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学校没放假,怎么回去?”吴莲英用一种略略遗憾的口气说,“不过,圆子倒是没少吃,晓梅家年年都有做,我们都到她那里吃。”说完这些话,她才感到心里轻松了些,似乎是得到了补偿。
“这么说,我可也是搭上边了。不然,还真不知今年的圆子是什么滋味的。”
柳咏章有点风趣地说。
“那你年年来,保证能吃到。”吴莲英明快而肯定地说。
“那可好。以后的冬至我可要记牢点。”柳咏章的声音里流出一种情不自禁的愉悦。
“可是,你也只能再吃一次吧。”吴莲英显得有点惋惜地说。稍顿,又说:“而我,却不知要吃到什么时候?”她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是很随意,可那话里分明又包含着对自己的前途未卜所产生的一种失落与无奈。
“这话……怎么讲?”柳咏章一时反应不过来,眼睛看着吴莲英,只感到黑暗中她的身影在晃动着。
吴莲英没有马上回答。她默默地走了一会才说:“你有期限。我没有。”
柳咏章感到胸口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似的,一阵沉闷。是的,他有期限,两年以后,他也许会永远地离开这里,可知青们两年后也能离开这里吗?尽管他的使命是做知青的安定工作,鼓励知青安心农村,扎根农村。可是,他所看到的现状,已经使他对这一政策的认识从怀疑走向动摇,又从动摇走向抵触,当然,在公开的场合,是不允许有这种思想流露的,这会遭致不测。但是,在他力所能及的时候,他是非常愿意地帮助知青们想方设法离开此地的。只是,条件的限制不可任其随心所欲,只能慢慢寻找机会,而机会又是那么的难得,那么的不可捉摸。所以,吴莲英的“期限”论,使他突然感到一种紧迫,一种重负。他必须在有限的期限里做出尽可能多的事,才不至于虚度此行。
“期限是没有谁划定的,但机会还是有的。这包含很多因素,问题是如何把握时机。这并不是说一定要走歪门斜道,而是要利用一切可能的条件。马聪明就是一个例子。虽然我不是医生,但肺结核病人我见过,当年在干校与我同住的一个干部就是得这种病死的。”柳咏章口气有点沉重地说。
“那聪明……?”吴莲英听了,不由为马聪明担起心来。
“他死不了。再说,现在医疗水平提高,怕什么?而他只要一回城,我相信什么病都没有了。”柳咏章爽朗一笑,并暗暗有所指,马聪明的病是假的,这事瞒得过别人,却是瞒不过他的,“那天,他把证明,病退表拿来让我签意见的时候,我一下就签给他‘同意病退’,他高兴得连话都讲不出来。所以说,他这件事办得还是成功的。”他像在讲一件有趣的事似的,有声有色地说。
吴莲英听了,心也安下来。她从柳咏章的话里明白了,马聪明是上演了一幕胜利大逃亡。只是,如果这一幕让她去重演,她自认是演不出来的。但由此,她却想起侯成宝,侯成宝的处境实在是令人担忧的,便问:“那你说,成宝现在也办‘病退’,行不行?”
“应该是没问题的。”柳咏章回答说。
“可是,这一批‘病退’的人都回去了,现在补办来得及吗?”吴莲英有点担心地问。
“从政策上讲,招工,招生有分批,‘病退’是没有分批的。当然,这次成批办是有特殊原因的,因为很长一段时间停办,造成积压,所以统一办理。但是,只要真的有病,符合‘病退’条件,什么时候都可以办。只不过要多花点力,没有成批的时候容易罢了。”柳咏章回答说。
“其实,如果他当时也跟聪明一起办,也许现在也回去了。只是这人太死心眼,老想着招工。他自己也不想想,以他现在的情况,招工能行吗?”吴莲英幽幽地说。
既有哀其不幸,又有怨其不争之意。
“这件事情我也跟他谈过。他主要是担心回去没工作,家里负担太重,所以他才不办‘病退’。”柳咏章也同情地说。
两人说着说着,走到了白基兴住的小庙前,见厨房亮着灯,便走了进去。
“是老柳呀,快请坐,吃碗圆子。”白基兴见柳咏章与吴莲英进来,忙不迭地招呼着,并重新泡上茶。
“我们就是专程来吃圆子的。”柳咏章笑着,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为了这顿圆子,我可是从中午饿到现在了。”吴莲英走到灶旁,掀开放在灶面上的一个铝锅锅盖,看了看里面的圆子,显得急不可待似的说。
“那好办,这半锅圆子都归你。”白晓梅笑着说,“你要是吃得完,包你三天不会饿肚子。”
“她都吃完了,那我吃什么?岂不是白跑一趟?”柳咏章也打趣地说。
“那就分一半给你,让你也饱两天。”吴莲英笑着说,也在椅子上坐下来。
白晓梅端起碗,几下就盛了满满的一碗圆子,放在桌上:“赶快吃,趁热。我们已经吃过了。”说着,又去盛另外一碗。
“你真的要把我撑死呀?”吴莲英瞪大眼睛张着嘴,忙把那碗圆子端回灶旁,要往锅里倒。
白晓梅忙挡住:“你不是说肚子饿了半天?”
