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宝舱之中寂静清默,只有水波拍打船身的声音,一下一下,仿佛打在人的心中。
皇帝凝视着她,仿佛要在她的清莹黑眸中看出什么来,但那蝶翅一般的浓密眼睫,却将一切都遮挡其中,不复窥得。
良久,他才怅然若失的轻叹一声,说了一声,“你先回去休息。”
随即转身出舱而去。
如云的伞冕将他的身影映得模糊而鲜赫,珠帘的脆响之后,站在原地的少女缓缓抬头,她的眼眸流转,仿佛水的波澜暗纹,只一瞬间,却又隐没不见——
那是奇异而隐忍的挣扎,和迷惘。
…
千万战船如利箭齐发,顿时惊破笙歌艳舞,沉醉在所谓江南天险中的南唐君臣,宛如惊弓之鸟一般,顿时朝堂之上风声鹤唳,有引议迁都的,有极言称臣主和的,一时嘈杂如同市井一般。
“诸卿勿用多言……臣先前已去王号,降称为江南国主,新朝那边,却认识咄咄逼人,此等情形,若是再要议和,也只有拿孤的人头去,才能作数了。”
南唐国主不过三十出头,平日里儒文问候,此时一言,虽然词气平静,其中意味却犀利无比,众臣琢磨着这话的意思,都凛然跪地,齐呼:“臣等不敢。”
“你们还有什么不敢的……”
唐国之主冷冷一笑,默然无声地俯视着这些跪地的臣子,突然觉得这昏暗的殿中,仿佛只匍匐着一些鬼物,在地上蠕蠕作恶,不由得一阵心烦,恨不能将御案上的铜炉掷下,将这些魍魉鬼魅都化为裔粉。
他舒了一口气,问道:“长江天险,如今正是对峙之势,哪位愿领军出战?”
回答他的,是良久的沉默,那些终成匍匐的人们,仿佛颤抖了一下,将头埋得更深,几乎要潜入地下。
“我国富饶千里,据鱼米形胜之地,竟不能有一个能拒敌的将帅之才吗!?”
他的声音加重,虽然不大,却越发刺耳地传入众臣耳中。
正在僵持间,阶下有青衣小监匆匆而近,在他的耳边低语一回,年轻的国主双目一亮,仿佛垂死的人遇见了九天甘露一般。
“她说的可是真的?”
他的声音有一丝颤抖,前列的三公九卿听着,不由暗自纳罕。
“郡主娘娘请您过去一趟,共商大事……”
小太监妃色的红唇微动着,皇帝点头应和,随即扬声道:“暂且散朝!”
他袍袖一拂,随即大步而出,与往日的守礼和缓判若两人。
阶下众人不知为何,纷纷议论,却有几个冷眼心尖的,暗自咒骂道:“朝堂大事,这逆伦狐媚的贱人居然还敢打断!”
第九十九章断流
身着淡锦常服的国主,匆匆来到一处宫室之前,早有宫人们跪伏一地,他挥退众人,也不让人禀报,径直而入。
重重垂落的罗帷之中,有阵阵琴声曼然传出,声调铿然,如金石裂绝,又似孤境凄然,南唐国主陈瑾凝神细听,竟是十面埋伏之音,他在纱幕外轻叹一声,劝道:“未到山穷水尽,何必作此不吉之音?”
纱帷之中,琴声未觉,却越发悲壮难抑,郁郁之下,只听裂帛之声突起,随即响起侍女的惊叫声,“郡主,你流血了!”
帘外的一国之君闻言一惊,刚要冲入,却听一道慵懒声调淡淡响起,“哥哥,如今已是回天乏术,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常乐郡主琅嬛命侍女卷起重帷,帐中的沉香气味顿时避了上来,让人心生空旷,却无端空落落伤怀。
陈瑾顿足痛怜道:“你生来不足之症,气血两虚,多加思虑,便要咳血,非得用沉香的气味掩住才好……这半壁江山虽处多事之秋,却也不该只靠你一介女流勉力支撑!”
他面容苦涩,仿佛不愿咀嚼这逐渐紧逼上来的心焦,却仍强笑道:“我正在前殿跟众臣商议,却被你生拉硬拽过来,还没见门,却被你这一通好吓,真是无话可说!”
逐渐卷起的帘幕后,发出清脆而狡黠的笑声,银铃一般悠扬,却又好似海中鲛女的魔魅,逐渐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张宜喜宜嗔,可说是倾国倾城的脸。
南唐国主陈瑾爱怜的看着妹妹,却听她那线条绝美的红唇中,幽幽逸出一句,“正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身姿妙曼,柔若无骨,说出的这一句却是锉锵决绝,百折不回。
“如何个生法?”
陈瑾精神一振,急问道。
他知道自己这妹子谋略非凡,手中又掌有毒门等江湖人物的神秘武力,所以对她的见解,素来很是信服。
琅嬛悠然一笑,款款道:“不知王兄还记得吗,前朝颓乱之时,拱卫南疆的某一只庞大船队,却神秘的出现在我南唐的码头上。”
“你是说……天朝水师?!”
