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仇就结仇。”东方朔毫不在乎地道,“如果子瑜你在长安内外家家叫好人人称赞,你要陛下怎么想?”
的确,如果陈珏和窦家的关系好得跟蜜里调油一般,水泼不进,就算陈珏再怎么表示他是一心忠于天子,刘彻心里终究会有个疙瘩。
陈珏心中思索着。正如东方鸿所言,如果一个臣子在他人眼中的形象完美得不似凡人,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好事情。
想到这里陈珏不由自嘲地笑了笑,杀窦平的时候他那样热血,但内心深处有没有这么仔细地考虑过利益得失,他自己都快记不清楚了。转而想到那些在雨中送他的羽林儿郎。陈珏心中又是一暖。就算羽林营中也有种种让人不快之事,总是比这长安城中干净多了。
东方鸿浅浅饮了一口茶,道:“至于窦家,你也不必想太多。窦婴那人看似耿直,在孝景皇帝在时甚至会因一时见解不同而辞官不干。实际上他心里的弯弯绕绕也多得很。要不他一介儒者,窦家这辈又不是就他一个人,太皇太后又怎么会一直对他另眼相看?”
陈珏微微颔首,想起今日在殿上一言不发的窦婴,一时间若有所思。
毫无疑问,窦婴是个典型地儒者,义之所在绝不惜身的那种精神他不会少,然而这一切都会有一个前提。就是他个人的行为不会祸及窦氏一族。
士人们总是更加看重自己的家族。窦婴也很难会是一个例外,他的风骨他的忠直很大成分上是基于窦太后地地位固若金汤。就算他一个人再怎么闹腾,窦家都不会衰落。若是因他要为自己留下清正地名声而导致举族之祸,窦婴绝不会不仔细掂量。
窦家和陈家之间若有若无的关系,一时半会之间还不会有什么松动。
陈珏抬眼与东方红对望一眼,两人同时默契地一笑,稍后东方鸿又道:“不管怎么说,窦平总是南皮侯最疼爱的儿子,你下手是狠了些,这些日子你还是行事平稳些,省得被南皮侯看在眼中觉得惹眼,万一让太皇太后觉得你不仁,更是得不偿失。”
陈珏莞尔一笑,指了指自己周身,道:“君不见陈子瑜卧病在床?”
东方鸿哈哈一笑,陈珏也忍不住有些无奈,羽林军新建的那阵子他刚“病”了一场,这回不知道又要在府中养多久。”
两人笑得够了,陈珏又把宣室殿中众人地反应与东方鸿说了一遍,说到天子刘彻时陈珏忍不住摇了摇头,刘彻还在不定性的年纪,时而沉稳自若有明君之风,时而又行事冲动仿佛一个寻常少年,尤其是刘彻登基之后,陈珏自认有时他也不大叫地准刘彻有什么打算。
末了,东方鸿道:“我总觉得眼下地事情太乱,难说会不会出什么预料之外的乱子。”
陈珏若有所思地道:“这事是乱了些,但大体上还是清楚的,端看会不会有人借题发挥。”
东方鸿看着陈珏,唇角动了动,欲言又止。
月色深沉,刘嫖和陈午夫妻二人从陈珏那里出来之后已是不早,两人走在路上的时候刘嫖皱眉道:“这事出的真不是时候。”
“是封侯的事情?”陈午不以为然地道,“珏儿年纪还轻,陛下对他的宠信世人皆知,羽林军那边虽说眼下外人都以为是寻常的天子卫队,但将来陛下决心伐匈奴时多半要从中选将,届时你还怕珏儿拿不回一个功侯来?”
