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汽车迎面朝知青们开来,大家不禁停下脚步。这是从城里开来的唯一的一班客车,也是回城的直达车,以往,他们来来回回,坐的就是这班车。然而,今天却是坐不成了,他们只能躲过那卷起的尘土,望着远去的背影空叹。
又一辆汽车开来了,这次是从知青们的背后来的。这是一辆从邻县开来的客车,也许,它将开到县城,或者直达城里,如果能坐上,对他们已经疲惫了的身体,无疑是一种无可比拟的享受。尽管坐上去的可能性极小,但大家还是停了下来,举手向它招呼。然而,随着汽车离他们越来越近,希望似乎越来越小,因为汽车的速度一点也没减慢。汽车轰鸣着,卷起又一阵滚滚的黄尘,从他们的身旁一掠而过,而他们也看清了,汽车里面的人挤得满满的,根本不可能再上人了,他们只能再一次望着汽车的背影空叹了。
既然坐车没希望,只好再走,每走一步,离家就近一点,坚持下去总会到家的。
渐渐的,县城快到了,已经可以看到远处那座横跨江上的桥了,知青们的心情又一次激动起来了。快到了,快到了!大家憋着一股劲,走进县城,同时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走进县城里那小小的汽车站。因为这里买车票不用证明,如果运气好,也许还能坐上车。然而,售票窗口上面那一个个“满”字的小牌子,明白无误地告示着,所有的车票都已售完,最后的希望也落空了。
知青们走出车站,来到饮食店。虽然他们挎包里还留有饭,可到了这里,可以买到吃的了,谁也不愿再吃那些冷冰冰硬梆梆的冷饭了。
饮食店里,因已过中午,整个店堂空无一人,知青们蜂拥而入,顿里热闹起来。
然而,此刻店里已没有什么东西好买了,只剩下每碗一角五分另需二两粮票的汤面,六分钱一碗的花生汤或是三分钱加一两粮票的馒头。然而这毕竟比冷饭好多了,大家纷纷到售票处买了牌子,又用牌子向服务员换来一碗碗汤面或花生汤或是馒头,坐在桌前慢慢地吃着。
吃过以后,知青们走出饮食店,离开县城,走上了城外的桥。桥下的水,静静地流着,由于冬天水量很小,大部分的河底沙滩都露了出来,使得水流在河床中弯弯曲曲地绕着,形成了一个个优美的弧线;稍远处,几只小船靠在水边,一群鸭子在水面嬉戏,显得自在而安闲;两岸的竹子衬托着背后的山峰,以及天空中的朵朵白云,令人感到这里有如一幅美丽的风景画。然而,此刻他们已是无暇顾及,无意欣赏了,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早点回家。
家越来越近了,天空也渐渐地暗了下来,知青们的双腿也越来越僵硬,许多人的脚上磨起了泡,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天空终于完全暗下来了,路上已经很少再遇上其它的行人。偶尔一辆汽车驰过,射出刺眼的灯光,照在这些疲惫不堪的知青身上,但随着汽车的远去,四周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城市的灯光终于在前方出现了。尽管这时大家几乎要走不动了,可谁也不想再停下来,咬咬牙,拖动沉重的双腿,朝着那充满渴望的亮光处走去。
第九章 潜移默化
灶台上,昏暗的小煤油灯发出淡淡的黄光。黄光映照着坐在灶前小凳子上的白晓梅的脸上,使她看上去有点憔悴。灶边的一个小炉子上,一个小药罐正“扑哧扑哧”地冒着一缕白汽,使得整个厨房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
白晓梅见小炉里的那根木柴快烧完了,便又拿起一根木柴塞进炉膛。看着那木柴又慢慢地烧起来,她才把背靠在墙壁,稍稍地合上眼睛。但仅仅是那么的一会儿,她又睁开那带着倦意的双眼,注视着炉膛里的火。
她实在是太疲倦了,如果不是担心药罐里的药烧焦了,她真想就在旁边的那堆茅草上睡一觉。但是,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更担心的是真的睡着了。她使劲眨了眨眼睛,打起精神,继续盯着那火光。
自从李卫东他们回家过春节以后,队里就剩下她一个知青了。这使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单。可她也清楚,他们回去一次不容易,不住上十天八天是不会再来的。她唯有在心里计算着,盼望着他们能早点到来。
然而,白基兴却在两天前病倒了,时而发冷时而发热。白晓梅既要出工,又要忙家务,还要照顾病中的父亲,忙得晕头转向,根本就没有时间歇下来。这使她更加思念李卫东。要是李卫东在这里,那么'奇。书',这些事情他是一定会分担的。
一想起李卫东,白晓梅的心里不由泛起一阵涟漪。虽然她与他从小一起长大,一直把他看成自己的哥哥,然而在下乡的这一年里,一种超越兄妹关系的情感正在悄悄的萌发,使得她不管做什么事情,总感到有一条无形的线把他俩连在一起。而她也发现,每当只有他俩在一起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总有一种异样的光芒。这光芒使她感到温暖,也使她感到心跳,更唤起她内心深处的一种神秘憧憬,这是她的唯一美好的憧憬,她不能想象没有这会是怎么样。眼下,李卫东回去已经整整十天了,他怎么到现在还不来呢?
