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想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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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想录-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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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革命,他的另一个做教授的朋友给抄了家,拿走了他的一叠信,造反派学生根据信件又抄了他的家,并促成他的死亡。所以到今天,还有人不愿写信,不愿保留信件。 
  但是那样的日子是不会再来的了。今天人们可以随意讲心里的话。汝龙也不愿意在我面前把心遮掩起来。那么让我再从他的信中抄录几句: 
  我知道他死讯的那天晚上通宵没睡,眼前总像看见他那张苍白的脸,他那充满焦虑的目光,他那很旧的黑色提包,他那用手绢包着的钱,我甚至觉得我再活下去也没意思了。…… 
  汝龙是少见的真挚的人,他一定没有忘记那十年中间种种奇怪的遭遇。我也忘记不了许多事情,许多嘴脸,许多人的变化。像李健吾那样的形象,我却很少看见。读了汝龙的信,我很激动。那十年中间我很少想到别人,见着熟人也故意躲开,说是怕连累别人,其实是害怕牵连自己。一方面自卑,另一方面怕事,我不会像健吾那样在那种时候不顾自己去帮助人。 
  我变了!我熟悉自己在“文革”期间的精神状态,我明白这就是我的所谓“改造”。我参加“运动”还不算太多,但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把一个“怕”字深深刻印在我的心上。结果一切都为保护自己,今天说东,明天说西,这算是什么作家呢?当然写不出东西来。想起健吾,想起汝龙信中描绘的形象,我觉得有一根鞭子在我的背上抽着,一下!一下! 
  汝龙不是悲观主义者。他可能因为看见好人的死亡而感到绝望。这绝望只能是暂时的,不然他怎么能长期伏案勤勤恳恳地翻译契诃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呢?在这一点上我和他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一个好人死了,自己活下去也没有意思了。我却认为一个好人死了,我们更有责任、更有意思“再活下去”,因为可以做的事、应该做的事更多了。尽管十年“文革”至今还给我带来血淋淋的噩梦,但长时期的折磨却使我更加懂得生活的意义,使我更加热爱生活。 
  想到健吾,我更明白:人活着不是为了“捞一把进去”,而是为了“掏一把出来”。 
  好人?坏人?各人有各人的解释,但是我们国家目前需要的正是“掏一把出来”的人。 
  七月二十三日   
  病中(三)   
  人以为病中可以得到休息,其实不然。 
  我在病中想得太多,什么问题都想到了,而且常常纠缠在一两个问题上摆脱不开,似乎非弄到穷根究底不可。其实凭自己的胡思乱想,什么也解决不了。例如生与死的问题,我就想得最多,我非常想知道留给我的还有多少时间,我应当怎样安排它们。而仰卧在病床上动弹不得,眼看时光飞逝,我连一分一秒都抓不住。我越想越着急。于是索性把心一横,想道:只要心不死,我总会留下一些什么。又想,只要有信心,我还能活下去。 
  甚至在我给钉在“牵引架”上的初期,我也曾想起许多过去的事情。我忘记不了那些可怕的日子。就在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季节,发生过完全不同的事。那几年中间我不敢到医院看病,因为害怕两件事情:一是在“医疗卡”上加批“反动权威”或“反共老手”;二是到医院群众专政登记处去登记,表示认罪。我们去看病,要向本机关监督组请假,他们就在“医疗卡”上随意批注。不用说,这种做法早已跟着“四人帮”一起消失了。这次在医院中我从亡友西禾的口里听到“非人生活”四个字,他是在讲自己病的痛苦。其实我在病床上回想“文革”时期的生活,我也几次吐出“非人生活”这样的句子,在那一段时期我们哪里被当成人看待?!有多少人过着不是人的生活,有多少人发挥兽性对待同胞?! 
  我激动起来,满头冒汗,浑身发颤。那种“非人生活”是从哪里来的?它会不会再来?我抓住这个问题,想穷根究底,一连想了好几个晚上,结果招来了一次接一次的人与猛兽斗争的噩梦。我没有发高烧,却说着胡话,甚至对眼前的人讲梦中的景象(当时也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却又无法突破梦境),让孩子们替我担心。他们笑我,劝我,想说服我不要胡思乱想。他们说从来梦景荒唐,不值得花费脑筋。他们不会说服我,倒是我说服了自己,我想通了:十年“牛棚”正是对我的迷信的惩罚。 
  记得七十年代初我在奉贤“五·七干校”的时候,有一个参加监督组的造反派(也做过我的专案组或“打巴组”的头头)发表过一篇《看牛小记》,很得意地嘲笑“牛们”的丑态。听人讲起文章的内容,我感到可悲,以人为兽不过是暴露自己的兽性,在我们文明古国的脸上涂抹污泥。 
  在病床上反复回想十年的“非人生活”,我不断地责备自己:只有盲目崇拜才可以把人变成“牛”,主要的责任还是在我自己。不用说,今天还有人想做“看牛人”,但是我决不再做“牛”了。“十年牛棚”的一笔账让下一代的历史家去算吧。连关于欧洲中世纪黑暗时期也有那么多的历史记载,何况我们口号震天、标语遍地的十载“文革”! 
