呼国庆默然不语,他确实是无话可说。
呼天成叹了一口气,说:“国庆,你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是两次。为一个女人,你一犯再犯,是狗改不了吃屎啊!”
{“文}呼国庆一声不吭,他想,就让老人骂一顿吧。
{“人}呼天成又说:“你知道你为啥会犯同样的错误?”
{“书}呼国庆仍是不吭。
{“屋}只见呼天成厉声说:“因为你没有信仰!”
呼国庆一惊,忙叫道:“呼伯……”
呼天成一摆手说:“你不用解释。我看,你还是回来吧,我得把信仰给你种上。”
呼天成沉默了很久之后,又说:“国庆啊,我本来是可以不管的。你知道为什么要把你弄出来吗?”
呼国庆心里一热,再次叫道:“呼伯……”
呼天成说:“也是为了这块土地呀。”接着,他问,“国庆,接受教训了吧?我要你记住,无论到什么时候,锅都是铁打的。”
呼国庆默默地点了点头。
接着,呼天成慢声细语地说:“国庆啊,你是聪明人,可你的聪明没用到正经地方。你呀,真是可惜了!”
呼国庆一直低着头,静听老人的教诲。
不料,呼天成却没再多说什么。他话锋一转,有些悲凉地说:“孩子,你呼伯老了,老了呀。”
呼国庆心里一怔,忙抬起头,呼伯从没有这样叫过他,现在,他突然这样叫他,呼国庆竟陡然产生了一丝警觉:“呼伯,您……”
呼天成说:“我老了,腿都锈了,干不了几年了。”接着,他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说,“我考虑很久了,呼家堡缺个接班人哪……”
呼国庆忙说:“呼伯,在呼家堡,是没有人能取代您的。谁也取代不了您。”
呼天成又摆了摆手说:“我不是这意思,时间不饶人哪。我想来想去,也只有你了。”
呼国庆抬起头,茫然地望着老人……
呼天成却突然说:“这就是我保你出来的根本原因。”
呼国庆一愣,说:“我?”
呼天成说:“大材小用了?”
呼国庆忙说:“不是,不是。”
这时,呼天成说:“孩子,你知道你的电话是谁告诉小谢的吗?”
这次,呼国庆是大大地吃了一惊!他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老人。
呼天成说:“是我让根宝告诉她的。”
呼国庆呆呆地、张口结舌地说:“那、那……”
呼天成说:“我并不是有意要让你栽跟头。应该说,这是一次考验。我怕你再犯同样的错误,可你还是犯了。人年轻的时候,栽个一两个跟头,是好事。到了一定年龄,连犯错误的时间都没有了。”
呼天成接着说:“现在,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看看我的腿……”说着,老人把裤腿掀起来,让呼国庆看了他那发黑发紫的双腿……接着说:“孩子,我得了绝症了,活不了几天了。本来,我这腿四十多岁就要发作的,我一直坚持练功,可以说是多活了二十多年。现在,我的时间不多了……”
听了这话,呼国庆更是吃惊地望着老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呼天成很严肃地说:“这是一块净地,也是一份事业,是我花了四十多年心血种下的。现在到处都在腐烂。外边的腐烂我们管不了。我只要你保住这一块净地,实话对你说,用人的事,我一直不放心。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呼家堡的接班人。可考虑来考虑去,也只有你能撑起来。你是栽过跟头的。只要不再走斜,还是可用的。我带你一年,以后,呼家堡就靠你了。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也是我唯一的要求,我要你一生一世都植在这里,用你的身家性命保护好这块净地。当然,我也给你说清楚,也有这样的可能,我也许在最后一分钟改变主意,取消你接班的资格……”
呼国庆迟疑了一下,说:“呼伯,您能不能让我考虑一下?”
呼天成说:“可以,你考虑吧。我给你三天的时间。”
不料,就在第二天,谢丽娟匆匆赶来了。她也是刚刚放出来的。放她的时候,还有一个条件,要她三天之内离开许田,走得越远越好。可她竟追到呼家堡来了。
一身艳妆的谢丽娟一头闯进了呼天成的茅屋,当她看到呼国庆的时候,二话不说,拉上他就走。她说:“国庆,咱走,你跟我走。”
呼国庆看了看她默默地说:“你走吧。”
谢丽娟说:“走啊。离开这里。这是一块腌人的土地,你又不是不知道。”
呼国庆仍重复说:“你走吧。”
谢丽娟气了,说:“你是人吗?你还是不是人?还有没有一点做人的骨气?!”
呼国庆不吭。
谢丽娟说:“国庆,你再想想。这是个什么地方?你不是说,世界很大吗?你不是说,这是一块无骨的平原吗?你不是说……”
呼国庆仍然不吭。
谢丽娟说:“我再问你一遍,你走不走?”