“那怎么能一样?”刘嫖白了丈夫一眼,面带郁色,她想得却是战场上刀剑无眼,虽说有无功不得封侯地祖制,但陈珏地出身摆在那,只要帝心不失一世富贵少不了,又不一定非得亲自去冒险立功。
“李广、程不识在那放着,年轻的我看韩嫣也是个人才,大汉能去打仗地人又不只珏儿一个。”陈午一时语塞,想要说句“妇人之见”临到嘴边还是勉强咽了回去,那边刘嫖已经又道:“除了封侯的事情,珏儿开枝散叶的大事也被拦下了。”
陈午闻言停下脚步,不解地看着刘嫖,按理说,陈珏和芷晴的婚约到了这一步已经不会再有变动。
“你就是心粗。”刘嫖轻哼了一声,道:“珏儿和芷晴成婚的日子就在夏天前后,我原本想着,这几日就安排珏儿纳了他身边的那小丫头,正好赶在他成婚几个月之前,芷晴那边也说不出什么来。”
男子纳妾是常态,但理当举案齐眉的正妻面子还是要顾。
长乐宫里的窦太后这回是站在陈珏一边不错,然而那边窦彭祖死了儿子,这边陈珏欢天喜地地收丫头怎么也不是那么回事。
但若是拖到芷晴正式嫁与陈珏之前没几日,堂邑侯府还特意给陈珏纳了个丫头,无疑就是看轻了这位梁孝王翁主,等到婚后,陈珏着急忙慌地纳新人,这是怕芷晴生不出儿子么?当然,芷晴自己带进来的婢女,那就另当别论。
陈午一个四儿一女的大男人,被刘嫖这一通理由说下来哽得半天说不出话,只觉得爱儿陈珏染了风寒也没让他这么头痛过,他看了看身边的刘嫖,暗道后院冷清些也有冷清的好处。
不知不觉间,夫妻二人便走回了两人的住处。
刘嫖夫妇开始说话时,展眉已经会意地带着几个侍女先行一步,等到刘嫖踏进屋子时,神色淡淡的展眉已经替夫妇二人收拾好卧房,该伺候得伺候好之后,展眉施了一礼便带人退了下去。
陈午和刘嫖夫妻相视一笑,不多时房中的***便熄灭了。
春雨连绵,小雨不断。
几家欢喜几家愁的一个夜晚就这样过去,半宿新雨之后四处落花点点,刘彻的御辇在未央宫通往长乐宫的路上徐徐移动,中途刘彻望见不远处屹立着的武库,顿觉一阵如秋日般的肃杀迎面而来。
长乐宫外,长信詹事为首的宫人早已静候天子舆驾,刘彻从拜伏在地的人群中走过,踏进长信殿后扬声道:“皇祖母,朕来给您请安了。”
盲着的窦太后耳朵动了动,将脸移向刘彻所在的方向,淡淡道:“皇帝来了,快坐吧,正好同哀家这老婆子说说话。”
刘彻面色一凝,他登基之后日日勤政,每日里请安之后大都有一场小朝会等着他,窦太后不是不知道,这么说来,窦太后今日是有事对他说。
刘彻依言而坐,窦太后微笑着问了未央宫那边的几句话,说了些阿娇、小公主刘甚至平阳南宫的琐事,半晌才话题一转,道:“哀家不想干政,只是窦家人总是哀家的至亲,皇帝你就体谅老婆子一些,先同哀家说说,窦平这回事你要怎么办?”
刘彻沉吟了一下,道:“朕以为此事便到此为止,不必再提,陈珏仍任他的羽林中郎将。”
窦太后露出一丝赞赏之色,道:“皇帝处事果断,越来越像你父皇当年了。”
刘彻稍稍侧了侧头,赵绾所上奏表的副本正被他身后的杨得意带在身上,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皇祖母,郎中令赵绾昨日上了一表。”
窦太后面色不变,道:“他说了什么?”
“他说了很多。”刘彻清了清嗓子,还是忍不住看清窦太后的神情之后才道,“令列侯就国,还有窦氏子弟中不肖如窦平者,除属籍。”
窦太后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开口道:“赵绾这是冲着南皮侯。”
仗着窦太后眼盲,刘彻看着她的脸不放,继续道:“除此之外,还有复周礼为汉制。”
第三卷 峥嵘初显时 第一百三十 雨点小
更新时间:2009…9…16 13:35:49 本章字数:3854
所谓周礼,其真正内容早已经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周礼,究竟是黄帝之时就传下来的故老之礼,抑或果真是周公旦亲自所制,又或者是春秋战国之时哪位国君手下的贤人所编,它的本质总是很鲜明,即尊隆君权。
窦太后本来不是一个文化素养多么高的人,但她少女之时入宫,经历了吕后乱政时的血雨腥风,经历了文景二帝殚精竭虑休养生息的数载,除去《老子》之外,果真让她引经据典与博士辩论自是不能,然而她对于有些事具有的敏感远远超出常人。
窦太后呵呵笑了一声,道:“这个赵绾,果真不是常人,在狱中也可以给皇帝上这么一道奏表,且其中所言皆是国之大事,他这是要一表动天下啊。”
刘彻一时间摸不着头脑,迟疑了一下才道:“列侯常驻长安,不能归国助朕治理天下,反而整日骄奢淫逸,四处惹事生非,朕也觉得让列侯返回各侯国之事有利于国家。”
窦太后点了点头,道:“你父皇在世时也不喜欢那些无所事事的功侯之后,这点哀家知道。”
刘彻心中一动,终是忍不住道:“皇祖曾使贤良之人与窦氏族人比邻而居,因而今时今日方有魏其侯这样的大才为朕谋事,然而少数窦家人不解皇祖和皇祖母照顾之心,辜负皇恩胡作非为。刘彻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见窦太后神色还是淡淡的心中不由打鼓,窦太后这时又是一笑。道:“皇帝接着说。”
刘彻终是忍不住心下的迫切,狠了狠心道:“朕召来廷尉张欧问事,张欧说窦氏族人有案底六十七件,因而赵绾所言窦氏子弟不肖者除宗籍之事,朕也觉得有理。”
窦太后这回不由有些动容,她支起身子,无神地双目紧紧停留在刘彻所在的方向,道:“六十七件?”
