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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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之灯-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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眦。画框并不都是完整的,有的只剩下一根宽边的料子,他就只做了画框的一道边,在那根边框上面打两个洞,用粗绳穿洞而过,然后再和画纸相连,斜斜地照样挂在墙上。粗糙而简约,却一看就知道匠心独运。

家里的桌子和柜子上,随时都用简单的平玻花瓶养着一束束鲜花。瓶中清水折射着绿色茎杆的影子,看着安宁。

淮每次回家的路上都揣测今天家里会有怎样的新花样,揣测得内心甜蜜喜悦,心情激动。仿佛一种最优美的挂念,引人渴望回家。匆匆回来,一进家门,就习惯性地环视家里一番。家里总有出其不意的新变化,犹如一件美丽的礼物,藏在角落里等待自己发现。她亦总是能发现它们。并且为这些细节之处的新变化而满心欢喜。溢于言表。

他站在她身后,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喜欢吗,他问。

简生,你真是一个令人欢喜的人,她说着,笑容蔓延在脸上。

在厨房吃饭。核桃木的小饭桌上,靠墙的一边放着一瓶养在清水里的洁白马蹄莲,静默高洁。厚厚的格子桌布掀开,几碗家常饭菜已经做好,用碗扣着放在桌上。连筷子都摆好。他还不怎么会做饭,炒菜煲汤都做得简单,倒还味道可口。

简生一直都相信,通过精心条理生活的细节来进行理疗,效果胜于药物。好的心情,规律合理的作息习惯,干净营养的食物,清新的空气,花草的绿色和辛香,还有美好的音乐。这一切对于淮,应该会是百利而无一害。他为此尽心尽力。

南方一年四季都蔬果繁多,每顿餐桌上总是少不了体贴地切成三角块的西瓜,或者已经剥好了皮的葡萄。削掉了皮的桃子切成块片,放成一大盘,鲜翠欲滴。或者就是一杯用榨汁机鲜榨的果汁,只加少许的白糖,端到面前来。色泽酽酽,鲜美诱人,连看一眼都胃口大开。客厅里的唱片机里放着隐约的音乐,通常是悠缓的大提琴,有时候也放男低音歌唱的俄罗斯民歌。声音如水一般流淌,却又带着华丽的怅然。两人相对而坐,吃饭,笑谈。简生不改一口温和清晰的北方话,言语节奏疏朗,连听起来都令人舒心。

这个自少年起就对自己一往情深的男子,此刻在身边关照她。布置她的家居,照顾她的生活。

她时常会幸福得反而忍不住怅惘起来,竟担心自己身置的这片安宁祥和,会有终止的一天。

傍晚他们保持着饭后外出散步的习惯。

《大地之灯》 遇到那么多的人(2)

走出屋子,外面冬天的空气微凉。傍晚的天色,日和风清。一路上,简生对淮说起自己在圣彼得堡留学时的记忆。他说,我时常在涅瓦河边,见到那些身穿素衣悄声言语的情侣。一次我坐在那里写生。正是雪过初霁,天光一片淡定清澈,有迟来的夕阳照耀雪面,空气冰寒,让人神清气爽。东正教堂的尖顶在远处,覆盖着童话般的白雪。

我画画的时候,一对中年男女站在我旁边不远的地方,身穿黑色大衣,头发浅白,略略有些发胖。十分安静,一直无言,长久地眺望河水流向默寒的远方。我画了很久之后,他们准备离开。我听见那个男子温和地用英语说,亲爱的,你冷吗。女子回答,我不冷,亲爱的。但我们还是该回去了。

说完两人挽着手,像他们一贯的那样,默默无言地离去。他们站在那里的时候,像两只守望教堂的鸽子。没有拥抱,没有亲吻,连言语都没有。只有干干净净的缄默,与存在。

必定是一对平凡而幸福的欧洲夫妇,来这里度假。我回味刚才他们的那一幕对话,平和安恬,惺惺相惜。正如他们留给我的背影。那种婉转如泉的宁静,美得无以言表。

可是多年之后回想起来,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和贪婪。那个时候,辛和就在我的身边,我们也一直是像那对夫妇那样,平静生活,长久相伴。但是因为我面对这种平静生活时的心情与她的有所不同,所以我即使身处同样的幸福之中,都竟然感觉不到它的难能可贵。还在艳羡别人的幸福。

我给她带来的不幸,或许只能来生再偿还。

淮默不作声,她看得见他的挣扎和犹疑。一切只能顺其自然,若他什么时候调转马头回到原来的幸福当中,那么也就都是注定的事情了。她亦束手无策。只希望此时此刻的幻象,能够得以延续。

4

简生与淮生活将近一年。从去年的冬天,直到又一年的秋。这生活的极度的静,只让人感觉仿佛是缓缓地沉入深不可测的海底。先是渐渐听不到岸上的声,然后继续下沉,变得看不到光。