“说着玩的,还当真?”吴莲英执意的要把圆子倒下锅。
“那这碗就给老柳吧。”白晓梅把碗接过去,放回桌子上。
“这我也吃不了。”柳咏章站起来,“其实,我们晚上都吃饱了。来这里主要是吃个意与味,不是来填肚子的。”说完,他拿起另一只小碗,拨下小半碗圆子。
然后,把大碗递给吴莲英:“你要多少自己掌握。”
吴莲英把碗里的圆子又拨了一些到锅里,然后,坐下来慢慢地吃。
吃完了圆子,趁着兴头,大家一边泡茶一边聊天,从圆子讲到棕子,从棕子讲到月饼,讲得津津有味,巴不得一年的节日都凑在一起过。天南海北一阵后,免不了又回到现实中。政治局势的风云变化,以及政策上的朝令夕改,使得人们无所适从,而当所有的美好愿望都成为了泡影时,唯一留存在心里的只剩下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梦想——什么时候才能回城呢?末了,吃圆子的甜蜜竟成一片苦涩,久久地回味在每一个人的嘴里。
“去看看成宝。”柳咏章说着,率先站起来,走向门外。吴莲英与白晓梅也跟着,一同向宿舍走去。
山里的冬天,一到夜晚,气温马上降下来,即使是无风的时候,也让人感到阴森森的冷。
侯成宝直挺挺地站在门前的空地上,已经忘记自己在这里站了多久了,只是一直茫然地望着前方,祈望能有什么发现。可是,那黑沉沉的天与黑沉沉的山野,只是漆黑的一团,也根本无法分辨哪里是它们的分界线。四野一片寂静,似乎所有能发出声音的东西均被寒冷禁锢着似的,连一声虫鸣狗吠也没有。一种孤独的感觉在他的心里久久地萦绕着,怎么也拂不去,那无言的悲哀更像这黑夜与寒冷,紧紧地笼罩在他的心头。
侯成宝突然感到浑身的肌肉一阵紧张,一种不祥的预感像闪电般地掠过心头——难道癫痫病又要发作了?他急转身,用最快的速度冲回屋里,躺在竹床上,等待着那最令他痛苦的时刻的来到。
桌上的小闹钟“滴嗒、滴嗒”不停地响着,侯成宝眼睛紧紧地盯在那移动着的秒针上。他感到那红红的秒针像一把利剑,随时都会剌穿他的心脏;闹钟里面转动着的齿轮,随时都会把他的生命碾得粉碎。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幸好,那利剑没有向侯成宝剌来,他的身躯依然完整地横在竹床上,他那紧张的身心终于随时间的过去而渐渐地趋于平静。看来,刚才的身体反应是因为在外面站得太久了。
侯成宝慢慢地坐了起来,一脸的茫然。他不知道这个时候应该干点什么,或者不应该干什么,他多么希望这个时候有谁能把这个问题告诉他。可是,没有,一个人也没有,甚至连一只讨厌的蚊子也没有。他不由得仰头长叹一声,头脑里只剩下一团灰白。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侯成宝像是触了电似的,从竹床上一跃而起,急冲冲地跨向门口,只见柳咏章与吴莲英、白晓梅已经来到跟前。“你们可来了。”
他像盼到救星似的,激动得连说出的话都有点颤抖。
“你怎么啦?”柳咏章冷静地看着侯成宝,他感觉到侯成宝的情绪有点反常,便拉住侯成宝的手问。
侯成宝感到一股暖流从手上流向心里,而头脑也在那瞬间清醒过来了。“没……
没什么。“他显得有点难为情地说。
大家走进屋里,各自坐了下来。
“圆子吃了?”柳咏章显得很随意地问,可眼睛却在细细地观察着侯成宝的一举一动。
“吃了。很好吃。”侯成宝的眼睛闪动着一团柔和的光芒,那甜甜的圆子仿佛又在嘴里咀嚼着,“你们也吃了?”
“吃了。”柳咏章点点头,“真的很好吃。”
“那你下回再来吃。”侯成宝不暇思索地说。
“一定来。”柳咏章肯定地说,“不过,要是能换个地方,那就更有味道了。”
柳咏章的话,令侯成宝感到有点困惑,就是白晓梅与吴莲英听了,也感到有点不解。换个地方?换个什么地方?又有什么地方可以换的呢?三个人的眼睛都看着柳咏章,想从他的脸上找出答案来。
柳咏章没有马上把答案抖出来,而是看着侯成宝,问:“你家也有做圆子吧?”
