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险试
她的声音轻渺低回,带着玄奥的笑意,在花间林榭回荡,幽深的树阴里,那熠熠重眸好似天上的星辰。
“元氏的祈帝,一心所系,只在一人,他终生屏弃嫔妃,于是宫中子息凋零,只有洛帝一人可堪继位。”
“皇族的衰落,从那时候就种下了根,几代都有只有一两个男子,命悬一线的传着后嗣,到了末了,竟然连一个男丁也没有,于是景渊帝迫不得已,只能以男装示人。。。”
宝锦不动声色的叙述着自家皇朝的凋零惨祸,声音清漠之下,却流淌着几欲魔魇的怨痛——
如果皇家有嗣,也许,姐姐的一生,就不会葬送在这暗不见底的九重宫阙中了。
微微侧脸,她不动声色的将危险的毒汁掺入感叹之中,半真半假的荒诞言语中,却是抱着后宫生乱的期待和快意——
“所以,身为帝王,广传子嗣,才能让皇位恒稳,从这个意义来说,皇帝的朝三暮四,也未必不是坏事。”
“朕是天子,但也是个凡人,私子息之事,现在也言之过早,生平夙愿,却只是与梓童白头携老,永不离别。。。”
皇帝微微一笑,从容淡定之间,却隐隐可见苦涩,“若不是方家步步紧逼,朕原本不必。。。”
他把话说了半截,随即,又道:“然而,朕毕竟是皇帝,是天下之主。”
这一句幽深简短,却道尽了其中衷肠——
天子无亲。
林涛在风中轻响,仿佛千万人拍手欢笑,连这浓密树阴,也仿佛感受到他的黯然,越发暗不见底。
“这样无止境的猜忌和提防,朕跟皇后之间,怕是会越来越远。”
他淡然作结道,眼中漾起无边惆怅,却终究归为低低的一句,“也罢。。。”
宝锦默默地望着他,只觉得林中气氛,仿佛都凝滞住了一般,她踌躇着要开头,沉重的阴影却在下一瞬投射而下——
她惊呼一声,正要闪身逃离,皇帝的手掌却将她强硬地搂入怀中,这个冷酷而寂寞的男子,仿佛将全身力量都钳制在她身上。
宝锦只觉得手腕生疼,几欲断裂,耳边回响的,却是皇帝的低喃,“除了这辉赫皇位,我还有你,只剩下你一个。。。”
“皇上。。。请自重!”
“自重?!”
皇帝冷冷的低笑,醇厚磁性的男音,在这幽溶林中显得格外寂寥——
“自从进了这宫中,我就注定要与三宫六院的佳丽,还谈得上什么自重?!”
他咬牙切齿道,掌下丝毫不曾放松,凝望着这眼中的微愕和挣扎,仿佛欣赏蝴蝶翩然坠落,轻声叹息道:“这一双眼,果真与她当年如出一辙。。。”
岂有此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宝锦心中如翻江倒海,已是勃然色变,她再也忍耐不住,狂怒之下,竟然从皇帝的大掌中挣脱出来,冷声道:“陛下!”
她对着皇帝微愕的目光,朗声道:“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请万岁自重!”
皇帝面沉似水,轻声有如薄冰划过心间,让人不禁要打寒战,“朕若动你,就是不自重?!”
声音虽轻,却力道万钧,宝锦身上一冷,随即凄然一笑,插烛似的跪倒在尘埃里,“我不过是一介奴婢,罪余的逆王之后,这孓然一身都攥在陛下手中,您要如何都可以。。。”
她的声音哽咽,却强忍着越发低郁,“可是,我就算再自甘下贱,也不愿当皇后娘娘的替代品!”
最后一名,削金截玉,苍凉隐忍,然而决绝,掷地有声般风骨自成。
皇帝眼中闪光,强硬地抬起她的下颌,不见喜怒的低声冷笑,“你可知道,朕若是要你,根本不需费任何周章。”
“我当然知道。。。姑墨的老弱妇孺,可都在您手心攥着呢!”
宝锦眉间悒郁,却仍是直挺挺跪着,冷光艳色,一时竟如天上灿日——
“我自入宫以来,极尽柔顺,就是想让您网天一面,不要为难他们——可是我身虽下贱,心却不贱,您要做什么都可以,要把看我做什么人的影子,却实在太过可笑!”
宝锦言语铮铮,词气之间,复柔弱,竟隐隐有金石之音!
第九十三章惑心
此时旭日高升,这密密林间,却仍是一径幽浓,仿佛时间也为之凝滞了。
皇帝咬牙看着这长跪于地的锦裳少女,欲要发怒,却觉得胸腑之间竟被一种莫名痛楚充盈,只是沉默无语。
少女跪得直挺,素颜之上黛眉深蹙,却不知心中有几多悲苦……
“罢了。”
皇帝咬牙迸出这两个字,转身拂袖而去。
日光透过树阴脉脉而入,在宝锦的眼中反射出潋滟波光,她朱唇微挑,勾起浅浅弧度,虽然青涩,却已有着魅惑天下的邪意。
她仿佛在为自己的演技和手腕而暗自快意,然而皇帝那飘逸孤寂的身影,却牢牢印刻在她的眼中——
这个冷峻而深情的男子,念念不忘的,是那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过往,然而时光荏苒,任何美好的人或事物,都会变成镜花水月。
情何以堪……
不期然的,她的心中浮现那幽深冷戾的一眼,下一瞬,心间也为之一痛——
“我这是怎么了?”