光还逗留在窗户外面。包括我们的时间,记忆,我们的所见所闻,幻象,梦境。在德彪西的钢琴小品中,她还坐在房间里,背对着他的注视,面向窗户。光线越过了窗台上繁盛的盆栽植物的绿叶,照在她的整个身体上。整个轮廓被镀上了一圈完整而光滑的氤氲。每一丝头发都在灼灼闪亮。她的背部身体裹在被阳光照耀得接近透明的白色睡衣里,因为瘦弱,衣服显得庞大,像是一具要蜕下的蝉壳。他始终是在她后面,从来不得以看见她的痛。

天气很好,简生。很久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天气。

这是已经没有再工作的淮。她不能够再工作,因为不定什么时候,她的手就痉挛得抓不住笔,腿发麻,刺痛,站立不稳。只能留在家里,长时间的休息,按照医生给的标准,做伸展性的肢体活动。他看着她背影说,淮,明天该带你去医院做检查了。

淮说,我不想再去,简生。那是枉然。我这样会很好。

人一旦生病,诸多事情便不能自行选择。需要躺在双上接受外界的摆弄。各种各样的病,各种各样的手段。打针,输液,抽血,牵引,引流,穿刺,血透,移植,化疗……身体在病床上,虚弱并且不再有羞耻,再也由不得自己自由掌控。而所能掌控的,唯有坐在你身边的人对你的怜悯和关注——如果有的话。于是开始呻吟,开始要求迁就,一遍遍向来访的人唠叨自己的疼痛和不幸,每说一句话需要旁人一次次俯下身来倾听……借此弥补自己的虚弱和无能。他们恐慌地问,医生,我得这个病会不会死?

人自然会死,只不过这个迟早的问题。而人面对这个时限,常常会贪婪并且不甘。

她不愿如此看到自己过早躺在病床上,因为虚弱而受人摆布,或凭借虚弱去摆布别人。选择仍然在自己家里,慢慢微笑,慢慢生活。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而这世上一切事情,若你真要当它没有发生,它就可以在你意识中毫无意义地隐去,真切地如同没有发生。这是另一种积极意义上的掩耳盗铃,若用另一种优美的说法来讲,便是境由心生。

她在用着形而上的心境坚持生活,因此一些形而下的事情便需要他亲力而为。要留在她身边照顾。要给她买药,做饭,洗衣,打扫并且布置她的房间。要共同去散步,共同画画。

夜里的时候分睡两间房,渐渐变得易受惊扰,有一点点声响就会醒。有时候即便是一道车灯打在玻璃窗上照射到眼睛,都会醒来。每夜醒来之后,就起来去看淮有没有事。他站在门口,轻轻拨开一道门缝,如果看到里面黑暗而悄无声息,他便放下心来,回到自己房间去。后来这样的无谓的探望重复很多次,几近变成一种强迫症一样的担忧。

但只要他在每次站在门口,凝视黑暗模糊的淮的影子,便会觉得时光飞回流转,自己还是那个刚刚失去母亲,受这个女子照顾,并且不能自已地恋慕着她的少年。躺在那张床上,因为想到心爱的人就睡在隔壁,因此心神不宁,辗转难眠,忍不住要起身去看看她,却又不忍心打扰,便又静静回到自己房间。躺下去不久,翻翻身,天也就破晓。

他因一直不能抗拒自己少年心性的辐射,借由一种恋母情结的根植和转移,所以长久并且偏执地爱着这个女子,甚至在离开她之后感情能力就变得残疾欠缺,无法去爱,亦无法平衡地对待别人的爱。

而他现在只觉得,能够如愿以偿地最终获得与她朝夕相处的机会,日日看得到思念中的脸,担当起她的病痛与生活,实在是多么幸运而满足的事情。

他每次来,她却都知道。内心冗沉,思绪敏感的人,最大的表征就是习惯上不易酣眠沉睡。无论他多么的轻,她都听得到门被拨开,并且感觉得到简生站在那里,目光灼灼地凝视。过了一段时间,又被悄悄关上。一切又重归如初。

她的确是痛,痛在前额,以及四肢。身体剧烈发麻。独自躺在床上,一声不吭地忍受。疼痛对内心时常有警醒的作用,并且无论怎么呻吟和被关照,始终都只有自己来担当。因此她渐渐习惯。

晴朗的夜晚,她疼得睡不着,仰头便会看到一地暗白的月之霜华,中间镂空地雕刻着窗台上的植物花草的影子,像地毯一样铺到床前。非常的美。

《大地之灯》 比上一次更加糟糕

5

十一月的早晨,她醒来,睁开眼睛,看到的影像却交相重叠,并且非常模糊。她只用了一个瞬间来接受这个现实。她知道她的复视又犯了,比上一次更加糟糕。

简生走过来,俯身对她微笑。睡得好吗,淮。

淮迅速思索要不要告诉他。略作犹疑,始终觉得过一段时间会自然就好起来,不愿让他惊扰担心。毕竟半年之前她短暂地发作过一两次,而后很快莫名其妙恢复。于是她平静地说,我睡得很好。现在就起床。

