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命人脱下鞋袜,俯下身细细查看,半晌,他叹了口气,面上浮现一层复杂的怒意。
“你们不用查了……”
他仿佛极是疲倦似的,又叹息了一声。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喃道:“家门不幸……”
“万岁……?”
京兆尹一头雾水,有些惊惧地看着这位九五至尊。只见皇帝站起身,压住眉目间的阴郁,缓缓道:“这不是江州人,而是出自云州。”
云州……?
在场众人对视一眼,有经验老到的捕头,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去,片刻之间,也是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
他指着尸体裸露地脚给同伴看。解释道:“这些人地脚有些大,说明幼时是光脚不穿鞋地。你再仔细看他脚底,除去厚茧。还有一层黝黑——只有在满是煤渣的地上长期行走。彩绘有这样深入皮肉地黑色。”
他抬起头,继续道:“所以,此人必定来自有盛产煤石的云州。”
人们啧啧称赞,赞誉的言语如波涛一般恭维起了皇帝。
皇帝的面色却越发阴沉。他严重黑瞳幽深,双手紧握,好似下一刻就控制不住怒气,要将什么化为粉碎。
他不动声色的起身回宫。京兆尹小心翼翼地送至中门外,凝神一想,不由颤声道:“云州……那不是皇后娘娘的家乡吗?”
第146…150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鸿沟
“你这一计真是厉害……云州乃是皇后的故乡,那些凶徒却大剌剌装扮成江州人行凶,如此一来,我们云家便是蒙受不白之冤的受害者,连上次的圣旨一事,都可以干净利落的甩脱嫌疑了。”
徐婴华满意地笑道。美丽的眼中,却有着含蓄而锐利的光芒。
宝锦并无半点欢欣,她皱眉道:“你们也太过心狠手辣了,原本我的计划中,并没有让这些人成为牺牲品!”
徐婴华笑得文静婉约,“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宝锦望着她,只觉得那嫣红朱唇微微起阖。却在自己眼中晕染成一片鲜血淋漓……
她心中顿时怒意涌起——原本只需要刺客刻意露出脚底,现如今,这位心狠手辣的徐婕妤,却偏要做成死证,让皇帝看得真切,一念之下,又是好几条人命!
徐婴华见她目光有异,瞥了她一眼,有些轻慢地笑道:“这些都是家族私蓄的死士,原本就是派这个用场的,他们自己都有所觉悟,就用不着你悲天悯人了。”
宝锦睨了她一眼,眼中的凛然清寒,却是徐婴华心中一震,原本还有她奚落言语,都化为了乌有。
她有些失态的勉强一笑。妩媚的唇角却掩不住眼中的惊惶和狠毒——
……
皇帝今晚心事重重。匆匆用过晚膳后。就独自一人来到了书房。也不看书。只是在黑暗中黯然静坐。
“万岁……?”
门扉之上,有人试探性地敲啄,皇帝听着那清脆有如冷泉的声音,眉目间的阴霾才收敛了些。沉声道:“你进来罢!”
宝锦翩然而入,手中托盘上一碗莲子珍珠羹,却是皇帝最爱用的“这是皇后娘娘遣人送来的。她心疼你操劳国事,亲自下厨做的呢!”
“给朕端出去。”
皇帝的声音低哑生涩,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在胸中。
“万岁,这可是娘娘特地……”
“给我端出去!别让我再看到它!”
皇帝的怒火如雷霆霹雳一般,瞬间低喝一下,把宝锦吓得面色苍白,手指颤动之下。碗盏也咯咯作响,险险就要打翻在地。
仿佛不胜惊吓。她的明眸中蒙上了一层雾气,仿佛雨后的幽静海棠,娇美可人。
皇帝仿佛也被自己的怒火吓了一跳,他愣了片刻。有些歉意地抬头看去,却只见宝锦低下头,用罗袖胡乱拭了泪,仿佛受惊的云雀一般,转身就要疾奔出门。
他眼明手快,一把扣住佳人白皙如玉的手腕。近乎强硬地把她拖到身侧。
“万岁请放手……!”
有些哽咽的,又近乎负气的低语,无计可施的,在他耳边轻吐,皇帝不由怜意大起,望着那双红肿有如幼兔的美眸,他叹了口气,终究接过她手中的碗盏,将它轻轻放在几案上。
“朕正在恼着别人,你就傻傻地跑来,接了这怒火……”
变相的道歉温言,让他冷峻地容颜也变得柔和温情。他无奈地轻拍着佳人的背,终于让她不再哽咽。
“你在生谁的气?”
宝锦吸了吸小巧的鼻子,看似懵懂地问道。
皇帝默然不答,冷漠的眼神在触及皇后送来的羹尘土汤时,却闪过一道厉芒。
他想起那险些叛成江州云家的几具尸体,想起那黝黑的脚板,心中冷怒喷涌,几乎要将暴列而起,将那碗盏拂在地上。跌个粉碎!