虽然窦太后看不到,刘彻紧张之下仍是颔首道:“朕不敢欺瞒皇祖母。”
窦太后叹了一声,文皇帝选贤良之士言传身教。终究把她的兄弟都教导成进退有度的君子。然则数载下来窦氏在长安城中扎下了根,这些后代的不肖子弟就通通冒出头来。
窦太后是从吕后掌权时走过来的小宫女,外戚子弟妄为会引来朝臣中什么样的反响她再清楚不过,她换了语重心长的口气。缓缓开口道:“哀家从来不干涉你处理朝政,窦家子弟也是大汉子民。犯法便是有罪。这是理所应当。”
刘彻心中一喜,皇祖母果然与吕后不同,他方要说话又听得窦太后严声道:“儒生误国,除窦家一事你尽管去做,哀家绝不允许孝文孝景两代先皇的天下在你这里乱下去刘彻有些不服气,道:“朕不明白,这怎地就是误国?”
“这怎地就不是误国?”窦太后高声道,“哀家问你一句。有汉数十载。历代先皇遇到过多少此危机,哪一次不是靠着诸侯王和大臣们齐心协力辅佐天子度过。哪一次有这些文多质少的儒生地影子?”
刘彻一时语塞,窦太后又缓和了语气道:“这天下姓刘,哀家说到底也是刘家妇,你是天下共主,不要被儒生地高谈阔论迷了心神,做出什么不利于社稷的事情来。”
刘彻只觉得心中堵得厉害,胸口处有什么涨着却发泄不出来,但窦太后已经在不久前说了不反对处置窦氏不肖子弟之事,他只得道:“朕会仔细想想。”
窦太后点了点头,道:“诸侯在长安城里无所不为,民间时有怨言,有朝臣上表请求赐他们归国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这些哀家也有所耳闻。”
刘彻微微一怔,道:“正是如此。”话说完,刘彻疑惑地看着窦太后,难道皇祖母会这么轻易地原谅她一向厌恶的儒生么。
窦太后这时忽地转口问道:“皇帝,赵绾被关进狱中是什么时候?”
刘彻心中不解,仍答道:“已有三日。”
窦太后又道:“陈珏以军法杀窦平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刘彻这事记得清楚,当即答道:“昨日。”
窦太后颔首,再问道:“赵绾被你下旨关在哪里?”
刘彻隐隐觉得不对,但窦太后还在那里等着他地答复,于是仍道:“自是廷尉诏狱。”
窦太后收拾了面上若有若无的笑意,严厉地道:“皇帝,你还不知道哀家想对你说什么吗?”
刘彻稍稍有些惊讶,细细思索了片刻,旋即失声道:“这时候不对。”
赵绾被关进廷尉诏狱是窦平杀人之前好几日地事情,他在看守紧密地廷尉狱中竟能得知外间的消息并就此上表,实在是有些不对。
“不错。”窦太后沉着脸道:“赵绾贪贿之罪,原本依法治之便可,哀家也不想多说什么。只是这些儒生为了趁机蛊惑君心,仍然置天子和国法于不顾,在廷尉诏狱之中尚彼此往来传信,此等大逆之事岂是为人臣子所应为?”
刘彻握紧双拳,面色渐渐沉下来,他眉头紧皱地想,这段时日以来他是不是对赵绾等人的恩宠和信任太过,外面的人就那么笃定他会报下赵绾,竟然不惧给赵绾传信吗?
“皇祖母的嘱咐,朕明白了。”刘彻咬牙道。
窦太后神色转柔,面上多了几分关切,道:“从你进来的时候哀家就听你说话的声音有些不对,春日风大,勤政之余你还得注意着身体。”说到这里窦太后带着一丝悲伤道:“不要学你父皇。”
刘彻感动道:“朕不孝,竟让皇祖母为朕挂心,这些话朕都记下了。”
窦太后笑着点点头。道:“行了,你是皇帝,还有不少正事要做,哀家这老婆子就不留你了。”
刘彻看了看天色,认真地向窦太后行了一礼之后离开,窦太后听着刘彻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毫无焦距地双眼显得更加幽深。
四日后大朝,天子刘彻在众臣面前宣布郎中令赵绾罪在不赦,当斩,同因一案下狱地王臧免官。
赵绾家眷故旧倾家荡产凑钱帛若干赎罪。天子一怒不许。丞相刘舍、御史大夫卫绾进言为赵绾求情多日,最后魏其侯窦婴也上言道赵绾罪不至死时,刘彻这才罢休,下旨将赵绾流放边地。
朝堂上持续几日的一件事落下帷幕。朝下地好戏却才刚刚开始。
陈珏传出在家养病的第二天,市井间便传出窦平原先的好友不服气要上堂邑侯府寻衅。正好被小陈将军未婚妻的妹子刘萍翁主撞见。带着另一帮世家子弟将之打得落花流水的趣闻。
与之相对的,羽林营和细柳营的军士们却是怎么看怎么不对眼,冯林的一帮袍泽好友每日里拉练地时候总爱纵马在细柳营驻地附近来回奔跑,总要把人家好好地营门口弄得尘土飞扬才肯罢休。
春光明媚,遍地花开,堂邑侯府后院的一株桃花开得正艳,红彤彤中带着粉的惹人喜爱,正是出外踏青的好时候。然而陈珏却只能郁闷地待在家中。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