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并不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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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并不遥远- 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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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山去哪?”石兰又问。
“他到公社去,看招工的人来了没有。”石红说。
“那我们也去看看,到大队看有没有什么消息。”石兰从竹床上下来,就要往外走。刚才几步,又停下来:“锅里还剩点饭,你把它吃了。”
石红想了想,这样也好,便到厨房把剩饭吃了,与石兰一同向大队部方向走去。
两人来到大队部,见门都关着——显然干部们都回家吃午饭了,便向柳咏章的住处走去。还未到门口,就听见里面嘈嘈杂杂的,似乎挺热闹,便走了进去。
“你们都在这儿。”石兰见屋里六七个正谈天说地的,都是与她一样在等“补员招工”的知青,不由一阵兴奋。
“你们也来这里凑热闹。这个位置给你们。”一队的刘美珍往床边挪了挪,让出一段空位。
“老柳呢?”石兰坐下后,问。
“去吃饭还没回来。”刘美珍回答说,“你们吃了吗?”
“早上吃过了,中午还没吃。”石兰笑着说。
“那先到我那里弄点什么填填?”刘美珍信以为真。
“应该是早上没有吃,中午刚吃过。”石红在一旁纠正说,“睡了一上午,刚刚吃过就来了。”
“原来你们也跟我们一样,一夜没睡呀。”刘美珍恍然大悟,呵呵地笑了。
“是啊,这种时候怎么睡得着呢?”石兰脸上洋溢着喜悦,“嗯,有什么消息没有?”
“刚才老柳说,公社有打来电话,招工的人还在县里,可能明天才会来。”刘美珍略表遗憾地说。
“其实他们今天就应该来。早一天来我就早一天解放了。”二队的陈志勇不由有点忿忿起来,“手续都办好了,还这么拖拉。”
“也许是什么事情担搁了吧?”石兰虽然也觉得,这种事情要办应该是很快的,她也恨不得马上就能回城,因为她的心早就飞回去了。但是,她并没有想得太多太复杂,更不会往坏处想,只要能回去就行了。就是迟一天迟两天的,很快就会过去的。
“这种事情有什么担搁的呢?”陈志勇依然不满地说,但却显得有点无奈了。
他见柳咏章正走进来,不由又来了劲:“其实这是一种官僚主义,不负责任。要是他们的子女也在这里,我看早就来了。老柳你说是不是?”
柳咏章并没有马上回答。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烟,撕开个口子,抽出香烟,一一递给几个男知青,最后自己也点燃一支,然后,在椅子上坐下来:“你刚才说什么?”他侧身问陈志勇。
“那些干部太官僚。”陈志勇抽着烟说,“在县里一住就是几天,是不是那里吃和住的都很舒服,把我们忘了。”
“你急有什么用?要耐心等待。”石兰劝解似地说。
“等待?我不是一直在等吗?八——年了。”陈志勇模仿京剧《智取威虎山》里老常的腔调,把那“八”字拉得长长的,说完之后,他自己不由得笑了。其实,等待对他来讲,虽是难耐的,但也是幸福的,只不过是胸中有口闷气非吐不可罢。
大家一听,不由哈哈笑了起来。细细一算,真真的已在这里呆了八年了,而且京剧《智取威虎山》里老常的那句“八年了,别提他。”的台词,不也正是映衬着他们此刻的心情吗?