然而,帝王的自尊心终于战胜了他地怒火——他深吸一口气,心中暗道:常言说当面训子,背后劝妻。此事绝对是丑事一桩,真要找皇后算账,也不能急于一时。
他回过了神,勉强笑道:“几个愚钝的大臣而已,你不必管。”
仿佛要压下血脉中奔涌的郁怒,他伸臂抱起宝锦,将她纳入怀中,自己也埋首在她发间。深深的,近乎贪婪的吸着那空谷幽兰一般的清香。
宝锦心中如明镜一般。皇帝自以为发现了玄机,认定皇后遣自家死士冒充云家之人,心中更是恼怒。
帝后二人地鸿沟,眼看就越来越大,几乎,已无可弥补……
两人都是满腹心思。各自默默,维持着这个暧昧的姿势良久,却听殿外又有阵脚步声。
“又出什么事了?!”
皇帝忍无可忍。面色无比阴沉。
“回禀万岁……南昏侯陈谨求见。”
“他来做什么?”
皇帝眉毛一挑,带出十分的轻蔑和不耐来。
第一百四十七章诱饵
陈谨被宦官引入殿中时,御香飘渺,在他心中带起熟悉而陌生的感觉。
琅缳最爱调香,她宫中的气味,总是芬芳素雅,不落俗套······
他压下心中这个念头,远远看见皇帝的身影。便慌忙下拜,一身白衣全无装饰,刺眼异常。
“皇上万福。”
他未待皇帝叫起。便五体投地扑到在地上,“家门不幸,出了篡逆犯上之女。陈氏满门亦是罪该万死。”
皇帝瞥了他一眼,言语听不出什么喜怒,“这么说来,琅缳的作为,你们陈家也是知悉的?”
陈谨一听,听得魂飞天外,头磕得越发有力,额头上一道血印。在暗处看来,越发触目惊心。
“臣妹心存歹意。又善于伪饰。我们陈家全无所知。我等若真与他有所勾结,如今定是逃之夭夭,又怎么会在这里等候万岁的雷霆之怒?请万岁明察!”
陈谨连气带急。面色都变为惶恐地煞白,额上汗珠滴滴,原本儒雅沉静荡然无存。
“你说的也算有理,可如今天下哗然,都以为你要学那勾践卧薪尝胆,朕虽宽仁,却也不欲被人视作姑息养奸之君。”
皇帝的话虽平淡。话意之中的杀机,却让陈谨惊怖更甚,他心念震慑之下,不禁直起身来,惨笑道:“臣只欲学后主刘禅”乐不思蜀“保全一家一族就够了。”
他心中雪亮………皇帝是想借题发挥,所谓的惩处。也是可大可小,暗一咬牙,决然道:“琅缳曾与南唐的江湖势力来往密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她虽服诛。那些豪客死士却仍会对朝廷不利······”
他望着皇帝深邃莫测的眼,忍着心痛。继续道:“臣虽不才,对这些人也略有了解,愿意为天下靖安出一份力。”
皇帝轻笑起来,“卿真是忠贞之士。”
他的黑眸扫过陈谨的身上。后者只觉得那份凌厉威仪,刺得皮肤都为之生疼,不禁瑟缩了一下。
皇帝满意地笑容微微加深,黑瞳如墨,更显得面容冷峻。如高山冰崖一般,他漫不经心道:“如此甚好,卿回去写份详细的名单,直接奏报给朕。”
陈谨点头唯唯称是,皇帝见他仍跪着,也无意唤他起来,只是宽慰道:“卿好生去做,不用太过忧谗畏讥······世上之人,只要不先负于朕,朕都会加以保全,不会让你落个惨淡下场的。”
他说到“先负于朕”这一句时。语气加重,感慨之中又多了唏嘘。仿佛心事深重,宝锦在旁偷眼看着,不禁猜测,他大概是想起了皇后之事。
等陈谨跪退,皇帝又叹了一口气,瞥了一眼殿外地背影,讽笑道:“就这块材料,也配称王裂土?!”
宝锦却秀眉一蹙,心中升起了一道微妙的不祥感,“万岁也别小?了这些人,他到御前哭诉,也未必是真情真意。”
“朕知道你地意思。”
皇帝心中更是慰帖,伸手接住她垂落的如缎青丝,在指间摩挲把玩,笑道:“我知道你地意思,放心吧,那等纵虎归山的蠢事,我是绝不会干的……这世上有一个耳根发软的吴王夫差就够了。”
他望着江南方向,皱眉道:“只是江南虽归我治下,却仍不能聚尽民心,那些前朝余孽仍是猖獗,这些都是南唐陈氏地襄助。毕竟他们在当地经营多年。所以我才饶过了陈谨。”
“万岁朕是圣明······”
宝锦听他诉说。眼眸幽闪,光芒复杂……
刘南等人果然成绩斐然,不愧是姐姐予以重任之人!
她心中百味陈杂,又是骄傲欢喜,又是伤感怅然,平静之后。又有些惴惴不安……这样大手笔的一盘棋,自己真能驾御得了吗?
