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想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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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想录-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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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一句明明是“壶碎人亡”,壶还是给摔破了。 
  有人来通知客人上飞机,我们的交谈无法继续下去,但井上先生的激动表情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告诉同行的佐藤女士:“巴金先生读过《壶》了。”我当时并不理解为什么井上先生如此郑重地对佐藤女士讲话,把我读他的文章看做一件大事。然而后来我明白了,我读了水上勉先生的散文《蟋蟀罐》(一九六七年)和开高健先生的得奖小说《玉碎》(一九七九年)。日本朋友和日本作家似乎比我们更重视老舍同志的悲剧的死亡,他们似乎比我们更痛惜这个巨大的损失。在国内看到怀念老舍的文章还是近两年的事。井上先生的散文写于一九七○年十二月,那个时候老舍同志的亡灵还作为反动权威受到批斗。为老舍同志雪冤平反的骨灰安放仪式一直拖到一九七八年六月才举行,而且骨灰盒里也没有骨灰。甚至在一九七七年上半年还不见谁出来公开替死者鸣冤叫屈。我最初听到老舍同志的噩耗是在一九六六年年底,那是造反派为了威胁我们讲出来的,当时他们含糊其辞,也只能算做“小道消息”吧。以后还听见两三次,都是通过“小道”传来的,内容互相冲突,传话人自己讲不清楚,而且也不敢负责。只有在虹桥机场送别的前一两天,在衡山宾馆里,从中岛健藏先生的口中,我才第一次正式听见老舍同志的死讯,他说是中日友协的一位负责人在坦率的交谈中讲出来的。但这一次也只是解决了“死”的问题,至于怎样死法和当时的情况中岛先生并不知道。我想我将来去北京开会,总可以问个明白。 
  听见中岛先生提到老舍同志名字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九六六年七月十日在人民大会堂同老舍见面的情景,那个上午北京市人民在人民大会堂举行支援越南人民抗美斗争的大会,我和老舍,还有中岛,都参加了大会的主席团,有些细节我已在散文《最后的时刻》中描写过了,例如老舍同志用敬爱的眼光望着周总理和陈老总,充满感情地谈起他们。那天我到达人民大会堂(不是四川厅就是湖南厅),老舍已经坐在那里同当时的北京市副市长王昆仑在谈话。看见老舍我感到意外,我到京出席亚非作家紧急会议一个多月,没有听见人提到老舍的名字,我猜想他可能出了什么事,很替他担心,现在坐在他的身旁,听他说:“请告诉朋友们,我没有问题……”我真是万分高兴。过一会中岛先生也来了,看见老舍便亲切地握手,寒暄。中岛先生的眼睛突然发亮,那种意外的喜悦连在旁边的我也能体会到。我的确看到一种衷心愉快的表情。这是中岛先生最后一次看见老舍,也是我最后一次同老舍见面,我哪里想得到一个多月以后将在北京发生的惨剧!否则我一定拉着老舍谈一个整天,劝他避开,让他在精神上有所准备。但有什么办法使他不会受骗呢?我自己后来不也是老老实实地走进“牛棚”去吗?这一切中岛先生是比较清楚的。我在一九六六年六月同他接触,就知道他有所预感,他看见我健康地活着感到意外的高兴,他意外地看见老舍活得健康,更加高兴。他的确比许多人更关心我们。我当时就感觉到他在替我们担心,什么时候会大难临头。他比我们更清醒。 
  可惜我没有机会同日本朋友继续谈论老舍同志的事情。他们是热爱老舍的,他们尊重这位有才华、有良心的正直、善良的作家。在他们的心上、在他们的笔下他至今仍然活着。四个多月前我第二次在虹桥机场送别井上先生,我没有再提“壶碎”的问题。我上次说老舍同志一定会把壶留下,因为他热爱祖国、热爱人民,他虽然含恨死去,却留下许多美好的东西在人间,那就是他那些不朽的作品,我单单提两三个名字就够了:《月牙儿》、《骆驼祥子》和《茶馆》。在这一点上,井上先生同我大概是一致的。   
  怀念老舍同志(2)   
  今年上半年我又看了一次《茶馆》的演出,太好了!作者那样熟悉旧社会,那样熟悉旧北京人。这是真实的生活。短短两三个钟头里,我重温了五十年的旧梦。在戏快要闭幕的时候,那三个老头儿(王老板、常四爷和秦二爷)在一起最后一次话旧,含着眼泪打哈哈,“给自己预备下点纸钱”,“祭奠祭奠自己”。我一直流着泪水,好些年没有看到这样的好戏了。这难道仅仅是在为旧社会唱挽歌吗?我觉得有人拿着扫帚在清除我心灵中的垃圾。坦率地说,我们谁的心灵中没有封建的尘埃呢? 
