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身欲走,背后却传来漠然清淡的声音——
“一己为甚,岂可在乎——你未免太托大了,方家也是数百年的门阀,不是那么容易轻闯的,为了一个北疆的失势公主去亲身犯险,真的值得吗?”
宝锦咬牙回头,一字一句道:“她是我的朋友,也会是我未来的中军之帅!”
她不待回答,转身从木梯上走下,脚步之下,木板发出咯吱轻响。
“年轻人火气真威……”
辰楼主人没有着恼,只是望着她的背影,轻声低喃道:“有个可以信任的知己,确实是人生快事。”
她声音飘忽,低叹之中,反复陷入了惨痛恍惚的迷思。
……
方家宅邱中,虽是长夜深重,却是丝竹声声,舞乐奢丽。
此处只是方家在京城的别宅,方家家主等一干重要人物都长居江州,所以这里便成了云阳侯方世一人的天下。
此时他端坐主位,满面笑容地殷切劝酒,虽然面目俊秀,从那眼下的青晕和凹下的双颊,都可看出此人耽于酒色,颇不健康。
他生来就体质虚弱,弓马不习,诗书也不精,比起睿智精明的长兄和二姐来,实在太不起眼。
此人性好渔色,却有睚眦必报,心胸狭小,在京城这一年多,就闯出个声名狼籍的局面,惹得有心人暗自发笑。
他对面贵客席上所坐的,衣冠素淡内敛,眉宇间却见杀伐决断的锋芒,却是靖王云时。
云时按奈住心中不耐,酒过三巡,终于开口道:“今日邀我入府,到底有何见教呢?”
他上次为了宝锦之事,与孙世几乎撕破脸皮,加之不屑这纨绔子弟,言语中不免带出痕迹来。
方世此次却仍是笑脸迎人,他先深深一躬,随即,竟拜倒在地,郑重道:“先前对殿下多有冒犯,今日一并谢罪……”
云时见此情景,瞧在皇后面上,霍然动容,连忙亲手将他扶起,方世愁眉道:“家父已严词训词了我,若是殿下不能原谅,我实在不敢回去见他老人家。”
云时神色更缓——他曾多次拜见过方家族长,那是个谦和慈祥的中年人,对他姐弟几人,一向也多有慰恤,他虽对皇后略有微词,对这世伯却是好感颇佳。
他亲手一扶,方世终于起身,又满斟一大杯后,躬身敬他,却是神秘笑道:“有一桩喜事倒是要禀于殿下知道,我大哥那小妮子,如今已经及笄了,她至今还念念不忘你的救命之恩呢!”
第86…90章
第八十六章狭路
云时闻言,不易察觉地微一皱眉,笑道:“侯爷莫要如此多礼,不过是顺手之劳,实在不足挂齿。”
他言谈之间已见拒意,方世却恍若未闻,笑容满面地径直说了下去:“这丫头对你素来仰慕,若是殿下不弃……”
云时听着他往下直说,心知不妙,但贸然拒绝,则是世族之间最大的羞辱,是以从容笑道:“承蒙小姐错爱,可我长她十岁,岁数阅历上过于悬殊,只怕并非是她的良配。”
“殿下千万不要如此作想。”
方世早有准备,见缝插针,寸步不让,“她只愿嫁世上英雄豪杰,岁数几何不过是世俗之见,至于阅历——说句实话,闺阁中的女子,廿五与十五之间,难道真有什么区别么?”
他唇角微微勾起,仿佛在炫耀自己对女人的慧眼,随即笑着望定了云时,恭谨道:“我方家的女儿,不是我自夸,世家之中,都是交口称赞……”
他口若悬河,遵照家族的意思,极力游说云时,见对方含笑握杯,正要继续说下去,却听窗外一阵人声喧哗,由远及近而来。
方世深感颜面无光,立时便是大怒,他腾然站起,冷喝道:“是谁在外面吵闹?!”
亲信知道他的脾气,战战兢兢地上堂禀道:“侯爷,我们府上闹贼了。”
“有什么不长眼的小贼,敢到这里来作祟?!”
方世几乎失笑,却听那亲信声音急促,道:“咱家的银库,大门被拦腰截了个口子!”
这还得了?!
方世顿时怒发冲冠,失态地跳了起来——京师府邸的银库,本也没有什么家传的宝物,只是他私下聚敛的珍奇钱财都一并贮藏在内,若是有个闪失,那些酒池肉林的日子便要一去不返了!
