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想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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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想录-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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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起一件事情:大概在一九六二年吧,上海一位出版局的负责人写了一篇文章,替编辑同志们讲了几句话。他是一个大知识分子,也知道一点编辑工作的情况,听到一些人的牢骚,想“安抚”他们,对他们做思想工作。没有料到一篇文章闯了大祸,姚文元的“金棍子”马上打到他的身上来了。他从此背上“杂家”的包袱,吃够了苦头。没有人出来替他说一句公道话,只是因为有一位官比他大得多的人坐在姚文元的背后。但是解决是非问题,不靠官大官小。一转眼二十年过去了,今天我仍然听见作家们在抱怨、编辑们在发牢骚。我觉得两方面都有道理,又都没有道理。对每一方面我同样劝告:对自己要求高一点,对别人要求低一点。前些时候我读过一篇文章,说“批评也是一种爱护”,我不这样看。不过“爱护”二字引起我一些想法,我要说,真正爱护作家的是好的编辑,同样,好的编辑也受到作家的爱护。好作品喜欢同好文章排列在一起,这也是所谓“物以类聚”吧。一种刊物发表了两三篇好文章,好的作品就像流水一样汇集到它那里,刊物选择作品,作家也挑选刊物。我听见一位作家对别人说:“某某是我的责任编辑。”声音里充满感情,我看除了读者们的鼓励外,这就是对编辑的莫大酬报了。但是我又听见一位作家抱怨,编辑不向他组稿,他连杂志社的门向哪里开也不知道。他当然有他的道理。但是我想劝他不要生气,我说:“这样倒好,主动权就在你手里了。你有两个办法:第一他不组稿,你就不投稿,组不到好作品是他那个刊物的损失;第二他不来组稿,你也可以投稿,看他识货不识货。漏过了好作品是编辑的过失,他会受到读者的批评。”拿我自己来说,我的作品在《小说月报》上发表过好些篇,可是《小说月报》编辑部的大门我一次也不曾进去过。正因为我不管这些,才有时间多写作品。我从来不管谁来约稿谁不约稿,经常考虑的倒是在什么刊物上发表作品比较好。当然别人用不用我的稿子,并不能由我自己决定。我也只是写稿、投稿。作家嘛,时间应当花在写作上。我还听见有人批评编辑“偏心”,说他们“重名气轻质量”。这已经是几十年的老话了。不能说别人就没有缺点,但我们更应该相信读者。不要以为读者对当前生活一无所知,对作品毫无欣赏力和判断力。我看,一部作品的最高裁判员还是读者。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是靠谁保留下来的呢?还不是读者!也只能靠读者。编辑不可能跟读者对着干,硬要编一本没有人要看的刊物。刊物没有人要看,一定办不下去,编辑也得改行。让两方面都来经受时间的考验吧,都来经受读者的考验吧。 
  我还想谈一点个人的经验和个人的感情。我在一些不同的场合讲过了我怎样走上文学的道路,在这里我只想表示我对叶圣陶同志的感激之情,他是很好的作家和教育家,但我是把他当做很好的编辑而感谢的。我写了长篇小说缺乏自信不敢投稿,从法国寄给在上海开明书店工作的朋友托他代印几百册。我赴法前看见过一位朋友的兄弟自印的小说,还记得书名叫《洄浪》,印费并不贵。年底我回到上海,朋友一见面就告诉我:“你用不着译书卖稿筹印费了,《小说月报》明年第一期起连载你的小说。”原来当时《月报》的代理主编叶圣老经常去开明书店,他在我的朋友那里看到我寄去的原稿,认为可以发表,就拿去推荐给读者。倘使叶圣老不曾发现我的作品,我可能不会走上文学的道路,做不了作家,也很有可能我早已在贫困中死亡。作为编辑,他发表了不少新作者的处女作,鼓励新人怀着勇气和信心进入文坛。编辑的成绩不在于发表名人的作品,而在于发现新的作家,推荐新的创作。我感激叶圣老,因为他给我指出了一条宽广的路,他始终是一位不声不响的向导。   
  致《十月》(2)   
  我从来没有把写作当做成名成家的道路。作家不过是一种职业,一个工作岗位。作家不是一种资格,不是一种地位,不是一种官衔。我重视、热爱这个职业、这个岗位,因为我可以用我的笔战斗,通过种种考验为读者、为人民服务。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作家会是“社会名流”或者“太平绅士”或者“万应膏药”。我决不相信作家可以脱离作品而单独存在,可以用题字、用名字、用讲话代替自己的文章。我常常静夜深思,难道我当初拿笔写作,就是为了大写“苦学自学”的经验谈,引导青年如何青云直上,充当各种活动、各种场面的装饰品?难道我所有辛勤的劳动都是为了个人的名利,我一切热情的语言都是欺骗读者的谎话? 