沉默。
谢丽娟盯着呼国庆看了一会儿,突然勾下头去,贴近他的耳朵小声地说了一段话。谁也不知她究竟说了些什么,只见呼国庆眼里先是露出了诧异,继而,他抬起头来,慢慢地转过脸,惊讶地望着谢丽娟……
这时,天上突然响起了一个大炸雷!六月天打炸雷,是一个什么征兆啊?
呼国庆怔住了。
谢丽娟也怔住了。
茅屋里,晃动着一个巨大的背影……
当天晚上,呼天成突然发起了高烧!
消息传出后,人们全都涌出来了,所有呼家堡的人全都涌到了村街上,静静地等待着呼伯的消息。
人们忧心忡忡地想,如果呼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怎么活呢?!
后来,干部们急匆匆地从茅屋里跑出来,边跑边喊:“狗!哪里有狗?!呼伯想听听狗叫。”于是,就有人飞蜂一样地开车找狗去了……
夜半,有人终于把狗牵来了。可狗只叫了两声,却又很快牵走了。因为那是一只从派出所借来的狼狗……
就在这时,村里唯一的老闺女徐三妮突然跪了下来,她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说:“呼伯想听狗叫,我就给他老人家学狗叫!”于是,她竟然趴在院门前,大声地学起狗叫来……
沉默,很长时间的沉默。而后,全村的男女老少也都跟着徐三妮学起了狗叫!
在黑暗之中,呼家堡传出一片震耳欲聋的狗叫声!
附录 平原上的一个传说
土壤的气味
在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版图上,有一块小小的、羊头状的地方,那就是豫中平原了。
踏上平原,你就会闻到一股干干腥腥的气息,这气息微微地在风里或是空气中含着,这自然是泥土的气息了。
那么,稍稍过一会儿,你会发现这气息偏甜,气息里有一股软软的甜味。再走,你就会品出那甜里还含着一点涩,一点腻,一点点沙。这就对了,这块土地正是沙壤和黏壤的混合,是被古人称做“下土坟垆”的地方。这说明你的感觉很好。而后,从东向西,或是从南向北,你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走下去,你会发现虽然道路阡阡陌陌,土壤是一模一样的,植物也是一模一样的。仅仅是东边的土质含沙量多一些,而西边的黏壤多一些;南边的碱性大一点,北边的酸性多一点,没有太大的差别。再走,你先是会产生一种平缓的感觉,甚至是太平了,眼前是展展的一马平川,一览无余,没有一点让人感到新奇和突兀的地方,平得很无趣。接着,你就会对这块土地产生一种灰褐色的感觉,灰是很木的那种灰,褐也是很乏的那种褐,褐和灰都显得很温和、很亲切,一点也不刺眼;但却又是很染人的,它会使人不知不觉地陷进去,化入一种灰青色的氛围里。那灰青是淡调的,渐远渐深的,朦朦胧胧的,带有一种迷幻般的气韵。
若是雨天,大地上会骤然泛起一股陈年老酒的气味。那是雨初来的时候,大地上刚刚砸出麻麻的雨点,平原上会飘出一股浓浓的酒气。假如细细地闻,你会发现酒里蕴含着一股腐烂已久的气味,那是一种残存在土壤里的、已很遥远的死亡讯号;同时,也还蕴含着一股滋滋郁郁的腻甜,那又是从植物的根部发出来的生长讯号,正是死亡的讯号哺育了生长的讯号,于是,生的气息和死的气息杂合在一起,糅勾成了令人昏昏欲睡的老酒气息。
这就是平原的气息。
平原的气息是叫人慢慢醉的。
春日里,在雨后新湿的乡间土路上,那隐隐的酒气里会泛出一股女性的肉味,是一种有点熏人的、肉质的甜香;夏日里,在烈日炎炎的正午,那酒气里会泛着一股浓浓的腐酸,腐酸里会散出一股男人下体的臭味;秋日里,当小风儿溜过的时候,那酒气就显得有点涩了,涩出了一股淡淡的婴儿脐带的腥味;冬日里,酷霜过后,走在弯弯曲曲的车辙上,那酒气里会含有一种干干的苦艾味,苦得哑、苦得很老到,就像是晨光里老人那一声带血丝的咳嗽。
再走下去,你先是会眼晕,而后会头晕,走着走着,你就会觉得你已植入了平原,成了平原上的一株植物了。
三千年留下的一句话
在很久很久以前,这块平原,这块古老的土地,也曾是一个国家。一个记录在文字上的国家,叫做许国。
据史载:许人立国不久,即惨遭战乱。先有郑人伐许,宋人伐许,晋人伐许,卫人伐许……许人颠沛流离二百余载!
战国初,许地再次瓜分,隶属韩魏。秦二世三年,先有沛公南攻许地,屠之;献帝三年,又有李觉、张济掠许地,所过杀无遗!
西晋迄南北朝时期,事变剧烈,尤过前代。永兴二年,刘乔攻许;永嘉二年,王弥陷许;十二月,太傅越师甲兵四万战许;太清二年,大都督刘丰生将步骑十万屯许……前后兵甲锯民长达一百八十余载!