  我说过在病房里儿女们封锁消息,不让我知道好友的噩耗。可是在医院中人们常有机会接触死亡。我入院后四十天光景,著名导演吴永刚也摔伤住院了。他住在我隔壁的房间,进院时就昏迷不醒,说是正在同别人讨论新的剧本,很兴奋,向痰盂吐痰,忽然倒下去,说是脑溢血,又说脑部受伤。听说家里没有人,只有一个媳妇在照料他。这些话都是间接听来的。我仰卧在病床上,连房里的陈设也看不清楚,何况门外的邻居! 
  我和吴永刚同志不熟。两三年前有一次同朋友在上海电影制片厂看《巴山夜雨》,见到他,看完出来他陪我走了一段路,一面解释他的导演构思。影片和他的话都使我感动,我从心底感谢他拍出这样的电影,我也同情他近二十多年的遭遇,痛惜他那些年中白白浪费了的才华。后来《巴山夜雨》得奖,我为这位重见光明的老导演感到高兴,我盼望他拍出更好的电影。他似乎也有信心。却万想不到他在进行创作构思的时候发了病,先给送进另一家医院,第二天才转到这个医院来。从星期天到星期五凌晨,他一直昏迷不醒,护士们轮流值班守着他。我经常从儿女们的谈话中知道一点他的情况。我女儿代我去看过他。听说在病房外方桌上放着纸笔供探病者签名,我让女婿代我去写上一个名字,对永刚同志表示最后的敬意。 
  十二月十八日凌晨我忽然听到了哭声,便对陪伴我的女婿说:“一定是永刚同志过去了。”这天上午死者的遗体由几位电影界的负责人护送下楼。我让病房门开着,仰卧在床上我看见一群人过去。然后走廊又空了。 
  这就是我在病中第一次接触到的死亡。永刚同志去了,但是《巴山夜雨》中的几个人物活在我的心里,甚至在病床上他们还常在我的眼前出现。为了那些人我也要活下去。 
  八月三日   
  我的哥哥李尧林(1)   
  一 
  前些时候我接到《大公园》编者的信,说香港有一位读者希望我谈谈我哥哥李尧林的事情。在上海或者北京也有人向我表示过类似的愿望,他们都是我哥哥的学生。我哥哥去世三十七年了,可是今天他们谈论他,还仿佛他活在他们的中间,那些简单、朴素的语言给我唤起许多忘却了的往事。我的“记忆之箱”打开了,那么一大堆东西给倾倒了出来,我纵然疲乏不堪,也得耐心地把它们放进箱内,才好关上箱子,然后加上“遗忘之锁”。 
  一连两夜我都梦见我的哥哥,还是在我们年轻的时候,醒过来我才想起我们已经分别三十七年。我这个家里不曾有过他的脚迹。可是他那张清瘦的脸在我的眼前还是这么亲切,这么善良,这么鲜明。我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工作多少时候,但是我的漫长的生活道路总会有一个尽头,我也该回过头去看看背后自己的脚印了。 
  我终于扭转我的开始僵化的颈项向后望去。并不奇怪,我看到两个人的脚印,在后面很远、很远的地方。在我的童年,在我的少年,甚至青年时期的一部分,我和哥哥尧林总是在一起,我们冒着风雪在泥泞的路上并肩前进的情景还不曾在我眼前消失。一直到一九二五年暑假,不论在家乡,还是在上海、南京,我们都是同住在一间屋子里。他比我年长一岁有余,性情开朗、乐观。有些事还是他带头先走,我跟上去。例如去上海念书这个主意就是他想出来,也是他向大哥提出来的。我当时还没有这个打算。离家后,一路上都是他照顾我,先在上海,后去南京,我同他在一起过了两年多的时间,一直到他在浦口送我登上去北京的火车。这以后我就开始了独往独来的生活,遇事不再征求别人的意见,一切由我自己决定。朋友不多,他们对我了解不深,他们到我住的公寓来,大家谈得热烈,朋友去后我又感到寂寞。我去北京只是为了报考北京大学。检查体格时医生摇摇头,似乎说我的肺部不好。这对我是一个意外的打击,我并未接到不让参加考试的通知,但是我不想进考场了。尧林不在身边,我就轻率地做了决定,除了情绪低落外,还有一个原因,我担心不会被录取。 
  从北京我又回到南京,尧林还在那里,他报考苏州东吴大学,已经录取了。他见到我很高兴,并不责备,倒安慰我,还陪我去找一个同乡的医生。医生说我“有肺病”,不厉害。他知道我要去上海,就介绍我去找那个在“法租界”开业的医生(也是四川人,可能还是他的老师)。我在南京住了两天,还同尧林去游了鸡鸣寺、清凉山,就到上海去了。他不久也去了苏州。 
