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眉宇中生出淡淡阴霾,又问:“那帐薄怎样了,可曾寻到?”
“臣无能……”
何远心中悚然,又是一阵磕头如捣蒜。
第三十七章 未归
只听咣当一声,玉盏被掷于地上,茶水溅湿了他的袍服,冰凉入骨,何远不禁打了个寒战,连忙申辩道:“娘娘明鉴,这一次臣亲自带队,去到幕绡院中,在那里遇到三个高手,一个是李桓的贴身老仆,另外两个却是摸不透底细,臣多名手下都损折殆尽,能全身而退来禀报娘娘,实属侥幸。”
“他们什么模样?”
“一个年轻人长得高大,另一位却是白衣女子,以纱巾蒙面。”
皇后沉吟片刻,示意他退下。
她也不唤侍女,亲手点了熏香,安雅平和的清香在殿中弥漫,皇后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一阵烦躁。
“一切都天衣无缝,除了那些帐薄,再无人知晓……”
她的声音低沉飘渺,仿佛梦呓一般。
氤氲的烟雾让寝殿变得越发昏暗,皇后凝视着大殿深处,只觉得冥冥中,好似有一道幽若寒星的眼眸,正冷笑着看向自己。
“锦渊……你已经死了,再也不能奈何我分毫……”
皇后低喃道。
她决然地熄了蜡烛,一道青烟在眼前袅袅而过——
“我将母仪天下,永垂青史……任谁也不能撼我分毫,因为,我已经掌握了所有的底牌!”
她语声低沉,却是铿锵有如金石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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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馨在房中枯坐了一夜,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朝阳终于升起,淡金晴暖的晨光从窗中照入,她的心也跌进了无底深渊。
殿下一夜未归!
她独自守着这隐秘的惊惶,心上好似被虫子啃噬了一块,空洞洞地发疼。
她浑浑噩噩地站起身,却打破了桌上的瓷碗,发出清脆的破裂声来。
这一声让她浑身一颤,这才想起今日宝锦并不当值。
她轻轻地松了口气:目前没有露馅的可能。
但殿下素来胆大心细,从未在外逗留过久,今日迟迟不归,难道是出了什么差池?!
她正在胡思乱想着,却听巷外有人声喧哗,她宛如惊弓之鸟一般跳起,踌躇着,仍然出门去看个究竟。
北五所是个荒凉破旧的地方,住得都是些有品级的老宫女,还有些终生未得临幸的低级嫔妃。
这里一向人迹罕至,如今巷口人声喧哗,好似来了什么不一样的人物。
季馨从院门口遥遥望去,只见有一位服色鲜亮的妙龄女子,正在管事的陪同下,径自朝这边走来。
“这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琳儿姑娘,她奉娘娘懿旨,宣玉染姑娘觐见。”
管事公公来到季馨面前,如此这般说了一番,他虽然有六品的位阶,却仍是面带恭敬,想来是因对方是娘娘面前的红人。
琳儿的青碧宫裙边绣有五色花鸟,锦绣璀璨,看来在皇后身边颇为受宠。
她扬着脸干笑一声,道:“请你家小姐快些起身,娘娘正在等着呢!”
季馨吓得魂飞天下,瞬间汗湿重衣,她强忍住恐惧和晕眩,竭力平静说道:“真是不巧,我家小姐清晨出外散步,还没回来呢!”
“这么早就出外散步?!”
琳儿似笑非笑地望她一眼,半是调侃,半是当真地说道:“不会是听到娘娘宣诏,心里发虚,躲在房里不敢出来吧?”
季馨只觉得嘴里一阵发苦,强撑着道:“哪有这回事……”
琳儿目光犀利,打量了她几眼,发现她有些慌乱,更起了疑心,她轻笑一声,正要径直而入,却听巷口有人微讶道:“这么些人聚在一块,是出什么事了?”
琳儿听声回头,只见巷口有一行五六人逶迤而来,当头一人身着淡色宫装,气度娴雅从容——正是新封的徐婕妤婴华。
她身有有侍女左右搀扶着一人,身上沾染了污泥,脚也似乎扭到,微微瘸着很不自在。季馨眼尖,老远认出就是自家珠子,不禁惊叫着上前道:“小姐,你怎么了?!”
“小心着点!”
徐婴华急忙吩咐道:“你家小姐在御花园里散步,不慎扭着了脚,要不是我恰好路过,还不知要受什么苦楚呢!”
季馨这才松了一口气,上前搀过宝锦,见她微微蹙眉,好似脚痛不是作伪,不由心中大奇。
琳儿赶忙上前见过徐婕妤,徐婴华侧身一让,虚受了这一礼,笑道:“琳儿姑娘今日怎么有空来此?”
