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并不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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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并不遥远-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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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段时间,农民们是非常珍惜的,因为一年的燃料都要在这段时间里备足。
而过了这一段时间,大队就封山了,附近的地方都不让割,真的非去不可的话,那就要走到更远更高的山里。所以,这段时间尽管没人催,但农民们都比平常要起得早,也回来的晚,家家户户,凡能上山的都去了,谁也不敢偷懒。没几天,村里房前屋后的空地上,就垒起了一堆堆又高又大的茅草堆。
然而,与农民们的紧张正相反,知青们把这段时间称为“放长假”。趁着没人催出工,知青们找同学会朋友,玩上三两天的,早把割茅草的事情丢在脑后。当然,割还是要割的,不然烧什么,只是谁也没有真正地想要把一年烧的茅草都割回来。
只要能天天早上下午各割它一担回来,就算万事大吉了,但如果与农民们一天割四五担相比,那可差得远了。
而且,知青们对于封山的规定,根本就没什么理会,想什么时候上山割就什么时候去。另外,一些知青还炼出了一手偷茅草的功夫,这堆抽一点,那堆抽一把,煮一顿饭就够了。如果封山期间真的不让他们去割的话,那受损的最终还是农民。
所以,农民们对知青们在封山期间割茅草的事,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这也是知青们不把这段时间当回事的另一个原因。
吃过早饭,又磨磨蹭蹭的好一会儿,程强、黄唯山与章华荣终于决定到山上割茅草了。关上门,扛着一头串着绳子、吊着茅刀的尖茅担,悠哉游哉地走了去。
三个人来到祠堂,见马聪明正蹲在天井里用力地磨着茅刀,其它人正在整理着绳子什么的,显然也是准备上山割茅草了。
章华荣走到马聪明跟前:“还在磨刀呀,去不去割茅草?”
“去呀。不过得磨一下,磨刀不误砍柴工嘛。”马聪明抬起头,怡然自得地说。
“什么不误呀?这么多人都在等你呢。”石兰扛着尖茅担过来,指着马聪明,“早早的就该磨了。到这时还磨不完,临阵磨枪!”
“你别五十步笑百步。等我?你看人家已经割一担回来了。”马聪明指着大门外说。
大家一看,果然几个挑着茅草的农民正从门外走过去。
马聪明又用力磨了几下,然后用手指在刀刃上轻轻地刮试了一下,站起来,有点自负地说:“等一下试试谁的刀利害。”
“走了。”石兰喊了一声,走出大门,其它人也跟着走了。一路上,知青们说说笑笑,海阔天空地扯谈着,慢慢地来到了山脚下。
靠近山脚的大片山坡上的茅草,已经被割走了,裸露着褐色的地表;而半山腰处,有些地方的茅草也被割去了,东一片西一撮的,像是被剪去头发的瘌痢头;只有在山顶上,茂密的茅草依然像顶草黄色的帽子,把个山头盖得严严实实。
知青们沿着小路走去,来到半山腰的地方,便分散开了,各找地方割起茅草来。
章华荣走到一片缓坡上,把尖茅担往地上一扔,便坐了下来。他见四周没人,便掏出烟来点上,趁势又躺了下去。背后的茅草像层垫子,又松又软;秋天的太阳照在身上,不热不凉;山风吹来,只觉得一阵轻松,他真想就这么的躺着,永远不用起来。
这几天,章华荣可是天天上山割茅草的,那硬梆梆的尖茅担,压得他那瘦削的肩膀双肿又痛,他真想不干了。而且,每次挑回去的茅草总是他最少,比村里那些十多岁的孩子挑的还少,连他自己都觉得脸上无光,可再多点他就挑不回来了。但话讲回来,挑多挑少总有挑,要是连这一点茅草都不来挑,那还有谁供他吃饭呢?