  有时我的思想似乎进入了迷宫,落到了痛苦的深渊,束手无策,不知道怎样救出自己。忽然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位老人的笑颜,我心安了。五十年来他的眼睛一直在注视我。真是一位难得的好编辑!他不是白白地把我送进了“文坛”,他以身作则,给我指出为文为人的道路,我们接触的时间不多,他也少给我写信,但是在紧要关头,他对我非常关心,他的形象也是对我的支持和鼓励。我的文集开始发行的时候,我写了一封信感谢他。“四人帮”垮台后我每年去北京都要到他府上探望,他听觉减退,我们交谈已有困难。但是同他会见,让他知道我的脑子还很清楚,使他放心,我自己也仿佛尽了责任。我们最近两次会见,叶圣老都叫人摄影留念,我收到他从北京寄来的照片,我总是兴奋地望着他的笑脸对人说:“这是我的责任编辑啊!”我充满了自豪的感觉。我甚至觉得他不单是我的第一本小说的责任编辑,他是我一生的责任编辑。 
  对编辑同志,对那些默默无闻、辛勤工作的人,除了表示极大的敬意外,我没有别的话可说了。但是我记得作家们抱怨过编辑同志的硃笔无情,那么我就向同志们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现在“文责自负”,就让作者多负点责任吧。我一生改过不少人的文章,自己的文章也让不少编辑删改过,别人改我的文章,如果我不满意,后来一定恢复原状。我的经验是:有权不必滥用,修改别人文章不论大删小改,总得征求作者同意。我当编辑的时候,常常对自己说:“要小心啊,你改别人文章,即使改对了九十八处,你改错了两处,你就是犯了错误。最好还是笔下留情,一,可以不改的就不改,或者少改;二,一切改动都要同作者商量。”我现在还是这样看法。 
  以上只是我对一般编辑工作的意见。这个小小的要求并不是向《十月》提出的。很惭愧,说到《十月》,我就想起那一笔不曾偿还的文债。《十月》创刊的时候我答应投稿,可是三年中我没有给刊物寄过一行文字。看来,我再也写不出适合刊物的像样文章了,编辑同志不会责怪我。但是作为读者,我读到好的作品就想起编辑们的勤劳和苦心,既高兴又感谢。刊物在发展,在前进。读者的眼光永远注视着你们前进的脚步,奋勇直前吧,亲爱的朋友们。 
  七月二十五日   
  《序跋集》跋   
  几十年来我编选过不少的集子,有长篇,有短篇;有创作,有翻译。我保留着一个印象:为自己编选集子是一件愉快的事。可是这一回编选《序跋集》,我感到了厌倦,说句老实话,我几乎无法完成这工作。 
  为什么呢?……我不能把责任全推给“衰老”。固然我现在拿笔写字手就发抖;我越是着急,手和笔尖都停在原地越难移动,但我也挣扎着抄写了一些较短的前言后记。而且在这方面我还有一个得力的助手,我的侄女国煣为我做了大量的工作,收在这个集子里的大部分的序跋,特别是那些滔滔不绝的“代序”都是她抄录的。我应当感谢她。 
  为什么呢?……是不是在编选上花了很多功夫,使我感到十分吃力?不。其实编选工作并不繁难,何况我(一)定下了一个范围:只收文学著译的序跋。(二)又声明会有遗漏,收集不一定完全。“不完全”,这是事实。但先来一个声明,等于网开一面,留一条出路:反正有遗漏,多一篇,少一篇,关系不大。我也用不着苦心“求全”了。 
  那么为什么会感到厌倦呢?是由于阅读五十四年中间自己写的那一大堆前言后记吧,我看一定是这样。我想起了一件事情:在一九七○年或者七一年我还在奉贤县“五·七干校”的时候,有一天工宣队老师傅带着我们机关“造反派”到我家去抄书,拿走了几本张春桥和姚文元的著作,这些书都是“文化大革命”前在上海出版的,一直放在书架上,我想它们该是最保险的吧。没有想到给没收的偏偏是它们。后来我回家休假,萧珊讲起这件事,我们起初大惑不解,想了一阵,取得了一致的看法:可能他们过去写的文章并不都证明他们生来就正确,而且一贯正确,因此不利于身居高位的今天的他们,还是将它们没收烧毁为妙。 