陈瑾目光一闪,豁然开朗地低喊。
琅嬛眼中闪过一道涟漪,随即清冷无波,她端详着断裂的琴弦,咬牙笑道:“正是呢……”
她意味深长的这一句,却让陈瑾一头雾水,琅嬛也不欲多说,之时继续道:“景渊帝驾崩后,威名扬于四海的天朝水师,便不见了踪影,谁有能料到,传闻中已经溃散的他们,居然完整无缺的在我们的近海岛屿上休整呢?”
陈瑾也大为心动,有这样一支强悍的武力,足可以将新朝的万千水军击退……可是,素来骄傲不羁的天朝水师,真的肯加以援手吗?
“我去。”
琅嬛淡然道,手中不由得握紧了一柄珊瑚簪,那上面星星点点的嫣红,宛如血迹一般,灿烂华美。
她望这支半旧的簪子,叹了口气,重复道:“我去劝说他们。”
………………
万千条军船正逆流而下,皇帝满意的四眺远处,只见烟水朦胧中,模糊的江南轮廓已在眼前。
他心中欢畅,不由笑道:“如此军容,足可摧枯拉朽。”
“皇上如此豪兴,妾倒是想起了一个典故。”
宝锦敛衣而随,语调谦恭有礼,皇帝笑着看她一眼,问道:“是哪个?”
“古时苻坚伐晋,他曾道:‘以我百万大军,投鞭足以断流’。”
宝锦笑语嫣然,神色之间,仿佛真的在说什么趣闻。
“你大胆!”
皇帝一时大怒,听着这话实在尖刻兼而不吉,几乎一掌掴了过去,他眸中闪光,却终究强忍下这口气,怒极拂袖而去。
周围的侍从虽不懂淝水之战苻坚惨败,一代霸主落魄的典故,却也知这气氛实在险恶,慌忙分人追去。
第一百章渔者
宝锦望着他盛气而去的背影,映着白浪苍穹,不由的呆呆出神。
她的衣袂在风中猎猎做响,纤弱身影仿佛要随风而起,直舞九天。
这无双风姿,引得上旁战船上的兵将都偷眼望来——
这一次远征,皇帝只带她一个随侍,着实让很多人都揣测议论不已。
她毫不理会形形色色的目光,径自走入舱中自己的房间。
不过半刻,约定的敲门声响起。
季馨前去应门,却并不开启,只是警惕地望着门扉,道:“是谁?”
小太监略微尖利的嗓音在门前响起,“我是膳房那边的,有事要请教姑娘。”
门被打开了,浪涛声中,小太监尖利的声音,几乎可以穿透船壁,“听说姑娘做的菊花鱼乃是一绝,如今在船上膳食从简,所以想请教一下做法。”
“这有什么难的,我写给你便是。”
宝锦的声音清脆而爽朗,她作势拿笔要写,却悄声问道:“南唐那边情况如何?”
小太监嘴唇微动,从袖中掏出一道密件,“这是我们辰楼中人传来的。”
宝锦微微颔首,胡乱写了个菜谱,让季馨送他出门,随即展开书信,仔细读完,她抬起了头,露出一道智珠在握的微笑,“消失已久的天朝水师……终于出现了。”
她望着密信被火焰逐渐吞噬,随即喃喃低语道:“这都是我朝锻就的无敌水师,将来的国之柱石,可不能被南唐这些人累得一起覆灭!”
她想起方才与皇帝那僵峙地一幕,随即微笑加深,“其实投鞭断流也没什么不好——如今的江南,再无谢安这等绝世人物。想要摧枯拉朽,又有何难?”
………………
皇帝的怒气,到了晚间才有所歇止。
今晚正是宝锦当值,如今出征在久,一切从简。权充皇帝书房的正舱里,只见帐帘低垂,皇帝正在批阅奏章,见她前来,头也不抬,只是道:“朕若是符坚之类,你却要自比清河公主吗?可惜还不了个凤皇,朕也不好男风。”
宝锦刚刚走近,听着这近乎赌气的话。不由得扑哧一声,笑得倚在门边。
她虽笑得欢畅,心中却已惊起无边波澜!
所谓清河公主,乃是被符坚征服的鲜卑慕容氏之女,她与弟弟凤皇一起被符紧纳为私宠,民间有“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之讥,嗣后慕容冲卧薪尝胆,终于在淝水之战后反叛,自立为帝。
宝锦听着这好似无心的一句,虽然知道是皇帝在报复调侃,却也惊得浑身冷汗都要流下,她强忍住全身的颤栗,笑得眼中发光,秀丽容色,一时竟冷艳非凡。
“皇上真是折煞我了,慕容家姐弟柔媚善工,族中又有数万健儿,可说是百足之虫,死而后僵,我一个亡国弱女,却又如何与他们相比?”