  我出了剧场脑子里还印着常四爷的一句话:“我爱咱们的国呀,可是谁爱我呢?”完全没有想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追逐我。我听见了老舍同志的声音,是他在发问。这是他的遗言。我怎样回答呢?我曾经对方殷同志讲过:“老舍死去,使我们活着的人惭愧……”这是我的真心话。我们不能保护一个老舍,怎样向后人交代呢?没有把老舍的死弄清楚,我们怎样向后人交代呢?一九七七年九月二日井上先生在机场上告诉同行的人我读过他的《壶》,他是在向我表示他的期望:对老舍的死不能无动于衷!但是两年过去了,我究竟做了什么事情呢?我不能不感到惭愧。重读井上靖先生的文章、水上勉先生的回忆、开高健先生的短篇小说,我也不能不责备自己。老舍是我三十年代结识的老友。他在临死前一个多月对我讲过:“请告诉朋友们,我没有问题……”我做过什么事情,写过什么文章来洗刷涂在这个光辉的(是的,真正是光辉的)名字上的浊水污泥呢? 
  看过《茶馆》半年了,我仍然忘不了那句台词:“我爱咱们的国呀,可是谁爱我呢?”老舍同志是伟大的爱国者。全国解放后,他从海外回来参加祖国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他是写作最勤奋的劳动模范,他是热烈歌颂新中国的最大的“歌德派”,一九五七年他写出他最好的作品《茶馆》。他是用艺术为政治服务最有成绩的作家。他参加各项社会活动和外事活动,可以说是把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贡献给了祖国。他没有一点私心,甚至在红卫兵上了街,危机四伏、杀气腾腾的时候,他还拿着事先准备好的发言稿,到北京市文联开会,想以市文联主席的身份发动大家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但是就在那里他受到拳打脚踢,加上人身侮辱,自己成了文化大革命专政的对象。老舍夫人回忆说:“我永远忘不了我自己怎样在深夜用棉花蘸着清水一点一点地替自己的亲人洗清头上、身上的斑斑血迹,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不明白为什么会闹成这个样子……” 
  我仿佛看见满头血污包着一块白绸子的老人一声不响地躺在那里。他有多少思想在翻腾,有多少话要倾吐,他不能就这样撒手而去,他还有多少美好的东西要留下来啊!但是过了一天他就躺在太平湖的西岸,身上盖了一床破席。没有能把自己心灵中的宝贝完全贡献出来,老舍同志带着多大的遗憾闭上眼睛,这是我们想象得到的。 
  “为什么会闹成这个样子?”去年六月三日在北京八宝山公墓礼堂参加老舍同志的骨灰安放仪式,我低头默哀的时候,想起了胡絜青同志的那句问话。为什么呢……?从主持骨灰安放仪式的人起一直到我,大家都知道,当然也能够回答。但是已经太迟了。老舍同志离开他所热爱的新社会已经十二年了。 
  一年又过去了。那天我离开八宝山公墓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一位外籍华人、一位知名的女作家的谈话,她说:“中国的知识分子是很了不起的,他们是忠诚的爱国者。西方的知识分子如果受到‘四人帮’时代的那些待遇、那些迫害,他们早就跑光了。可是中国的知识分子,不管你给他们准备什么条件,他们能工作时就工作。”这位女士脚迹遍天下,见闻广,她不会信口开河。老舍同志是中国知识分子最好的典型,没有能挽救他,我的确感到惭愧,也替我们那一代人感到惭愧。但我们是不是从这位伟大作家的惨死中找到什么教训呢?他的骨灰虽然不知道给抛撒到了什么地方,可是他的著作流传全世界,通过他的口叫出来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心声请大家侧耳倾听吧:“我爱咱们的国呀,可是谁爱我呢?” 
  请多一点关心他们吧,请多一点爱他们吧。不要挨到太迟了的时候。 
  话又说回来,虽然到今天我还没有弄明白,老舍同志的结局是自杀还是被杀,是含恨投湖还是受迫害致死,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人亡壶全,他把最美好的东西留下来了。最近我在北京出席第四次全国文代会,没有看见老舍同志我感到十分寂寞。有一位好心人对我说:“不要纠缠在过去吧,要向前看,往前跑啊!”我感谢他的劝告,我也愿意听从他的劝告。但是我没有办法使自己赶快变成《未来世界》中的“三百型机器人”,那种机器人除了朝前走外,什么都看不见。很可惜,“四人帮”开动了他们的全部机器改造我十年,却始终不曾把我改造成机器人。过去的事我偏偏记得很牢。 
  老舍同志在世的时候,我每次到北京开会,总要去看他,谈了一会,他照例说:“我们出去吃个小馆吧。”他们夫妇便带我到东安市场里一家他们熟悉的饭馆,边吃边谈,愉快地过一两个钟头。我不相信鬼,我也不相信神,但是我却希望真有一个所谓“阴间”,在那里我可以看到许多我所爱的人。倘使我有一天真的见到了老舍,他约我去吃小馆,向我问起一些情况,我怎么回答他呢?……我想起了他那句“遗言”:“我爱咱们的国呀,可是谁爱我呢?”我会紧紧捏住他的手,对他说:“我们都爱你,没有人会忘记你,你要在中国人民中间永远地活下去!”   