“我们是抗战八年,总算得胜利了。”石兰在一片笑声中兴奋地说。
“是的,八年了,对你们来讲,实在是不容易的;对整个国家来讲,也是不容易的。”柳咏章被知青们的这种从内心里爆发也来的情感深深地感染了,“你们还是幸运的,因为还有许多人没有你们的机会。你们也不用着急,事情总会办好的。
因为手续要一关一关的过,单单核对就需要花很长时间,这么多人一起回去,快也快不了,所以,还是耐心等待吧。面包会有的。“
柳咏章最后一句幽默的话,又把大家逗笑了,整个的气氛也轻松活跃起来。过了一会儿,黄唯山也从公社回来了。尽管他并没有给大家带来什么好消息,但大家已经无所谓了,坦坦然然地在说笑杂耍中耐心地等待着。因为,他们都相信,无须再等很久了。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各位听众,本台今天下午4点钟有重要广播,请注意收听。”架在大榕树上的高音喇叭突然响了起来。
听到这广播预告,正海阔天高谈天说地的一屋子人不由停止了说笑,静静地听着,心里同时也猜测着,不知道又有什么重要新闻。因为按惯例,提前预告的决无小事,而在下午4点播出,更是不一般。
广播预告一遍又一遍地播着,这更增加了悬念,大家在猜测议论的同时,谁也说不出究竟,只能等待,等待那非常时刻的到来。
“嘟、嘟、嘟、嘟、嘟、滴——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十六点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全文广播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播音员用极其悲痛的声音一字一字地念着。
听着这不同凡响的声音,大家不由呆住了。大家不约而同地站起来,走出门口,眼望着高音喇叭,生怕听错了。因为,大家己从播音员那悲痛的声音里听出了不祥的先兆。
石兰只觉得浑身一阵紧张,胸腔里的心脏在“砰砰”直跳,一种不祥的预感闪电般地掠过脑海。尽管播音员的停顿时间是有限的,但她却仿佛觉得整个时空都停止了,凝固了,因为她看到,其它的人也像她一样,静静地,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原来的那种姿势。她的心脏跳动得更加骤烈,似乎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难道是……?”石兰几乎是无意识地张开了嘴,但马上被自己的声音惊住。
她看到大家都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她。她惊恐地闭上嘴,唯恐那几乎滑到舌头的字句再变成声音蹦出来。
播音员的声音悲痛而缓慢:“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极其悲痛地向全国各族人民宣告:我党我军我国各族人民敬爱的伟大领袖、国际无产阶级和被压迫民族被压迫人民的伟大导师、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名誉主席毛泽东同志,在患病后经过多方精心治疗,终因病情恶化,医治无效,于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零时十分在北京逝世……”
尽管只能听到声音,但大家还是感觉到了,播音员是以极大的努力抑制住内心的巨大悲痛,一字一泪地念着的。大家轻轻地移动脚步,聚集在喇叭底下。
“战无不胜的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万岁!
“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
“伟大的领袖和导师毛泽东主席永垂不朽!”播音员终于念完了《告全党全军各族人民书》,哀乐声令人心颤地响了起来。
“完了?”黄唯山张着嘴,像是刚从梦中醒来,疑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榕树上的喇叭。他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希望从喇叭里看到毛主席的形象。然而,他所看到的依然是那冷若冰霜的喇叭,听到的依然是那哀伤的旋律。“完了。”他终于相信了,这是真的,毛主席已经逝世了。
石兰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她看到许多人的眼里也是满含热泪。这不幸的噩耗,像晴空劈雳,直震得她浑身发抖。从她懂事起,不,从她一出生,她就生长在毛泽东时代里。在她的心目中,毛主席就代表着中国,代表着革命,代表着一切。尽管毛主席发出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指示使她饱受了磨难,但她不也是在毛泽东的旗帜下正在从农村走向城市、走向的未来吗?不是说毛主席是永远不落的红太阳,怎么也会陨落呢?她只感到眼前一片茫茫然,竟然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毛主席,毛主席——”她终于失声地痛哭起来。
柳咏章慢慢走到石兰身旁,一只手轻轻地按在她的肩头。此刻,他的心里有如波涛汹涌。毛主席的逝世,无疑是中国人民的巨大损失。半个世纪以来,中国的革命正是在毛主席的领导下,从弱到强,并建立了人民共和国。中国革命的成功,是不能没有毛主席的。尽管这几年自己的命运屡遭坎坷,并且有更多的人比自己的遭遇更加悲惨,而整个国家更是处于激烈的动荡中,但是他和许许多多的人一样,相信这一切都是暂时的,而制造这些灾难的是一些人背着毛主席干的。虽然这些人现在已经掌握着巨大的权力,但只要毛主席还建在,这些人妄想改变国家本色的阴谋就难以得逞,总有一天,毛主席会识破这些人的真面目,而中国必然也会在毛主席的领导下走新的胜利。如今,毛主席永远离开我们了,那鲜艳的五星红旗还会在共和国的天空飘扬吗?他感到一种严峻,一种不同寻常的严峻,正在考验着他,考验着亿万人民,考验着整个共和国。他感到一只无形的铁爪正紧紧地攥住他的心,鲜血正在从那伤口不断地涌出来。