白晓梅看那木柴已经烧成了炭,估计药熬得差不多了,便把药罐里的药汁倒在碗里,小心地捧着,走出厨房。
白晓梅走进小庙里,把碗放在桌子上,对躺在床上的白基兴说:“爸,起来吃药吧。”
白基兴慢慢地坐起来。他感到头脑里沉沉胀胀,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他没想到,一次小小的感冒,原以为挺一下就过去,谁知竟让他躺了两天,看来,他的身子已大不如前了。他待药稍凉了点,便一口喝了下去,然后,对白晓梅说:“你也早点去睡吧。”
“嗯。”白晓梅轻轻地应了一声,可仍然不放心地站着不动。
门外亮起了手电筒的光,白晓梅扭头一看,是张金发来了,便忙招呼说:“里边坐,里边坐。”
张金发走了进来,在椅子上坐下。他看着白基兴,问:“有好点吗?”
“好点了。”白基兴回答说,但声音却显无力。
“好了就好。”张金发点了点头,慢慢掏出烟盒卷起烟来,“小松到哪里去了?”
“去祠堂睡觉。”白晓梅回答说。
张金发点燃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吐出来,看着白基兴说:“这样,明天你就不要去了,让小松代你去。”
“这……能行吗?”白基兴有点不安地说。
“我已经跟大队说过了。”张金发把目光从白基兴身上移开,看着墙上白基兴的影子,“大队本来不同意,但我跟他们讲,你确实病了。”
白基兴怔怔地看着张金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原来,为了体现专政的威力和对“黑五类分子”的监督改造,大队规定:“黑五类分子”每月强制劳动二天,安排一些较重较脏的活,让他们去做,不计报酬。
这已经成为几年不变的定律。
白基兴来这里后,自然成了监督改造对象。每次大队通知下来,他便带上工具、饭盒,去接受监督劳动。
今天,大队的通知又来了,要白基兴明天去渡口参加修坝。如果是平时,这事情也许没什么,可偏偏他病得起不了床,而修坝不但劳动强度大,还要泡在冷水里,他怎么受得了?然而不去又是不行的。
前来通知的张金发也觉得这事有点难办,思来想去,最后提出一个变通的办法:让白小松代替白基兴去修坝。当然,这要经过大队的同意。所以,晚饭后他去找大队民兵营长张根旺,并把这事定下来,然后又来告诉白基兴。
白基兴对于这样的安排,从内心上讲,确是十分的不愿意。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已经是够悲惨的了,但他也认了。只是,自己罪受不够,还要连累儿女跟着受,他实在感到于心不忍。可是,如今这罪却非得让儿子去担,叫他如何不感到雪上加霜?当然,张金发这样安排,是出于一片好意,只是这好意却让他心里更加难受。
然而,此刻的白基兴,实在是没有其它的路子可走了,不愿意又能怎么样呢?
张金发可没白基兴想的那么多,他只是觉得,能把这事应付出去,就是对白基兴的一种照顾了。毕竟,人总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哪能两头都顾得来?他见白基兴不说话,以为白基兴是因为疲倦而不爱说话,便站起来:“这件事就这样定了。明天你叫小松到大队去就行了。”说完,便走了出去。
白小松吃了早饭,便挑上一担畚箕,带上锄头,还有一盒饭出了门。因为按惯例,被监督劳动时中午都不能回家。倒不是怕回家吃饭耽误时间,而是要让“黑五类分子”们记住,你们是被管制的人。当然,家里的人要送饭来也是可以的。可白基兴病在床上,白晓梅一个人忙里忙外,还要出工,哪有时间送饭?所以,只能带去吃罢。
白小松来到大队部,见大厅里,几个老地主、老富农已经在那里了,有的站着,有的蹲着,一个个显得糜糜不振,老态龙钟。对白小松的到来,他们的脸上都露出一丝惊讶,但却没有人说什么。
白小松看着这么的一些人,他那稚气的脸上不由感到僵硬起来了。他站了一会,见大队干部还没来,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看到桌子后面有张椅子空着,便走过去,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张根旺拿着一本笔记本走了进来,那蹲着的人便忙站起来,并迅速地排成一行。张根旺见白小松还坐着,便走过去拉起白小松肩头的衣服,大声地说:“去那里站好。”
白小松从来没有受到过这种粗暴的待遇,要是在平时,他也许跟张根旺顶起来,可一想到今天是代替父亲来的,便忍了下去。他白了张根旺一眼,咬着牙走到那排人的边上站住,眼睛仍盯着张根旺。
张根旺站在桌子前,翻开笔记本,按着上面的名字开始点名:“来富?”