她有些惶惑,又有些明悟地低喃道。
*****
“小姐何苦去顶撞皇上,这般灰头土脸的,真是吓了我一跳……”
季馨一边以栲栳拍打着宫裙膝上的灰尘,心有余悸地细瞧着袖口的破污,一边不无忧虑地说道。
宝锦刚刚沐浴更衣,一身雪肌被热气熏得微粉,她正将罗衣轻束,听着这一问,却全无忧愁,只是一径浅笑道:“我是故意的。”
季馨只觉一盆冷水从头顶泼下,“这是为什么?”
“因为……赝品,永远比不上真人。”
宝锦一字一句的低喃道,仿佛雪翳窗前,梅斜道旁,怎一个冷字了得。
“他虽然对我亲厚,隐约之间,却是把我当作少年时的皇后,把我当成她的影子,然后爱我,宠我。”
宝锦托腮而坐,笑吟吟的仿佛全无忧虑,那灿若晨星的眸子,终究露出点点凄然。
“就算他把我当成举世无双的珍宝,却又如何呢?我在他心中,永永远远都不可能超越皇后,这样的宠爱,真是太不可靠……”
“那小姐这样惹怒他,却又有什么玄机?”
宝锦一挥罗袖,仿佛要将这些愁绪都统统赶走,她飒然轻笑道:“帝王之类的人物,看多了唯唯诺诺之人,我这一次大胆冒犯,却又没有把事情做绝,在他心里,我必定是独一无二的……”
“这样,即使对上皇后,我也有几分胜算了。”
她虽然说的自信,心中却在暗暗自问:这一次兵行险着,到底值不值得呢?
答案很快便昭然若揭。
掌灯时分,乾清宫便派人来请,道是皇上今日性子不好,只有玉染姑娘才能服侍得尽心。
宝锦轻启殿门,翩然而入时,只见皇帝一人独坐,殿中烛光朦胧,照不见他的喜怒。
“过来。”
宝锦依言走近,皇帝指了指玉砚,低声道:“磨墨。”
上好的湖笔蘸了浓墨,笔走龙蛇之下,竟是威仪天成的赫然语句。
宝锦偷眼一瞥,纤手不禁一颤,墨汁飞溅,险些污了皇帝的袍袖。
“你很惊讶,是不是?”
“陛下虽然严词斥责,却也是堂堂天朝上主,骤然降下这雷霆之怒,却要南唐国主如何应对?”
皇帝听着这一番可说是大胆的劝谏,却是漫然一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南唐人心怀叵测地屡次行刺,朕意已决,再无更改。”
“可是其中有所蹊跷……”
宝锦急道。
“你是说云阳侯?”
皇帝低声笑了,深深叹道:“即使有所蹊跷,也顾不得了,宫宴之上,南人太过嚣张,这笔帐先收回来,再整治后宫不迟。”
他说话之间,已收了最后一笔,浓墨淋漓,瞧来触目惊心。
“用宝吧!”
皇帝一声令下,自有掌印太监颤巍巍捧上玉玺。
皇帝看也不看,径自朝着宝锦吩咐道:“你来。”
宝锦接过那温玉大玺,双手握住,朝着圣旨的黄绫,用力盖下——
不知是因为吃力,还是因为心惊,那鲜红朱砂印章,盖得有些歪斜,朱红之上,沉黑的墨迹仍闪着微光,那大大的“征伐”字样,在灯光下渲染得越发殷厚了。
二月初六,皇帝御驾亲征,万军南下,朝着六朝古都的金陵而去,独据江南半壁江山的唐国,顿时陷入了风雨飘摇。
第九十四章谋划
大军未行之时,京中居然洋洋洒洒,又起了一场春雪,原本有些回暖的天气变了阴寒。
琳儿拿着美人锤,给正在看奏折节略的皇后轻敲着腿,四下里寂然,唯有檐下滴雪消溶的声音,听着分外清晰。
皇后提笔写了些字,随即放下,有些烦躁地拿起桌上另一册子——那是专管侍寝的彤史。
她略看了几页,只见累累皆是锦粹宫字样,于是了然地一笑,“徐婴华这小妮子,倒是对了皇帝的胃口。”
紫铜熏炉中飘出袅袅香氛,是极雅致的百合清甜,皇后乌云般的高髻上,几点光华闪烁,近看,却是一枝小巧珊瑚簪,清莹明丽,越发衬托得她气度娴雅。
她声音不急不噪,很有几分笑看风云的悠然,琳儿不屑地撇嘴,替她不科道:“娘娘绝代风华,岂是那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可比?!”