琳儿把来意说明,看了一眼宝锦的脚,也觉得为难,宝锦在旁听了,毫不犹豫地答道:“娘娘既然有诏,怎能不去,只是我这腿脚不便……”
琳儿瞧在徐婕妤份上,也只得让人搀住她坐了软轿,一行人向着昭阳宫而去。
第三十八章 密道
龙涎香的气味沉华端浓,浸染入重衣宽袍之中,冰凉的肌肤也仿佛感受到了这一殿的沉寂,微微灼热起来。
宝锦跪在地上,低下头,任由垂发遮挡眼中神色,只是显得温婉无依。
“你起来吧!“
皇后终于唤她起身,宝锦没有抬头去看,只听到上首有书页翻动的声响。
半晌,皇后才道:“你随侍在皇上身边,这几有可有什么不妥吗?”
宝锦思索片刻,斟酌道:“皇上这几日进食不多,其余都是安好。”
“嗯……”
皇后却仿佛意不在此,她漫声应了一声,随即问了个绝不相干的问题——
“你父王在时,可曾谈及前朝诸事?”
宝锦没想到她突然转移话题,有些含糊地说道:“父王对国灭朝倾很是痛惜……”
皇后没有发怒,继续问道:“还有什么?”
“他没有跟我说,只是常常叹息。”
皇后听完,面色越见缓和,她瞥了一眼阶下女子,见她衣衫略见狼狈,问过缘由后,命人拿了件新制宫裙给她,又好言安慰几句,这才让人送她回去。
宝锦离殿后,琳儿上前道:“她是和徐婕妤一起回来的……”
“云贤妃的侄女吗?那丫头看着还好,很是稳重内敛,也不见有争宠的心思。”
皇后又想起自家堂妹,心中一阵厌烦,又吩咐道:“家中姨妈若是来哭诉,只管将她拦住便是!”
此时殿外又有人来报,道是王美人勉强起身,要来拜见娘娘。
皇后面露不悦,又念及她多年伺奉,也算是忠心耿耿,于是宣她入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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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锦回到住处,全身都仿垮了下来,她瘫坐床上,任由季馨换下衣衫,耳边好似听到血流奔涌的声音,她双手紧握,攥得掌心皮开肉绽,也浑然不觉痛楚。
“小姐,你不要吓我啊!”
季馨在她眼前急得直晃,重叠的人影,终于唤回了她一丝清明。
“你先出去……我想静一静。”
宝锦气若游丝道。
季馨又急又忧,却也别无他法,只得推门退下,将一室寂静留给了宝锦。
宝锦将头深埋入棉衾之中,浑身都在颤抖,好似野兽众叛亲离时的痉挛哽咽。
她想哭,却流不出泪,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却最终归于颓然——
“姐姐……你究竟意欲何为?!!”
痛彻心肺的低喝从被衾中闷然发出,嘶哑仿佛琴弦涩然断裂,让人心悸。
她不愿去看,不愿意去想,但思绪仍不由地回到夜间……
从变成修罗火场的慕绡院中撤出,世子留下暗中的联络方式,便匆匆回了驿馆,宝锦仍是心怀疑虑,她不顾沈浩的劝说,趁着火势将灭,又回到院中仔细察看。
从后来的黑衣人身上,查不到任何线索,她瞥过那剑柄,却见上面依稀有字,细看时,竟有刻痕编号。
这是宫中侍卫所用的!
她脑海里顿时轰然一声,浮出了这个念头。
这一耽搁,外间已有人声频密——天将拂晓,官府衙门也听到了风声,并左右街坊一起救火来了。
她不愿惹事,于是照着沈浩所说,掀开院中一块不起眼的青石板,打算从密道返回一墙之隔的翠色楼。
密道里满是灰尘——怪不得上次世子弄得满身狼狈,宝锦一气走下,不过十余丈,便见了出口。
出口前方有一块丈余的空地,也不成间,凌乱地堆着些乱石,上面也满是蛛丝灰尘。
宝锦看到这些乱石,不知怎的,触弄了心中隐思,一阵悲伤从心中袭来——
幼时,姐姐锦渊最喜欢以乱石为戏,她把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头摆成兵书上的各种阵法,倒也似模似样,有一次甚至把小宝锦困在其中两个时辰,直到她哭泣许久,才被人寻到。
从那以后,锦渊大为收敛,即使练习阵法,也是自寻个僻静所在,由此,也落下个看妹妹哭泣就头疼的毛病来。
宝锦想到此处,又是甜蜜,又是心酸,在这昏暗密道里,几乎落下泪来。
她轻颤了手,将那些石块按记忆中的模样一一布好,想起姐姐的言传身教,心中又是凄苦。
她摆弄妥当后,转身要走,却听身后发出轧轧轻响,蓦然惊回,却见洞壁的另一端,竟然露出了两个黑黢黢的门户来。
密道之中,居然还有密道?!
第三十九章 心障
宝锦这一刻真是目瞪口呆。
她注视着脚下那堆乱石,见自己无意之中,竟是照着“天地人”三才阵法来布的,这一仿照姐姐的信手之作,居然启动了不为人知的密道!