隋唐之际,贞观四年,秋,许地大水。嗣圣七年,许地大雹。继又有安史之乱,安禄山遣兵克许,遍地烽烟,民惨遭巨祸。永贞二年,许地大旱;十二年,许地大雨,民溺死者不计其数;元和九年九月,吴元济掠许,许人恐,窜伏于荆棘间,为其杀伤驱剽者不计其数,可谓蹄蹄见血!
五代、北宋间,淳化元年六月,许地大风雹,坏民舍一千五百间!至道二年许地蝗食苗;宝元五年,许地地震;庆历七年,又震;至元四年,霪雨害稼,麦禾不登;十九年,蝗食害稼,草木皆尽,大饥!
明弘治六年六月,大旱;秋八月,大水;冬,大雪,平地三四尺,民多冻死!正德十四年,地震,房屋摇动,民大恐!万历十六年,大疫,死亡枕藉!二十一年,大水,禾稼尽,人相食!十四年二月,李自成破许地,所到之处,老稚无存,房屋尽毁,许地洗劫,尤以此次备极惨痛!
清康熙十一年,大雨;十五年,地震;十六年雨雹;夏,大疫;秋,大蝗;是岁大饥,人相食!
咸同之际,太平天国起于前,裕匪、皖匪乱于后,往来驰骋,窜扰许地屡屡,计十五年,民苦不堪言!
宣统三年,辛亥,武昌革命军起,许地西、南土匪蠢动;冬十月,盗匪蜂起,乡民大扰……
……
是呀,一页黄纸一页泪。连年的战乱,天灾又是那样的频繁,人是怎么活过来的呢?那一代一代的后人又是怎样得以延续的呢?没有人知道。也仿佛是一眨眼的工夫,三千年过去了。在广袤的豫中平原上,仍然是一处一处的村舍,一处一处的炊烟……人活着,树也活着。三千年啊,漫长的三千年也仅仅传下来这么一句话,说这是一块“绵羊地”。
绵羊地呀!
草的名讳
在平原,有一种最为低贱的植物,那就是草了。
当你走入田野,就会看到各种各样的、生生不灭的草。
它们在田间或是在路旁的沟沟壑壑里隐伏着,你的脚会踏在它们的身上,不经意地从它们身上走过。它当然不会指责你,它从来就没有指责过任何人,它只是默默地让你踩。
若是待的日子久一些,你就会认出许多草的名称。比如说,那种开紫色小白花的草,花形很小,小得让人可怜,它的名字就叫“狗狗秧”。
比如说,那种开小喇叭花的草,花形也是很小,颜色又是褪旧的那种红——败红,红得很软弱,它的名字叫“甜甜牙棵”。
比如说,那种叶儿稍稍宽一点、叶边呈锯齿状的草,一株也只有七八个叶片,看上去矮矮的、孤孤的、散散的,叶边有一些小刺刺儿,仿佛也有一点点的保护能力似的,可你一脚就把它踩倒了,这种草就叫“乞乞牙”。
比如说,那种一片一片的、紧紧地贴伏在地上、从来也没有抬过头的草,它的根须和它的枝蔓是连在一起的,几乎使你分不出哪儿是根哪儿是梢,它的主干很细很细,曲曲硬硬的,看上去没有一点点水分,可它竟爬出了一片一片的小叶儿,这种草叫“格巴皮”。
比如说,那种开黄点点小花儿的草,那花儿小得几乎让人看不见,碎麻麻的,一点点、一点点地长在那里,它给你的第一印象就是让你轻视它,这种草叫“星星草”。
有一种细秆上带一些小黑点的草,粗看虽瘦瘦弱弱也浑然一体,细看又是分节的,你用手一抓,它就自动地解体了,断成一节一节的,这种草叫做“败节草”。
有一种看上去是一丛一丛的,丛心里还长着一些绿色的小苞,它的身形本就很小,自顾不暇似的,可丛蕊里却举着那么多的小蛋蛋,这种草就叫“小虫儿窝蛋”。
有一种叶片厚厚的、秆也是肉乎乎的草,它的叶身是油绿色的,顶端却是碎碎的浅黄,那种黄似花非花,很像是猫的眼,如果你把它掐断,它会流出一股奶白色的汁液,那汁液是很毒的,它可以让割草孩子的“小鸡儿”肿成碗大,也可以点瞎人的眼,这种草就叫“猫猫眼”。
有一种叶儿呈柳状、看上去软塌塌的草,它的叶背上长着一层细细的、肉眼几乎看不见的茸毛,叶面又显得很柔,很低眉顺眼,这种草就是“面条棵”了。
有一种草是蔓生的,它缠缠绕绕地伏在庄稼棵上,一爬就是几尺长,藤一样的棵棵上生长一种扁圆的小叶,结有一嘟噜一嘟噜的扁豆状的绿色小浆果,浆果酸酸的,也有一丁点甜味,这自然是“野扁豆棵”。
再比如,有一种茎端举着一个个紫红色花序的草,那草的下部很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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