  他在苏州念书。我在上海养病、办刊物、写文章。他有时也来信劝我好好养病、少活动、读点书。我并没有重视他的劝告。我想到他的时候不多,我结交了一些新朋友。但偶尔遇到不如意的事情,情绪不好时,我也会想到哥哥。这年寒假,我到苏州去看他,在他们的宿舍里住了一夜。学生们都回家去了,我没有遇见他的同学。当时的苏州十分安静,我们像在南京时那样过了一天,谈了不少的话,总是谈大哥和成都家中的事。我忽然问他:“你不觉得寂寞吗?”他摇摇头带着微笑答道:“我习惯了。”我看得出他的笑容里有一种苦味。他改变了。他是头一次过着这样冷冷清清的生活。大哥汇来的钱不多,他还要分一点给我。因此他过得更俭省,别人都走了,他留下来,勤奋地学习。我了解他的心情,我觉察出他有一种坚忍的力量,我想他一定比我有成就,他可以满足大哥的期望吧。在闲谈中我向他提起一个朋友劝我去法国的事,他不反对,但他也不鼓励我,他只说了一句:“家里也有困难。”他讲的是真话,我们那一房正走着下坡路,入不敷出,家里人又不能改变生活方式,大哥正在进行绝望的挣扎,他把希望寄托在我们两个兄弟的“学成归来”。在我这方面,大哥的希望破灭了。担子落在三哥一个人的肩头,多么沉重!我同情他,也敬佩他,但又可怜他,总摆脱不掉他那孤寂瘦弱的身形。我们友爱地分别了。他送给我一只旧怀表,我放在衣袋里带回上海,过两三天就发觉表不见了,不知道它是在什么时候给扒手拿走的。 
  去法国的念头不断地折磨我,我考虑了一两个月,终于写信回家,向大哥提出要求,要他给我一笔钱做路费和在法国短期的生活费。大哥的答复是可以想象到的:家中并不宽裕,筹款困难,借债利息太高,等等,等等。他的话我听不进去,我继续写信要求。大哥心软,不愿一口拒绝,要三哥劝我推迟赴法行期两三年。我当时很固执,不肯让步。三哥写过两封信劝我多加考虑,要我体谅大哥的处境和苦衷。我坚持要走。大哥后来表示愿意筹款,只要求我和三哥回家谈谈,让我们了解家中经济情况。这倒叫三哥为难了。我们两个都不愿回家。我担心大家庭人多议论多,会改变大哥的决定。三哥想,出外三年,成绩不大,还不如把旅行的时间花在念书上面,因此他支持我的意见。最后大哥汇了钱给我。我委托上海环球学生会办好出国手续,领到护照,买到船票,一九二七年一月十五日坐海轮离开了上海。 
  出发前夕,我收到三哥的信(这封信我一直保存到今天),他写道: 
  你这次动身,我不能来送你了,望你一路上善自珍摄。以后你应当多写信来,特别是寄家中的信要写得越详越好。你自来性子很执拗,但是你的朋友多了,应当好好的处,不要得罪人使人难堪,因此弄得自己吃苦。××兄年长、经验足,你遇事最好虚心请教。你到法国后应当以读书为重,外事少管,因为做事的机会将来很多,而读书的机会却只有现在很短的时间。对你自己的身体也应当特别注意,有暇不妨多运动,免得生病……   
  我的哥哥李尧林(2)   
  这些话并不是我当时容易听得进去的。 
  二 
  以上的话全写在我住院以前。腿伤以后,我就不可能再写下去了。但是在我的脑子里哥哥的形象仍然时常出现。我也想到有关他的种种往事,有些想过就不再记起,有些不断地往来我的眼前。我有一种感觉:他一直在我的身边。 
  于是我找出八个月前中断的旧稿继续写下去。 
  ……我去法国,我跟三哥越离越远,来往信件也就越少。 
  我来到巴黎接触各种新的事物。他在国内也变换了新的环境。他到了北平转学燕京大学。我也移居沙多—吉里小城过隐居似的学习和写作的生活。家中发生困难,不能汇款接济,我便靠译书换取稿费度日,在沙多—吉里城拉封丹中学寄食寄宿,收费很少。有一个住在旧金山的华侨工人钟时偶尔也寄钱帮助,我一九二八年回国的路费就是他汇给我的。 
  我回国后才知道三哥的生活情况比我想象的差得多。他不单是一个“苦学生”,除了念书他还做别的工作,或者住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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