“当然有。前几天卫东回去,我把队里分的每人五斤糯米托他带回去。家里现在肯定也正在吃。”一谈起家,侯成宝顿时来了精神,仿佛家里的一切都闪现在眼前。
“那明年我们都到你家去,你家圆子可得多做点。”柳咏章半真半假地说。
“行。”侯成宝的眼里再一次闪烁着光芒。如果大家愿意到他家里,那实在是对他的一种信任,一种鼓舞。他突然感到自己并不孤独。
“那再以后到莲英家。一家去一次,以后我就不愁没圆子吃了。”柳咏章显得非常的惬意。
“一家去一次?我看你是去不成的。全大队这么多的知青,除非你活二百岁。”
吴莲英打趣地说。
大家不由都笑了起来。是呀,谁能活那么长时间呢?
“我是活不了那么长。不过,为了吃圆子,我会尽量多活几年,但那就要看身体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更是吃圆子的本钱。所以说。身体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东西。”柳咏章略略幽默地说。他看了看所有的人,最后把目光停在侯成宝的脸上,语重心长地说:“成宝,我今天跟你说一句心里话,在座的就你身体最不行。而要想养好身体,环境也是很主要的。你现在在这里,很多东西是无法办到的。所以,今天我还是像以前跟你说过的那样,还是那句话,丢掉幻想,正视现实。”
侯成宝默默地听着,柳咏章突然把话题转到他的身体上,他马上猜到接下去将再对他说什么了。他完全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唯一的出路就是办理‘病退’回城,可是……
“我也不是没想过。当初聪明就叫我也一起办‘病退’。但回去以后,我能干什么呢?难道就让家里养我一辈子?与其这样,还不如留在这里,就是死了也不拖累别人。要是病医得好,就还有一线希望。就是招工回去扫垃圾,也算是今后有个安身之处。如果办了‘病退’,就什么也没有了。”侯成宝一口气把话说了出来,说到末了,眼睛不由湿润了。
听完侯成宝的话,柳咏章也不由的皱起了眉头。侯成宝的想法是有一定的道理的,但这道理是建立在病情及大环境均朝好的方向进展的前提上的。而这些,在很大的程度上只是一厢情愿,成功的可能性是极其微弱的。如果一旦情况恶化,其后果不堪设想。可这一切,应该用什么样的言语来表达,并且能让侯成宝接受呢?他想了一下,说:“你说的话是对,但只对了一部分。任何事物均有正反两面,我们不但寄希望于正面,更要充分认识到它的反面。你想想,如果一年两年,也许克服能过去。但如果时间长了呢?从长远看,我相信所有的知青都会离开这里的,即使户口留在这里,人也会走开的。到那时候你走不走呢?如果你又像今天一样,又有谁来照顾你呢?与其晚走,不如早走。而且,现在的形势又很难捉摸,谁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万一又来个什么运动,想走也走不了,那岂不是白白耽误了自己?”
侯成宝听着听着,慢慢地垂下了头,沉默不语。吴莲英见他这样,心里不由也沉重起来,便接着说:“老柳说的话很对,凡事要作两手打算。如果现在把机会丢掉,那以后怎么样谁也预料不到。以我的看法,你还是先办‘病退’回去。车到山前必有路。”
“我看你还是先走吧。像你今天……”白晓梅说着,不由倒吸一口气,说不下去。
侯成宝抬起头,眼眶里噙满了泪水:“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好,我也很想回去,可是回去后怎么办呢?”
柳咏章站起来,走到侯成宝身边,紧挨着在竹床上坐下来,按着侯成宝那只微微颤抖的手,深情地说:“你放心,回去以后,我再给你想些办法,不会丢下你不管的。最近街道办了一些工厂,有个纸盒厂,我去给说一下,让你先进去。这样起码目前能养活自己。那下一步再考虑。好吗?”
“好,好的。我听你们的。”侯成宝终于从困苦中挺了过来。他的另一只手慢慢地移动着,叠盖在柳咏章的手上,紧紧地,紧紧地不放松,也不再颤抖了。
“那明年,我们一定到你家吃圆子。”柳咏章意味深长地说。他的另一只手也重重地落下来,四只手紧紧地叠在一起。
第二十四章 黎明之前
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周恩来总理逝世。正当人们还沉浸在痛苦与悲哀的时候,以江青为首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一伙,却加紧了夺取最高权力的活动,掀起了“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借批判邓小平为名,把矛头直接对准已故的周恩来总理。这一违背民意的行为,理所当然地遭到全国人民的抵制与反抗。于是,在清明节到来的时候,人们自发地起来悼念周总理。首都北京的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上,到处摆满了花圈。人民大众用诗词追记周总理的丰功伟绩,同时无情地鞭笞了江青等人的丑恶嘴脸,这就是震惊中外的“四。五”
天安门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