“后生可畏啊……”
皇后笑着叹了一句,“可惜,还欠几分火候呢……”
她微蹙眉,看着这盛宠的记录,低喃道:“皇上三天两头去她那里,过不了多久,只怕就要有皇嗣了……”
“娘娘!”
琳儿怕触得她伤情,哽咽着低喊道:“若不是您在那场大火被热毒灼伤,伤及了腹部,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没有动静……奴婢想着,都觉得揪心——老天怎么这般不开眼!”
皇后听着,心情更坏,却是隐忍着不肯露在面上,琳儿以为她又在伤情,正在后悔自己多言,提起了她的伤心事,却见皇后呆呆坐着,笑容中带出冰冷无味来——
琳儿只觉得全身都仿佛浸润在冰雪之中,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正想说些别的来讨皇后欢心,却听皇后淡淡吩咐道:“你先下去吧!”
琳儿蹑手蹑脚地离殿而去,皇后端坐案前,看着这满殿奢华,只觉得悲从中来,眼睛几乎要滴落下来,却硬生生敛住了。
“老天真不长眼……明明已是天衣无缝了,却为何要让我弄假成真,受这火灼之苦?!”
她抚摩着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感觉着缎衣下的细微疤痕,几乎痛入骨髓,她低下头,似笑似泣地伏在案上,香肩微微颤动,长发如黑瀑般流泻而下,因着这复杂而剧烈的情绪而摇晃飘飞,激动之间,连发间的银簪都滑落下来,掉到殿中金砖地面上,发出玲珑清脆的声音。
她俯身将它捡了起来,仿佛孤注一掷似的,她把银簪子在手中越攥越紧,手指一个恍惚,银簪卡吧一走断成了两截。挑在前头的珊瑚落在手上,一点明红,淤血一般触目惊心。
“我不相信什么天命报应,即使天意如此,我也要逆转过来!”
她的声音清寒冷漠,映着满殿寂寂,越发显得惊悚诡谲。
大军将行,六部也为之忙碌鼎起来,一应军械辎重,才练民夫,都必须准备得妥贴。
出兵的人选,皇帝也很费了一番周折,他的朱砂御笔在密密的人名上圈画良久,仍是踌躇不决。
不论资力、才能以及人脉,云时都该是此时南伐的主将,然而此人如同双刃剑一般,握在手中,总是不那么让人放心……
皇帝想到此处,不禁看了一眼宝锦,突然出声道:“你跟云时,最近仍有来往吗?”
宝锦报以苦笑,“陛下的疑心病真是要不得,我若是与靖王私通款曲,这宫中上下无数双眼睛,倒是能瞒过谁去?!”
“是朕的失言。”
皇帝居然毫不犹豫地认错,他靠近宝锦,接过她手中的文书,却仍握着那双雪白柔荑不放,半是甜蜜,半是强硬地将佳人搂入怀中,灼热的气息在她耳边吹拂——
“也许,朕该更自信些才是……无论如何,你的心不该被他夺走。”
他的声音低喃,甚至带着些求恳诱哄的意味,宝锦心中一荡,面上已露出绯霞来。
之前的欲擒故纵果然有用……皇帝目前,好似对自己极为在意。
她心中忖道,半是羞恼的规劝道“皇上还是赶紧做正事吧!”
皇帝想起这待定的名单,顿时兴味索然,他心中沉吟,一时已有无数念头闪过——
命云时为主将,对战局固然是好事,可他已是威名在外,若再助其气焰,今后越发难以掣肘……
可是,这样人物,若是将他留在京中,而自己却亲征在外,一旦变生肘腋,更是一场滔天大祸!
他心念转处,已是在云时的名字上圈了一道,显然心意已决。
“至于京中,就让黄帅偏劳一二吧……他在外磨练了这些时候,看着也很是忠心……”
皇帝黄明轨军中被大量掺入的“沙子”,一时也大感安心,料他也没什么能力作乱,为了稳妥起见,却也暗自思量,要给他配个副手。
第九十五章廷争
几位阁臣入内时,皇帝坐在榻上,仍在沉思,他宽袍广袖,望之有如神仙中人,见几人鱼贯而入,也不言语,只是指了一旁锦机,示意几人坐下。
几人斜签着坐了,皇帝说起留守戌卫的人选,便有人不无忧虑地开口道:“黄帅虽然颇有威名,但毕竟是前朝降将,陛下将京师重地托付与他,似乎有些。。。。。。”
皇帝抬头,见是素来老沉稳重的刘荀,因笑道:“俗话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黄槐素来勤勉忠诚,在宫宴之时,也曾有出手相救之恩。。。。。。更何况,京中除了他的神宁军,仍有二万禁军执守大内,我不在之时,皇后会料理妥贴的。”
几人对视一眼,知道皇帝这才是万全老辣的方略,有机警过人的,却已想了很多——之所以不把云时留在京中,是怕他一呼百应,做下不忍言之事:可若谴他为主将,亲征的皇帝却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