  怀念老舍同志(3)   
  十二月十五日   
  大镜子   
  我的书房里壁橱上嵌着一面。“文革”期间造反派和红卫兵先后到我住处,多次抄家,破了好些“四旧”,却不曾碰一下这块玻璃,它给保全下来了。因此我可以经常照照镜子。 
  说真话,面对镜子我并不感到愉快,因为在镜面上反映出来的“尊容”叫人担心:憔悴、衰老、皱纹多、嘴唇干瘪……好看不好看,我倒不在乎。使我感到不舒服的是,它随时提醒我:你是在走向死亡。那么怎样办呢? 
  索性打碎镜子,从此不接触这一类的东西也罢。我遇见的人经常对我讲:“你没有改变,你精神很好。”这些话听起来很入耳,同死亡完全连不起来。用好听的话做养料,是不是越养越好,我不敢断定。但这样下去,日子总不会不好过吧。我曾经这样想过,也这样做过。有一个时期我就不照镜子。我不看见自己的“尊容”,听见好话倒更放心,不但放心,而且自己开始编造好话。别人说我“焕发了青春”,我完全接受,甚至更进一步幻想自己“返老还童”。开会的通知不断,索稿的信不停。我还要为各种各样的人办各种各样的事,做各种各样的工作。那么多的来信,那么多的稿件,还有访问和谈话。似乎大家都要求我“树雄心、立壮志”。我也就完全忘记了自己。 
  于是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垮了。用钢笔写字也感到吃力,上下楼梯也感觉到膝关节疼痛。一感冒就发支气管炎,咳嗽不停,痰不止。这时候我才又想起应当照照镜子,便站在镜子前面一看,那是在晚上,刚刚漱过口,取下了假牙,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哪里有什么“青春”?好像做了一场大梦似的,我清醒了。在镜子里我看见了自己真实的面容。前天看是这样;昨天看也是这样;今天看仍然是这样。看看自己,想想自己,我的感觉,我的感情,都跟我的相貌相称,也可以说是符合。这说明一件事实:镜子对我讲的是真话。所以我不得不认真地考虑现实。这样我才定了一个五年计划。我是站在这样的“思想基础”上定计划的:是作家,就该用作品同读者见面,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我总得留下一点东西。我不需要悼词,我都不愿意听别人对着我的骨灰盒讲好话。最近常有人找我谈我自己的事。他们想知道四五十年前某一个时期我的思想情况和我对某些问题的看法,等等。这使我想起了我“靠边”的时候受到的一次外调,来的那位工宣队老师傅要我讲出一九三一年我在苏州经人介绍见到一位年轻朋友,当时讲了些什么话。我怎么讲得出呢?他把我训了一顿。不用说,他是别有用心。现在来找我谈话的人却不是这样,他们是怀着好意来的,他们来“抢救材料”。他们是有理由的,有的人还想对我有所帮助,替我的旧作作一点辩护或者讲几句公道话。我说:好意可感,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不是在号召大家向前看吗?我也要向前看。 
  对,我也要向前看。不然我为什么还要制定计划、想方设法、东求西告、争取时间来写作品呢?其实不写也照样过日子,只要自己名字常见报,大会小会不缺席,东讲几句话,西题几个字,这样似乎对社会就有了贡献,对后人就有了交代,这又有何不可呢?但是我的书房里偏偏留着那面大镜子,每次走过它前面,我就看到自己那副“尊容”,既不神气,又无派头,连衣服也穿不整齐,真是生成劳碌命!还是规规矩矩地待在家里写吧,写吧。这是我给自己下的结论。 
  我感谢我眼前这面镜子,在我的头脑发热的时候,总是它使我清醒。我要讲一句我心里的话:请让我安静,我不是社会名流,我不是等待“抢救”的材料,我只是一个作家、一个到死也不愿放下笔的作家。 
  十二月二十三日   
  小狗包弟(1)   
  一个多月前,我还在北京,听人讲起一位艺术家的事情,我记得其中一个故事是讲艺术家和狗的。据说艺术家住在一个不太大的城市里,隔壁人家养了小狗,它和艺术家相处很好,艺术家常常用吃的东西款待它。“文革”期间,城里发生了从未见过的武斗,艺术家害怕起来,就逃到别处躲了一段时期。后来他回来了,大概是给人揪回来的,说他“里通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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