“朕也不似符坚地志大才疏,不还是给你一顿讥讽,好悬没跳了长江。”
皇帝半是恼火,半是赌气道。
宝锦缓缓走近,替他展平宣纸,轻声道:“皇上恕我今日的鲁莽妄言,其实,我是有一隐忧……”
“嗯?”
皇帝正要提笔再书,听她这幽幽一句,有些奇怪地抬起头,见她面露满色,于是道:“你有什么话,只管直说,何必吞吞吐吐?”
“是……我是在担心,南唐虽是旷于武事,难敌我军神勇,可也并非一击即溃的弱者——如今他们静守如常,恐怕其中有什么玄虚。”
“你原本是在担心这个!”
皇帝这才明白她白日里提什么“投鞭断流,”暗忖她虽然言辞刻薄,却实在是暗含关切,于是怒气消了大半,温言笑道:“你放心,朕不是那等妄自尊大之人,已经派斥侯前去查探,不会轻敌的。”
“也是我白担心一场。”
宝锦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叹道:“我今日口不择言,实在多有冒犯,对不住了!”
她盈盈拜倒,不等皇帝搀扶,起身而去。
身后,只留下一句,“您还是要多加小心。”
皇帝听着这欲说还休的一句,品位着其中的情意,不由的露出一丝宠溺的微笑。
宝锦不用回身,便猜到他定是极为欢畅,她轻提裙摆,从巨浪高耸的甲板上走过,一路不停——
大战将启,便让你和南唐那一对兄妹,杀个你死我活吧!
她想自己这神来一笔,却丝毫没有欢欣,眼前竟浮现了皇帝那殷切而深情的眼眸。
我到底是……怎么了?!
……………………
金陵三面被围,眼看是插翅难飞。
正当皇帝手中的骁将们纷纷出阵,誓将唐国踏破之时,次日的拂晓,却传来一道惊天霹雳!
“什么?三路水军失利?!”
随着侍从郎中们的声声惊呼,皇帝从舱中披衣而起,面色也颇为凝重。
他仔细听完奏报后,剑眉一轩,不可思议地怒道:“你们难道在说笑话不成?!平空杀出一支奇兵,在江中纵横来去,如入无人之地——世上可还有这等荒诞之事”
他蓦然想起宝锦所言,“怕是有什么玄虚,”心中咯噔一沉,知道是被她不幸料中,于是更加烦躁。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先收船回阵,休整完毕后,再作论处。”
………………
金陵城外一片肃杀,千里之外的宫闱之中,却也是清净寂寥,毫无生趣。
皇帝这一走,带走了所有后宫女子的热情,连素爱打扮的方宛晴,这几日也只是懒懒的,提不起劲来。
初春汗峭,又兼雨雪重重,谁都不愿出门,这一片沉寂,却终于被一桩血案打破!
第101…105章
第一百零一章巫蛊
莫名暴毙的,乃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宫女。
她被人发现时,倚在一条人迹罕至的夹道旁,全身僵黑,咽喉处一个小而圆的血窟窿,血已经干涸,双眼直挺挺的好不吓人。
这桩极其惨烈的凶案,由于死者的身份卑贱,本也只是宫人宦官们咀嚼的谈资,不料禁军稍一搜索后,竟在她紧攥的手心里发现一角纸符,顿时平地生出千尺波澜!
皇后高坐上首,端详着手中六角形的微黄纸符,面色因愤怒而惨白,她的眼中光芒摄人,死死盯着上面隐约的朱砂痕迹,唇角紧紧抿起。
“真了不得,居然窃了我的生辰八字,行这诅咒厌胜之事!”
她沉沉说道,虽然声音不大,却把下首的一干侍卫和禁军首领吓出了一身冷汗。
“你们还跪着做什么,还等着人来给我下蛊毒吗?”
皇后冷冷一笑,继续道:“万岁不在京中,一应事务,我都不想大动干戈,可眼前看着这些鬼魅都欺上前了,我总不能视而不见。”
所有人见她挥手示意,顿时如蒙大赦,纷纷退散而去。
此事看着棘手,半天的工夫,却又有了下文。
掌灯时分,何远便躬身进来禀报,他在阶下跪了许久,皇后才让他起身。
“可有什么眉目了吗?”
她安详的端详着自己的指套,平静有如刚刚睡醒似的。
何远不禁打了个寒战,低声道:“在死者附近的泥地里,发现了这个。”
他手掌展开,竟是一个青碧鸾纹的香囊!
“这是……”
皇后看着眼熟,有些迟疑道。
“这般样式的花纹,只有妃子一级的宫中才能使用。”
何远明知她最为熟悉,却极为配合的说出了答案。
皇后凤眸骤然一凝,“宫中四妃空缺,之友云贤妃一人……”
“臣马上派人去搜锦粹宫……”
“住口!”
皇后一声断喝,阻止了他急行的脚步。
她微微冷笑道:“亏你还是久历江湖,做事这么鲁莽——就凭着这个物件,难道就可以任意去搜宫不成——万一是栽赃陷害,可让我怎么去见云家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