望着这两段黑不见底的甬道,宝锦的心中一时纷乱,好半晌,她禁不住好奇心,终于迈步走入。
这一段密道很是干燥洁净,好似常常有人料理一般,宝锦手中的火折耀出光来,洞壁上镶嵌的玳瑁明珠闪着幽邃迷离的光泽。
仿佛过了许久,又好似半刻刚毕,宝锦眼前出现的,竟是三间连贯的大室。
室内甚是宏阔,第一间分类堆满了陌刀钢剑,床弩,投石器……甚至连粮草帐篷等物,也一应俱全,最后两间几乎搬空,却在角落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只精雕而成的木匣。
宝锦望着这些沙场征战之物,心中突突乱跳,想起沈浩查帐时发现的惊人内幕,她一时烦乱迷惘,头脑里闪过无数念头。
姐姐究竟是……
她再也忍耐不住,上前点了灯烛,打开匣子,但见里面整整齐齐的放着三本厚薄不一的纸册。
她打开第一本,随着视线的流转,全身逐渐颤栗,双脚都几乎要立刻瘫软下来。
“这是姐姐的帐薄……”
她素手一抖,纸页翻动坠地,发出沙沙声,越发显得四周空旷死寂。
这本帐薄上,原原本本地记载着锦渊将战略辎重源源不断地卖给各方势力,尤其是乱党那边,更是独占鳌头,占了其中最重的分量。
这一笔笔触目惊心的数字,让宝锦脸上的血色逐渐消退,她撑住桌子,强忍住瘫软的双脚,将三本纸册收入怀中,心乱如麻地继续搜索。
第三间最后有一道石门,打开后,她继续往前,不一会耳,眼前就出现了石门,她轻轻推开,眼前的一切极为熟悉——
这是从前大将军府到慈宁宫的那一段密道,也是自己素来走惯了的!
原来……自己所知的密道,不过是一个浩大系统中的一段!
她浑浑噩噩地继续走着,火折熄灭了,眼前终于出现了天光。
从破旧的慈宁宫殿室中走出,她面上仍无血色,只是如行尸走肉一般,踉跄着,向前。
晨光逐渐升起,刺痛了她的眼,宝锦浑身一颤,仿佛才从一个漫长的噩梦中醒来,她随即发足狂奔,好似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来。
一气跑过夹道,进入御花园,终于在石砖小道上无力跌倒,脚上一阵剧痛,大约是被凹凸不平的湖石扭到了,她跌落在湖畔湿泥之中,衣衫被染得一片墨黑。
“呀!”
有人遥遥惊呼道,宝锦再抬头,见到是一张有些熟悉的秀丽容颜——
“你怎么了?”
徐婴华俯身问道。
她望着宝锦这一身惊惶狼狈,眼眸微微眯起,显得幽深凝重。
半晌,她才伸出手,随之而来的,是一声低低的问话——
“你是在帮小舅舅做事吧?”
……
宝锦趴在被衾之中,想起那一瞬徐婴华的微妙眼神,不禁入坠迷雾——
她没有错认,那是混合着钦佩、怜悯,甚至是……刻骨妒忌的悚然一眼!
她在说什么?!
宝锦事后再想,仍是一腔迷惑,她心中好似敞开了一线亮光,却仍没全数想通。
她累了一夜,又折腾了如此惊人的事件,头痛欲裂之下,居然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
再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季馨焦急的脸。
“小姐您可醒来了……陛下久等不见,正在发脾气呢!”
第四十章 暗流
宝锦匆匆赶到时,廊下正有一列从人正垂手肃立,为首的张巡见了她,急得直跺脚,“陛下面色不善,刚刚还问起你呢!”
宝锦眉心深蹙,凝成一道雪旋,随即低声致歉,见一旁的宫人手中端了漆盘,上有两盏越窑瓷盅,却是满面惊慌,踌躇着不敢进。
她望定了宝锦,带着哭腔道:“陛下正在跟靖王殿下密谈……我也不敢进去打扰。”
“我来。”
瞥了一眼众人如释重负的表情,宝锦接过漆盘,轻扣门扉,随即轻推而入。
大殿中很是昏暗,她的眼缓和了几瞬,这才慢慢适应,看清了其中情形。
皇帝倚着御案,仔细看着手中一幅图卷,云时在一旁斜身坐着,以炭笔在上面圈画,一边还低声说着什么。
“我们虽然取得京畿中原的大片土地,却仍是危机四伏……”
云时偷瞥了一眼皇帝的面色,一边斟酌着字句,终究将他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如今虽然天下归心,却仍不能高枕无忧,西南有蜀王盘踞,北郡十六国也是心思不一,若是贸然出兵南下,只怕是腹背受敌!”
皇帝并无恼怒之色,他望着云时,半晌,居然无奈地笑了,“你真以为朕会立刻进攻南唐伪王吗?”
“可是皇后那边……”
“她求胜心切,有些急了。”
皇帝淡淡说道。
云时这才松了口气,他有些尴尬地笑道:“是臣卤莽,听着皇后那边下了诏令给兵部,一时心急,所以……”
皇帝大笑着打断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