他急声说了句“少陪”,随即疾奔而出。
云时不便相陪,他饶有兴致地自斟自饮,听着窗外的厉声吆喝,禁不住暗自失笑,仿佛对这纨绔子弟的厄运很有些快意。
方世奔至库房铁门前,只见松明正亮,家中私兵也各执兵刃,正乱哄哄嘈杂不堪。
管家愁眉苦脸地上前禀报,方世细看了一番,却毫不在意地笑道:“那几十柜珍藏都没被打开,一些琐碎绸绢反正也是陈年旧货,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话虽如此,他仍斥退众人,又亲身入内,扳动灯柱,亲眼看着黑黝黝的秘间缓缓洞开,这才舒了口气道:“总算安然无——”
最后一个“恙”字还未出口,秘室没突然闪出一道人影,他刚要呼叫,却只觉得眼冒金星,顿时不醒人事。
宝锦戴着那流光珠灿的面具,从黑暗中逃出,她俯身从方世身上掏出一串钥匙,走向那最深处的檀木柜。
随着灰尘的轻微漫起,一颗完整硕大的人参出现在她的眼前,赫然竟有七道叶片。
宝锦收入袖中,将钥匙放回原位,随即一笑掠出。
…………
她登上屋檐,正要离去,却听身后一声清喝,声虽不疾,却有着不怒自威的意味——
“阁下不请自来,且给我留下盘桓几日”
这声音颇有些熟悉,宝锦暗自叫苦,回头一看,果然是靖王云时!
云时是见方世久久不回,这才好奇心起,出门一探,却一眼瞥见黑色瓦檐上,有一道人影正在飞掠而过,他毫不犹豫地跟上了,喝出这突兀一声。
那人幽然回身,沉黑的冬夜里,明月被一层厚云遮挡,微光之中,此人戴着流光眩目的面具,边绘繁丽云纹,下颌竟是冷硬奢华的黄金铸造,配着那纤细柔弱的身躯,给人一种空茫沉寂之感——就好似深潭中月影,虚幻清冷,不可捉摸。
云时拔剑出鞘,想起先前的种种传闻,笑着问道:“你就是南唐的刺客?!”
宝锦被他的气机牢牢锁定,虽然自付不弱,却被他牢牢缠住,心中懊恼,沉声道:“是又如何?”
“死于你手中的皆是我的袍泽战友,于情于理,我都该为他们讨回公道。”
云时出剑,带起无穷风雷之声。
第八十七章追捕
宝锦心中一凛,并不欲与他为敌,于是他不答话,手中长剑一闪,剑气锋芒轻灵一闪,勉力格开云时的攻势,随即步法一变,竟让人眼花缭乱。
云时只觉得眼前一花,那刺客衣袂扬起,静夜中看不清她的眼眸,只听一阵轻笑,便如青雀孤鸿一般翩然飞走。
云时心中大怒,一咬牙,追着她消失的方向,轻功提到十二分,极力追去。
他素来心志坚毅,内力又极是浑厚,锲而不舍地疾奔之下,终于在一刻之后遥遥望见那一抹黑影。
轻盈的身影在黑瓦白墙之间闪跃,宛如一只神秘的衣蝶,云时面沉似水,一擎长剑斩去,怒意磅礴之下,几乎要让空气都为之凝灼。
宝锦见他居然追了上来,心中暗暗叫苦,她轻身功夫极为玄妙,只是内力总是软肋,这一番奔跑,却是油枯灯尽之势,丹田之中空空如也。
她不敢轻接,纵身一避,让过这一记,灼热的罡气擦着她的脸庞而过,几乎在雪肤上烫出印痕。
她拨剑一回,捏低了嗓子冷笑道:“好大胆,宫中办事,你也敢阻拦么?”
云时听这一句,眉头越发深皱,他森然一笑,平日里的儒雅沉稳顿时化作武将的狰狞肃杀——
“是吗,倒是宫中的哪位贵人遣你来杀皇后亲弟?”
宝锦心中有底,越发故弄玄虚,阴测测笑道:“我家主人做事,自有她的道理,你胡乱插手,这般引火烧身,到时候可别后悔!”
云时一时大笑,望定了她,慨然说:“云某此生,最不惧这些魍魉诡计,贵主人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
他唇边冷笑加深,语气加重道:“只是阁下藏头露尾,这一次却是一定要将你留下!”
宝锦心中暗笑,面上却是又惊又怒,作出鱼死网破的决绝之态,“如此……也只好与你决一生死了!”
她最后一字出口,剑如灵蛇吐信,诡异而出,云时正在全力提防,却不料她只是虚晃一招,随即从一旁的小门跃上,朝着东北方向跃去。
云时纵身要追,却又敛住了,他凝望着东北方那金瓦红墙之处,心中却是咯噔一沉……
果然是宫中贵人差遣吗?!
他眉头深皱,深吸一口气,声音冷冽,在寒夜里久久扩散——
“以为逃入宫中,我就奈何不了你吗?”
宝锦奔至朱红外墙附近,随即转身,折回到沈浩那里,随便由密道匆匆回到了废宫之中。
她一身夜行衣丝毫未褪,珠贝面具也未及取下,刚从蛛网缠绕的废宫中步出,却见宫外夹道上人影憧憧,手中兵刃闪烁着凛凛寒光。
竟是禁军大队在搜索!
她心中一惊,正要闪避,此时月光从云中逸出,微微照亮了她的身影,只听道上有人断喝:“谁在那里?!”