她只是知道自己需要时间来适应这样的视力。眯着眼睛长久地在阳台上闲坐。简生种下的花草都盎然地生长,葱葱茏茏。她在眼中看到一片氤氲模糊的绿色,觉得非常安宁。用一整个上午来感觉阳光一寸一寸地把身上暖起来。什么事情都不做。也几乎没有办法做。不知不觉就到中午。她听到厨房里面简生再喊她,淮,来吃饭了。

她坐下来吃饭,动作变得小心。因为看到的东西全都是重叠和模糊,怕打碎碗,怕他知道,怕他担心。

他到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淮已经病到了这步田地。

晚上的时候依然带淮去散步,却发觉她开始企图挽自己的胳膊,并且走得很慢,脚步犹豫。简生问她,淮,你是不是又疼起来了?

不,没有。只是希望走慢一点。她说。

这是第一次,她挽着简生的胳膊走路。看起来就像是情人的样子。

从过去到现在,她亦清楚简生对她的感情。曾经觉得自己是对爱情不抱希望的女子,但是这么多年过去,她没有想到,那个陷入对自己爱恋的少年,竟然会有这么澄彻和决然的耐心,回到自己身边来与她共度生活,并且照顾,和关怀。她知道这感情的复杂与深厚,个中心情无法言说。

简生在她耳边询问,你走路累不累,淮。若你不想再走,我们可以回去看电影。我买到一张很难得一见的碟。

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视力已经成了这样。而她亦不愿让他知道。

电影叫什么名字?

《蓝》。是德里克?加曼的《蓝》。我过去找了它很久,今天下午从超市回来的路上在一个地摊小贩的手中看到。就买了下来。

是那个英国画家吗。

对。但他不仅仅是画家。我之前看过他的《花园》,还有《战地挽歌》。

就这样她坐在他的身边,看到一整个屏幕上的蓝色,从头到尾,只有这一片蓝色,一直只有这片蓝色,其余没有任何的图像。

医院走廊的声音,等待室里点名的声音,人们的脚步的声音,一段短暂而刺耳的仿佛机器灼烧起来的声音,海浪的声音……他一直在画外音中叙述他的记忆和生活,说到自己已经破掉的鞋子,说到他的朋友们,说到他被艾滋病相伴的最后的日子,说到在等待室里面的无聊,说到护士在他的右手静脉上扎针,说到从报纸上看到的难民们的消息……他平和并且清晰的独白,断断续续地在众多世间琐事的声音中穿插。他轻声地说,蓝,蓝。

仿佛是呼唤一个海边的情人。

这样的电影,也许不会让所有人喜欢,但永远让所有人印象深刻。她让简生去查加曼的资料,读给她听。

这个蓝色的英国男人是一个导演,也是一个诗人、画家、植物学家和同性恋权利活动家。生于意大利。从小热衷画画。画展曾经在日本等地举办。后来涉足电影。出于画家的艺术触觉,他拍摄的电影对故事情节的叙述完全不在意,进而传达一种先锋概念的颠覆性表达方式。1994年死于艾滋病。《蓝》是他的最后一部作品。他拍摄《蓝》的时候,已经完全失明。

他说,我要拍一部电影,起码让人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和艾滋病一起生活是怎么一回事。然后他留下这部由声音和记忆组成的电影,离开人世。

人们说他是天才,是那个时代同性恋群体的偶像,是颠覆传统电影表达形式的先锋实验者……他在唾骂和崇拜中离开,只在最后的日记中写,坐在帆布椅上,看着太阳落下,又看着灯塔后晚霞中一轮满月升起,花园中的石头反射着月光,他们能听到我在厨房中轻声歌唱。

尔后。人们在他的墓志铭中读到这样一句话:我活在爱中。

——“爱琴海中的珍珠鱼……深深的海水,冲洗着死亡之岛……在轻柔的风中……丢失的男孩子,永远睡熟了……深深的拥抱,咸咸的嘴唇相吻……我们的名字将被忘记,没有人再会记住……在你的墓上,我放下一株飞燕草,一片蓝色……”

看到导演拒绝表现物象的电影。他已经盲了。他的电影也是盲的。没有人物,情节,场面。那是蓝色,裹尸布的颜色,沉默、受难的颜色……也是天空、大海和飞燕草的颜色。

人对这个世界耳听目睹,用来感知自己的所在。若一个原本健全的人有一天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一切用以相信这个世界所呈假象的手段,变得看不见,或者听不见。这样是否等于直接逼近了死。

电影的最后,淮只觉得自己仿佛被鲜明的镜子所逼照,似有不安。

《大地之灯》 很久没有去过了

6

那年12月的一个晚上,她去卫生间洗澡,简生怕她会冷,便给她放好了一缸很热的水。

需要我帮忙么,淮。

她摇头。

如果觉得哪里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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