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如何,这一局必须考虑周全······
她满腹心思,皇帝也正在想着对陈家怀柔安抚,一时之间。殿中陷入了沉寂。
····
陈谨果然守信,略微整理后,就把琅缳手中的一些密信书件用密匣存了,一起递了上来。
皇帝细细看过,剑眉深深皱起。“琅缳笼络了这些三教九流的人。志向非小啊!”
宝锦一边将厚厚书信分类放好,一边笑道:“她就算再精明能干,也仍是功亏一篑,没能成事。”
皇帝却没有丝毫喜悦,他眉间越发凝重。想起琅缳死的蹊跷。他哼了一声,道:“只怕其中另有内情。琅缳的话没有说完。就被神秘人灭了口——此人能在宫中来去自如,实在是骇人听闻!”
他刚说到这里,拿着书件的手蓦然顿住了——
最后一份书信。静静握在他的掌心,几乎被攥出洞来。
“陈谨连这样的机密都走上来了,实在也算是忠心······”
皇帝看着手中地纸页,笑容越发加深,眼中却是冰冷一片——
“这些毒门之人不日就将齐聚,朕倒是可以一网打尽。”
····
“我把那张纸放到了最后,万岁见了,必定会龙颜大悦。”
陈谨对着阴影里的几人说道。
“这样大地诱饵,他定会上钩地。”
他悠然一笑,端起酒盏一饮而尽,随即微笑起来,眼中?光转为狂乱,随即,变得比冰还要森冷——
“好戏······即将启幕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离宫
曲水流觞,重重的回廊下碧清如洗,圆融精巧的镶福连环窗由上好的乌木雕成,映着黑瓦白墙,显出与宫中截然不同的风致。
这是皇家例行的离宫别苑,离京城两三日的路程,一草一木却是仿照江南风情。显得清雅隽永。
陈谨随着皇帝一行入内,眼瞥着四周相似而陌生的景象,不由心中一动。
仿佛窥到了他的心思,皇帝回头笑道:“朕这处离宫,比你的江南王廷如何?”
陈谨吓了一跳,连忙躬身道:“萤火之光岂能与日月同辉?臣之府邸不过寸方,岂能与陛下离宫相提并论?”
皇帝眯起眼,鹰鹫一般锐利的目光打量着四周,轻叹道:“风景虽好,却有些刻意,不免带上了匠气,朕觉得倒不如你宫苑多矣……这些假山清荷有赖你指点,建成之后,必定不同凡想。”
宝锦在一旁听得有趣,不由微微轻笑,皇帝眼尖,一眼扫见,不由揶揄道:“你又在笑什么?”
宝锦轻一施礼,指了池塘中央那未筑完的嶙峋假山,双目几乎笑成月牙,显得柔丽而俏皮,中有流光一瞥,仿佛星辰碎玉,皇帝地目光也带了几分宠溺和热意。
只听她道:“且看这假山,原本是仿照江南园林,只是画虎不成反类犬,重叠乱堆之下,倒跟‘粘花生’一般。
这话一出,一旁的宫人们听得真切,也按捺不住,掩袖轻笑,金练颤微。嘻嘻哈哈个没了。
“什么是粘花生?”
皇帝问道,一旁的陈谨面色赤红,期期艾艾不敢说。
“万岁”,那是民间一种小吃食,用糖拌了白面。用油沸了花生,层叠之下,就成一整块了。”
有宫人嬉笑着说道。陈谨的面色更似猪肝,皇帝含笑瞥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斥责宝锦道:“你这谗猫尽想着吃。连湖石假山都不放过?”
随即对陈谨笑道:“宫人无礼。倒是让卿见笑了。”
“哪里…”
陈谨急得鼻间上都沁出细汗,他别无他法。凑近皇帝,低不可闻地说道:“其实这假山确实拙劣。只因要在内部空出地方来——机关尽在其中。就等着您一声令下,把那些逆党一网打尽。”
“好好好……”
皇帝一叠声赞许,看向陈谨的目光温和,却含着隐约地讥诮。
日前。陈谨上了密折,道是愿为皇帝尽忠,把琅缳手下那些毒门和江湖豪客引诱来一网打尽。以绝后患。
皇帝虽然鄙夷他的为人,但对此计却也大感赞同。一番商议之下,决定伪称去离宫避暑,诱那些人前来刺杀。
为了不露痕迹,皇帝稍事修葺了离宫,实则在其中布下各种机关利器。假山这一角便是最大的杀阵。
“卿对朕可真是忠心不二啊……”
皇帝似笑非笑地赞答。回头却见宝锦踩着回廊栏杆,跃跃欲试地伸手池中,要抚那假山。不由吓得魂飞天外,大喝道:“别动!“
宝锦被他这一吓,仿佛措不及防,脚下一滑,要看就要跌入池中!
千钧一发之际,皇帝猿臂轻舒,勉力将她地衣袖扯住,硬生生提了过来。
众宫人齐声惊呼,却见宝锦从水面上一掠,终究还是投入皇帝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