宝锦猛一咬牙,剑气如白虹贯日,一蓬血雨过后,当头两人随即身首异处。
禁军将士在这一瞬被这异变惊呆了,宝锦随即闪身而出,身后松明火把蜿蜒追上,一叠声的高喝,惊破了宫阙九理的宁静——
“有刺客!抓住她!”
宝锦在玻璃瓦轻巧跃过,身后那重重追兵越来越近,这一片沸反盈天,有逐渐加大的趋势。
不能这样下去,得想个办法!
她望着眼前熟悉的梅林和宫殿,心中一动,随即一咬牙,别无选择地从侧门跳了进去。
宫中一片宁静,各色古玩瑶琴,虽然珍奇无比,却蒙上了一层灰尘,窗纸本是以丹青水墨勾画而成,清贵闲逸的风华,却因无人照料而脱落了一半,在网中哗哗作响。
这是月妃的馨宁宫,如今已等同于冷宫。
珍珠帘后隐约有人声响起,随即,传来明月熟悉的声音,飒然,而带着警惕——
“是谁在外面!”
宝锦心中一松,压低了声音道:“是我。”
鎏金飞天灯被点燃,烟雾之中,明月批衣而出,睁开一双妙目,在黑暗中窥见了好。
“怎么回事?”
她沉静问道。
“身后有追兵搜捕,你寻个地方给我躲避一下吧!”
宝锦声音急促,却并不焦急。
第八十八章神隐
不一会,殿外便传来人声喧器,馨宁宫中少数几个宫人耐不住这声响,终于从酣梦中醒来,嘴里嘟嘟囔囔地埋怨着,将宫门的铜栓取下,沉重的轰鸣声顿时在夜色中响起。
宫外松明铮亮,禁军的佩剑在火光下凛冽生寒,他们个个眉眼冷肃,馨宁宫内人不禁大吃一惊,有年长的女官勉强上前,颤声道:“各位可有什么贵干?”
她心中惴惴,惟恐自家主子又惹出了什么祸事,有些不安和迟疑地问道。
“有刺客朝着这方向而来,大约闯入了娘娘的褪宫之中,我们要检查一下。”
禁军头领打量着中庭冷落的境况,知道馨宁宫的主人并不受宠,于是越发理直气壮。
宫人们对视一眼,有些为难道:“可娘娘正在内殿歇息……”
“出了什么事?”
慵懒的声音虽然传来,只见珠帘微动,月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身,她以雪白柔荑挑开半截,有些好奇地向外张望。
禁军首领为了避讳,微微侧脸,道:“有刺客潜进了寝宫,为了娘娘的安全,还是让属下检查一番为好。
月妃微微一笑,声音在暗夜中听来,格外妩媚惊心,“那你们就进来搜查好了。”
凌乱的罗衾堆积重重,在床榻上垛得很高,月妃披了厚厚的大衣裳端坐其间。仍是禁不住打起了寒战,她面色苍白,毫无半点血色。因着寒冷,嘴唇都有些哆嗦。“我身有旧恙,冬日便僵卧如死,实在不曾听到什么声响。”
一旁地宫人连声附和。月妃旧疾常发,这点都是人所共见的。太医也来过多次。实在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那首领目光锐利,一眼便看到那绣窗有些缝隙,他疾步上前,轻轻一堆。只听支呀一声,居然没有销死!
“果然有人从窗中跃出!”
他微微冷笑道。端详着窗楼上那个隐约地脚印,纤细小七,显然是女子所为。
“大人,她估计已经从这里逃遁了!”
一旁的属下焦急估计道。
那禁宫首领摇了在之前头,却不再说,只是在殿中来回踱步。
寝殿很空旷,他细细搜索一回,连房粱上也没有放过,却仍是不见半点痕迹。
然而他却仍是沉吟,随即,他一眼瞥见了床上那重叠锦乡地衾被——
“娘娘,可否请您移驾一二?”
话虽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迫意味,明月心中咯噔一沉,眼中闪过一道幽光,却仍是端坐如仪,微笑着反问道:“本宫一介女流,在自己寝殿里坐着也不行吗——这滴水成冰的日子,你们要把我赶到风雪檐下,这又是什么道理?”
那首领一躬,毫不退让地答道:“不同之处可能藏身在这里,一旦暴起,可能危及到您的安全,微臣斗胆,请娘娘移驾!”
明月把玩着帐帷上的流苏,嫣然一笑,声音却是无比冷冽,“比起什么刺客,本宫更担心地,却是这寝殿地安全。”
她望着愕然不解的首领,朱唇轻启,道:“本宫旧倒,年岁涤尘之时,须得主事女官亲自监督,不可稍离——大众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那首领一向镇守外宫,无缘进入六宫禁苑,听这一问,更是一头雾水。
明月眼波流转,露出一个客套而微蔑的笑容,慵懒道:“自前朝巫蛊之祸后,宫中器物,就不容人轻动,我若是离开,要是被埋下个人偶符咒的,谁担得起这祸患?”
那首领这才明白过来,他听了这含沙射影的话,胸中怒气狂溢,好不容易压下,沉声愠道:“下臣为皇上尽忠,大小十余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