“到。”一个满脸皱纹的人就了一声。
“天来?”
“到。”
名字一个一个地点着。白小松见站在他身边的人也点了,想必下一个轮到他了。
可是,他听到的却是:“白基兴?”
白小松怔了一下,还没反映过来,又一声更大的声音传了过来:“白基兴?”
白小松终于悟过来了——叫的是他,便也应了一声:“到。”
张根旺合上笔记本,看着眼前的一排人:“现在,学习毛主席最高指示,‘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你们这些牛鬼蛇神,是历史的狗屎,必须老实交代,接受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现在,向毛主席请罪。”
那些地主富农们,马上哈着腰,低着头。白小松看着他们,心里不由沉了下去——难怪父亲总是那么愁眉苦脸,这些低着头的人,不就是父亲的一种形象吗?
他正想着,猛然觉得脑后根被按了一下。
“头低下。”张根旺站在白小松后面,大声地斥责着。
“干什么?”白小松抬起头,眼睛里喷射着愤怒的火焰。
“向毛主席请罪。”张根旺依然大声地说。
“我又不是地主,我请什么罪?”白小松也大声地说。在他的记忆里,在毛主席像前站着的时候,他有过的是早请示、晚汇报,唱语录歌,跳忠字舞,表达的是对毛主席的忠心。而今却让他向毛主席请罪,他小小年纪的有什么罪?他挺着脖子,直直地站着。
“你不是地主你来干什么?”张根旺抬起手又想按白小松的头,但看到白小松那似乎要拼命的眼神,他的手在半家中停了下来,“不然你去叫你父亲来。”
白小松的心又一次沉了下去:如果父亲能来,那还需他来代替?他感到一种莫大的屈辱像一头怪兽似的,正在吞食着他的心灵,吮吸着他的血。他的脖子似乎像被抽掉筋似的,慢慢地垂了下去,而他的眼里顿时盈满了耻辱的泪水。
“现在,我把今天要做的事情讲一下。”张根旺又走到桌子前,说了一会,便带着这一队人向渡口走去。
冬末初春的日子,由于雨水少,江里的水位落下一截,渡口下游江中的鹅卵石都露出了水面。由于水位降低,加上人踏,渡船靠岸的地方泥沙淤积,渡船难以靠岸。因此,每到枯水季节,都要把这些泥沙清除,并把上游两边的小坝向江中延伸,连结起来,填上沙土,以提高水位,渡船才好靠岸。
白小松随着一队人来到渡口,马上干起来。他站在岸边,用锄头把泥沙捞起,提出水面,往畚箕一扣,让其它人把泥沙挑到小坝上,填入石缝。渐渐地,锄头够得着的地方被掏深了,他便挽起裤脚,捋到大腿处,站在水里继续捞。
江里的水,异常的冷,白小松只觉得腿上的肌肉一阵紧缩,寒意立即传遍全身。
干了一会儿,也许是麻木了,反感不那么冷了。就这么一直泡在水里,直到泥沙清理完了,他才走上岸来。他的双腿已经快要僵硬了,风吹在那湿漉漉的腿上,止不住地浑身一阵颤抖。
白小松急忙放下裤脚,双手在上面使劲地搓着,好一会儿,才感到双脚灵活了些,身子也不再颤抖了。他见其它人正把一些较大块的鹅卵石挑到小坝上,便也在畚箕里一头放上一块,挑着向前走去。
小坝是用鹅卵石垒起来的,中间有一段缺口,水正从那里缓缓地流着。白小松走到缺口前,把鹅卵石投了进去。他挑着空畚箕往回走,见从岸坡的路上走来几个人,定睛一看,是李卫东、侯成宝他们,便放下畚箕,迎上前去。
李卫东也看见了白小松,便稍稍走快了点,来到白小松跟前,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白小松的眼皮垂了下去,一副委屈的样子。
李卫东感到有点蹊跷——以白小松的年纪与秉性,是不该如此低沉的。他扭头看着江里那群正在忙碌的人,似乎一下就明白了,同时,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里头突然涌起,莫非……
“你爸呢?”李卫东有点急促地问。
“病了。”白小松低声地回答。
“那谁叫你来的?”李卫东接着问。
“我爸。”白小松嗫嚅着说。
“怎么能这样子呢?”李卫东顿觉一股热血冲上头顶。对“黑五类分子”的监督改造,这本没有什么疑义,但怎么能以子女顶替?况且还是孩子?他一把拉住白小松:“走,跟我回去。”
白小松抬起头,瞪大眼睛:“回去?”
侯成宝走了过来,问:“怎么回事?”
“让小松跟‘黑五类’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