他一口一口地抽着烟,昨天的那一幕顿时又浮现在眼前——昨天,章华荣也曾想多挑点,以免老是被人看笑话,所以,他狠下心把茅草捆得比以前大了点,咬着牙挑下来。可没走多远就感到吃不消,肩上的担子似有千斤重,压得背都弓了起来。在经过一段稍陡的坡路时,脚一软,身子一倾,跌坐了下去,茅草也散开了。
看来,他是挑不了这些了,便把茅草丢弃了一些,重新捆扎起来。但如果捆紧就显得只有那么一点儿,便把绳子稍微放松点,这样看起来好像是多了些。这么一折腾,累得他气喘吁吁。看其它的人已经走到山脚下了,他也重新挑起茅草,走下山来。
那些挑着的茅草,因为捆扎不紧,一颠一颠竟慢慢地掉,到山脚下时,已经掉了不少,而捆扎的绳子更松了。当他走到一条小水沟旁,一步跨上那横在上面的石板时,一头的绳子突然松开,那没松开的一头往下一沉,他的身体一下失去平衡,连人带茅草一起跌了下去。
幸好水沟很小,人一点也没伤着,可是半边的衣服却湿透了。他不得不将散落的茅草重新拾起捆扎,只是这一回,他可不敢再捆不紧了。可这么一捆紧,连他自己看了也觉得见不得人,而且茅草沾上水,反比刚才重,此时再上山重新割已是不可能了,只好挑着那一点点的茅草,狼狈地回了村。
一想起这些,章华荣不由感到一阵悲哀:这刚来的第一关就那么难过,那往后的日子怎么熬?烟抽完了,他还想再躺一会儿,可一看别人都在割了,只好懒洋洋地爬起来。他解下茅刀,把尖茅担插在地上,弯下腰割起茅草来。
然而这里的茅草长得比较矮小,而且也较稀疏,割了一会儿,看上去只有那么一点儿。章华荣看了看,便顺着山坡往前走,想找一茅草长得高又密的地方。他见前面有一片稍陡点的坡,那里的颜色与其它的地方不同,便走过去。
章华荣走到那里一看,不由大喜过望,原来那些茅草已被割了下来,摊在地上。
显然,这是哪个人割下后来不及挑回去,或者是有意留下,等晒干点再挑回去的。
章华荣可是不管它是谁的了,被我看到的就是我的。真是踏破铁鞋无处寻,来得全不费工夫。他看了看四周都没有人,就急急忙忙地将地上的茅草抱拢,按着自己的能耐,结结实实地捆了两大捆,挑下山去。
“出工了,出工了。”张瑞祥一走进祠堂大门,便大声地喊起来。
“这么早就出工?”侯成宝一边扣着衣服上的扣子,一边打着哈欠走出屋子。
“还早?大队规定七点出工,现在快七点了。”张瑞祥亮着嗓门说,“快走快走,不然要迟到了。”
“那也得吃饱再走呀。”侯成宝不以为然地说着,转身走回屋里,拿起毛巾牙杯。
“快点啊。”张瑞祥在屋外又喊了声,吹着哨子走了。
“几点了?”马聪明躺在竹床上,看着侯成宝。
“六点四十。”侯成宝看着桌上的闹钟,“可以起来了。”说着,走了出去。
马聪明依然躺着,眼睁睁地看着门外:是起来出工呢,还是再睡它一觉?他犹豫着。
自从晚稻收割后,一部分的田里又播下小麦的种子,而大部分的田地都播上了紫云英。这样,田里就没什么活好干了,所以,习惯上把这一段时间称之为“农闲”。
然而,今年的农闲不再闲了,县里提出要大搞土地规范化,为将来的农业机械化铺平道路,简单地说,就是把一些小块又高低不平的耕地经过平整,使之成为一块较大的耕地。为此,县里还提出了口号:变农闲为农忙,创造人造大平原。
本来,小片的平整土地,在每年的农闲时多多少少都在搞,名叫“并丘”。但这次是要在“并丘”的基础上再上一个新台阶,要在山区创造出人间奇迹,使之成为“人造大平原”。这就需要付出许许多多的劳动,如此一来,这农闲真的没有了。
这几天,青龙潭大队更是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田间地头,到处都是忙着挖土挑土的人群。因为,县里将样板示范片定在这里,兰忠林已经立下军令状,要在今年冬季把沿着机耕路两旁的耕地都变成人造平原来。大队号召全体社员,拿出农忙的干劲,以保证任务的完成。
但是,在这一段时间,马聪明总感到胃里不舒服。前次回家,拿了些胃药,吃了以后稍有好转。可药吃完了,咸菜萝卜又把个胃给弄坏了。昨天晚上,那胃疼又把他折腾到半夜,根本睡不好觉。此刻,他的胃虽然不疼了,但却感到整个身子软软的,充满倦意。
这时,白基兴走了进来。他在出工前,总是顺道拐进祠堂,与知青们聊上几句再走的。他见马聪明还躺着,便打了个招呼:“还睡呀。”
“那你是吃饱了要去出工了?”马聪明反问说。
“是,吃过了。”白基兴点了下头,“你还不起来?”