“我们怎么办?还能回去吗?”黄唯山突然转过身,面对着大家。他那忧悒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身上,令人感到不寒而栗。
黄唯山的声音并不大,但却像一声炸雷,把正在浑浑浊浊、悲悲戚戚的天空中飘浮的灵魂一下子击落地上。大家猛然感到,毛主席的逝世,对于他们来讲,更是不幸中的不幸,眼看着就要回城了,万一情况发生变化,那岂不是空欢喜一场?而且这种情况的发生,可能性是极大的,决非杞人忧天。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柳咏章。
柳咏章默默地巡视着,他的眉头紧皱着。仅仅在刚才,这些神情严肃的面孔还有说有笑,然而,命运竟然如此轻率地同他们开了个玩笑,只那么轻轻地一拨,就把他们驱到一个危险的边缘。而且他们现在的神经已经像一条绷紧了的弦,如果在这个关系到他们切身利益的问题上稍稍加点力,那弦就会立即绷断。尽管在这时候,他自己也无法把握未来,可越是在这种情况下,越应该比平时更为冷静。他感到自己肩负的担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他看着大家:“这个问题,以我的看法,可能会缓一缓……”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石兰迫不及待地打断了柳咏章的话。
“我想,毛主席逝世,这是当前国家最大的事。你们的事肯定会推迟,形势对你们来讲,是非常不利的。这种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柳咏章沉着地说,“情况也许会转变,也许会出现许多预料不到的事情,但我相信——我以一个共产党员的信念相信——不管出现什么波折,只要党还在,只要人民还在,是没有什么过不了的难关的。只要是符合人民利益的就一定会坚持下去。所以,我也认为,迟早有一天,你们都会回去的。”
柳咏章这一段铮铮有力的话语,像一副镇静剂,很快把大家那波动不安的情绪稳定下来了。是的,国家正处在危难之际,他们的命运与共和国的命运紧密地联系着,但是,历史是人民创造的,人民大众也必将再创造出一个崭新的世界。
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大榕树枝摇叶摆;云,一层压着一层,把大地笼罩得黯然失色,一场暴雨很快就要来临了。
黄唯山把瓶子里剩下的最后一点点酒都倒进嘴里,仍然感到意犹未尽。他把空瓶子攥在手中,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才无可奈何地把它放在桌子上。他的眼睛盯着摊开的纸上最后的一粒糖衣花生,犹豫着是否也把它吃进嘴里,因为这是最后一粒了,吃了可就没有了。
喉咙口火辣辣,低劣的烧酒灼得满嘴苦涩,黄唯山不再犹豫了,伸手拈起那粒糖衣花生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糖衣在嘴里溶化了,甜甜的味道掩盖了那苦涩,流进了肚子里。
一抹夕阳的余辉从窗口射进来,照在黄唯山的脸上,使那因喝酒而发红的脸显得更红了。他的眼光顺着光线望过去,只见那血红的太阳正在从山谷中渐渐地坠下去。他感到自己的心也正在往下沉——回城的事情果然搁浅了。离毛主席逝世的日子到如今已经一月有余了,在这期间,黄唯山同许多已办“补员招工”的知青一样,在希冀与幻灭的交替中苦苦地煎熬着。他原指望等毛主席追悼会开过后,暂停了的各种事情就会重新接下去,可没想到过后依然按兵不动,好像根本就没有这回事。他等不得了,跑回城里去找劳动局,去找知青办,去找父亲的单位,尽一切可能去获取有关的消息,然而答案只有一个——等待上级的通知。他为此而失望。报纸电台不是整天说要照毛主席临终遗嘱“按既定方针办”吗?“补员招工”不也是毛主席生前就在办了的,难道这不是“既定方针”中的一项?他为此而疑惑。他的这次“补员招工”,可是花了大本钱的,父亲的工资一下子变成了少得可怜的退休金,如果他回不了城,那今后家里的生活将大受影响,自己的日子将更不好过。他更为此而忿恨。然而,失望也罢,疑惑也罢,忿恨也罢,留在他眼前的只有等待一条路,尽管等待是那么的难熬,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垂下了头。
一个身影从窗前掠过。黄唯山抬头定睛一看,石兰已经走了进来。“收工了?”
他眨了眨眼,似乎对时间产生了怀疑。
“还没有。我是先回来煮饭。”石兰望着黄唯山的脸,又看了看桌上的空酒瓶,“半瓶都喝完了?”她有点惊讶地问。因为她清楚地记得,昨晚他买一瓶酒回来,喝剩的还有大半瓶。
“可惜没有了,不然,再来半瓶没问题。”黄唯山尽管感到头晕晕的难受,可还硬撑着,以满不在乎的口气说。
“你还是少喝一点吧。”石兰劝慰地说。她知道,黄唯山这段日子心情一直很低沉,常常一个人喝闷酒,借酒浇愁。可这也不是办法呀。她自己的心里虽然也是不好受,姐妹俩双双回城“卡了壳”,她的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可也不能就这么把自己关在愁城里,因为还要吃饭呀,而不出工哪来的饭吃?要知道,父母已经尽了力,以后再也无力支持她了。所以,她在经过了一段痛苦的等待以后,重新拿起那已经在心里向它告别了的锄头,又下地出工了。但黄唯山有他的看法,她唯有劝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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