  我坚持这个看法,我有够多的经验和体会。我写过多少很不正确的文章,连自己也搞不清楚。在“文化大革命”中有人揭发一篇,就斗一次,还要我写检查交代。不让我看原文,也不对我说明文章的内容,却要我像猜谜一样承认有罪,我实在应付不了!我怕极了,真的朝夕盼望来一场天火把我过去写的文章烧光。我的这种想法,我的这种精神状态也许是接连不断的多次运动的后果。倘使我迟生几十年,就不会背上那么沉重的包袱,我可能一个字也不会写,更有可能不让人抓住辫子。我有幸躲掉了几次运动,可是最后在“文化大革命”中给揪住算总账,一笔也不放过。那么重的包袱!那么多的辫子!我从小熟悉一句俗话:“在劫难逃”,却始终不相信。但听惯棍棒声音的人很难说自己毫无余悸。 
  我明白了。一大堆包袱和辫子放在我面前,我要把它们一一地清理。这决不是愉快的工作。我多么想把它们一笔勾销,一口否定。然而我无权无势,既毁不了,又赖不掉,只好老老实实把包袱和辫子完全摊开展览出来,碰碰运气。即使等待我的是批判,我也只好硬着头皮接受。不管你相信不相信,“在劫难逃”嘛。 
  我又想起一桩往事:我开始写第一本小说《灭亡》的时候,住在巴黎拉丁区一家小旅馆里,离先贤祠很近。我经常在飞着细雨的黄昏,在先贤祠前广场上卢骚(梭)的铜像下徘徊。我尊敬卢骚(梭),称他为“老师”,一,我学习他写《忏悔录》讲真话;二,我相信他的说法:人生来是平等的。五十四年过去了,可是今天还有人告诉我:人是应该分为等级的。那么根据我几十年的写作经验,我大概属于挨批的一等吧。我即将进入八十高龄,看来到死我也不会上升为批人的那个等级了。因此对着五十四年来留下的包袱和辫子,我不会感到心情舒畅。 
  但是我终于把它们阅读完毕了。我回过头重走了五十四年的路。我兴奋,我思索,我回忆,我痛苦。我仿佛站在杂技场的圆形舞台上接受批斗,为我的写作生活做了彻底的交代。《序跋集》是我的真实历史。它又是我心里的话。不隐瞒,不掩饰,不化妆,不赖账,把心赤裸裸地掏了出来。不怕幼稚,不怕矛盾,也不怕自己反对自己。事实不断改变,思想也跟着变化,当时怎么想怎么说就让它们照原样留在纸上。替自己解释、辩护,已经成为多余。五十四年来我是怎样生活的,我是怎样写作的,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究竟做过些什么样的事,等等等等,在这本书里都可以找到回答。有人要批判我,它倒是很好的材料。至少我的思想的变化在这里毫不隐蔽地当众展览了。 
  “四人帮”还在台上的时候,“革命造反派”不止一次地威胁我,说是批判我“要一直批到共产主义社会”。说话人的凶相我至今忘记不了。我不想死后得到安息,我知道自己进不了天堂。但倘使有一位伟大的诗人能把我的灵魂带进“共产主义社会”,即使去受批判,即使必须走遍“地狱”和“炼狱”,我也心甘情愿。 
  结束了这个使我感到厌倦的工作,我吐一口气,觉得轻松多了。这本集子是那位北京的朋友鼓励我编辑的,我感谢他的帮助,我还请求他允许我把我的《序跋集》献给下一代和再下一代的读者,我非常愿意接受他们的批判。 
  八月十日在莫干山   
  怀念鲁迅先生(1)   
  四十五年了,一个声音始终留在我的耳边:“忘记我。”声音那样温和,那样恳切,那样熟悉,但它常常又是那样严厉。我不知对自己说了多少次:“我决不忘记先生。”可是四十五年中间我究竟记住一些什么事情?! 
  四十五年前一个秋天的夜晚和一个秋天的清晨,在万国殡仪馆的灵堂里我静静地站在先生灵柩前,透过半截玻璃棺盖,望着先生的慈祥的面颜,紧闭的双眼,浓黑的唇髭,先生好像在安睡。四周都是用鲜花扎的花圈和花篮,没有一点干扰,先生睡在香花丛中。两次我都注视了四五分钟,我的眼睛模糊了,我仿佛看见先生在微笑。我想,要是先生睁开眼睛坐起来又怎么样呢?我多么希望先生活起来啊! 
  四十五年前的事情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不管我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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