“等一下……嗯……”马聪明不置可否地说。
“那我先走了。”白基兴说着就要出去。
“你去哪?”马聪明明知白基兴是要去出工了,可还是问了一声。
白基兴转身刚要走,又停住了:“出工呀。”
“你何必这么早就去。”马聪明带着一种不屑的口气说,“哨子刚吹,再过半小时还早呢。”
“反正没什么事,差也是那么一会儿。”白基兴说着,还是走了。
见白基兴走了,马聪明心里不由产生一种怜悯:“黑五类分子”自然得规规矩矩,哪能与其它人相比?但是,在这种比较之后。他突然对自己的现状及知青们的前途命运产生了另一种悲哀: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自从大规模上山下乡以来,特别是城里的“黑五类分子”被遣送到农村以后,理想主义的破灭所造成的精神上的压抑,像无形的阴影,迅速地在知青们中间弥漫开来,并且像瘟疫一样的令人心悸又无处逃逸。
在数学的王国里,存在着等式与不等式,它们有着完全不同的定义。这是读过中学的知青们所知道的基本常识。
但是,在现实的生活中,等式与不等式的定义,竟是那么的深奥,那么的难以理解,那么的令人扑朔迷离。不是吗?那你试着解解看。
你拿两角钱,我也拿两角钱,同样买到半斤红糖,或是同样多的东西,这是等式。同样在为革命而工作,同样劳动八小时,作为一种崇高的理想境界,当一名工人与当一名知青,在意义上是相同的,也就是说革命不分先后贵贱,只是分工的不同,这就形成了等式。但是,农村中原始简单的体力劳动与工厂里的机械化作业,在劳动强度的对比中,差别是显而易见的;而在劳动报酬上,低廉的工分值与工人的工资在比例上的悬殊,更是形成巨大的反差;尚若如此,倒也罢了,然而双方在社会上的地位,几乎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面对如此巨大的差别,实在难以令知青们坦然处之。这是一种从等式转不为不等式。
“知识青年”作为一个社会阶层,它的前身“红卫兵”,在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领导下,以大无畏的革命精神与横扫一切的勇气,为粉碎资本主义复辟,为保住共和国红色江山永不变色,立下了汗马功劳。而那些被称为光辉灿烂的历史和不朽的丰功伟绩,更使他们站在了令人目眩的政治巅峰。而后,为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光荣地上山下乡。因此,“知识青年”这一名称,成了“革命”的代名词,知识青年就是无产阶级革命派。
与“革命”完全对立的是“反革命”,“地富反坏右黑五类”是一伙牛鬼蛇神,是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他们只能是永远被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对他们所实行的是无产阶级专政。因此,用不着动员,无须多费口舌,只一纸勒令,一个个乖乖地被遣送到农村落户,同样成为上山下乡这支庞大队伍中的一员。
这一来,知青们心中极其脆弱的荣誉感一下被打碎了,甚至还有点兔尽狗烹的感觉。同时,他们发现与“黑五类分子”的区别正在逐渐减少,相似的方面却在逐渐增多——同样的从城里来,同样的劳作,同样的前途渺茫,说到底,同样的被城市所抛弃。这更是奇怪的从不等式转变为等式。
因此,这一段时间,知青们对政治的热情逐渐消失了,出工也不那么勤了,并对整个上山下乡运动产生了怀疑——接受“再教育”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侯成宝又走了进来,见马聪明还躺着,便走过去:“你还不起来?”
“再躺一会儿。”马聪明懒懒地说。
“再躺出工就来不及了。”侯成宝看着闹钟说。
“出工?”马聪明眨了眨眼睛,“算了,今天不去了。”说着,翻了下身子,脸朝墙又闭上了眼睛。
朦朦胧胧中,马聪明又醒过来了。祠堂里静悄悄的,看来,其它人都出工去了。
他还想再躺一会,可以感到肚子饿得有点慌,而且有点痛,看来,不把这肚子解决好是不行了。
马聪明起了床,来到厨房,掀开锅盖,见锅里的饭早已凉了,便把饭重新烧热,吃了一碗,才感到胃好受了点。他想再吃上一碗饭,可又怕那咸菜吃多了等会胃又返酸水,便打消了念头,不再吃了。
马聪明回到屋里,坐在竹床上。虽然胃里的感觉是好多了,可心却感到空寂起来。他把桌上的几本杂志与学习材料翻了翻,感到没有什么看头,因为已经是看过许多遍了,便又放了回去。
没有书可看,没有事可干,没有人作伴,难道再躺下睡觉不成?马聪明看着闹钟里那红色的秒针一圈又一圈地走着,却不知该干点什么才好。他看时间才九点半,想了想,决定再到合作医疗室去拿点药,顺便到大队部看看有什么信呀或是报纸,或者看看代销店里有什么好买的;再不然,到别的队,看看有哪个知青没出工,找人讲讲话也好。主意一定,他的心里便觉得轻松了许多。
“到处流浪,到处流浪,命运唤我奔向远方,奔向远方……”马聪明悠然自得地唱着歌,慢慢地朝大队部方向走去。他唱的这首印度电影《流浪者》的插曲《拉兹这歌》,在知青中几乎人人会唱。在那忧悒的歌词中,那心无所系,前途渺茫,凄凉孤独的心境描写,几乎成了知青们现实生活中的写照。而那明快的节奏,近乎幽默的曲调,以及那种苦中作乐的情调,更为知青们所喜爱。以至平时有谁先唱了,总有其它人同声附合,甚至近乎疯狂地高声喊叫,似乎想从那歌声中寻找失去的自我,在空虚与惆怅中求得解脱。
“到处流浪,到处流浪,我没约会也没有人等我前往,到处流浪……”马聪明的心中掠过一丝孤独,一阵悲哀。是的,没有人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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