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传烽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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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明传烽录- 第1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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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

孟豹忽然扭怩起来,吞吞吐吐的道:“这个……实不相瞒,小人此次下山来,便是跟从二当家的来给徐大人送礼,原本以往都是我们约他的,今日他却不等我们去约,自己跑到山寨开设的缎庄来,二当家那时恰好出门,回来之后以为事不寻常,便决定赴约。小人之所以知道大人驾到,也是徐大人给二当家留下的口信。”

第十回

第十回 壮士落草图生计 虏酋尝胆谋通市(下)

桓震拍拍他手臂,教他放心养伤,独个儿走了出来,驻步沉思。显然徐从治同那彭姓山大王有不寻常的关系,自己应当直截了当地揭穿这层关系,甚至参徐从治一本呢,还是旁敲侧击,至少在弄明白彭某人的身份之前,不与他们敌对?他一头琢磨心事,一头信步缓行,不知不觉便走入了山里人家之间。桓震赴任途中虽然未着品官服色,可是衣着整洁光鲜,一瞧便是有来头之人,田里耕作的农民见了,一个个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走了一程,忽然觉得口渴,左右一望,但见路旁田埂之上摆着一个瓦罐,走过去一瞧,果然是个水罐。他叫了几声,不见有人答应,口渴又是难耐,心想只要付钱,自作主张喝一点也不打紧,当下一口气喝干了一罐,摸出四五个铜板来放在罐中。喝罢了水,看看天色不早,当下转身望驿站方向去。走不出数丈,只觉头重脚轻起来,足下虚浮如踩棉花,身子飘飘荡荡不能自已,终于扑通一声,仰天摔倒。

他这一睡,便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深入原始丛林之中,那些藤条树须忽然间都活了过来,纷纷伸出触角来捕获自己。他仓皇逃奔,速度却赶不上那些东西的十分之一,先是脚踝给缠住了扑倒在地,跟着浑身上下都缠满了藤条,渐渐箍得透不过气来。大骇之下,霍然而醒,却发觉四肢果然半分不能动弹,只道噩梦成真,定定神一瞧,却是给绳索捆绑在一根柱子之上,周围散乱堆着些稻草,臭气熏天,倒似一个废弃的马厩。

他试着用力挣脱绳索,却是纹丝不动,想要发声叫喊,又觉喊来的多半是敌人,想想是喝了那罐水才倒,其中必定有甚古怪。正寻思间,忽听有人一面喊叫,一面跑去,叫的却是“醒了,醒了!”桓震暗道不妙,方才睁开眼来被他们瞧见了。只好打醒精神,应付敌人。等了片刻,一个面色黝黑、手足与个头一般粗大的破衣汉子领着一群人走来,一见桓震醒来,上前喝问道:“兀那狗贼,你是甚么来头?快快与我老实招来。”桓震不知他底细,不敢据实以告,只推说是过路的行商。

那破衣汉子冷笑一声,捉起桓震右手,亮出他的虎口来,讥笑道:“行商?”行伍中人日日操持兵器,是以双手虎口皆有厚茧,桓震不料此人竟懂得这个分辨之法,呆了一呆,索性豁了出去,道:“某是辽东巡抚桓震,你待如何?”那人吃了一惊,上下将他打量一番,忽然笑道:“你说你是桓胡子?听说桓胡子一人勇敌满鞑子数万大军,岂是你这等小矮子可以滥充得的?”

桓震哭笑不得,耐住性子道:“你放了我,我带你去看我的印信,何如?”那人仰天大笑,嗤道:“你当老子是三岁小儿,任意糊弄的么?实对你说,那罐子里装的麻药,足足可以麻倒数百壮汉,咱们原本是想麻了城内守军,掠一些府库的金珠财物,权充投命状,不料却给你送上门来喝个罄尽,真真是天要你死。你既有胆冒充桓老爷,彭大王必愿取你性命,说不定还要夸奖我弟兄一番。”

这是桓震第二次听到“彭大王”这个名字,忍不住问道:“彭大王是甚么人?”那壮汉拍拍他脸颊,笑道:“左右你也快要死了,便说与你听无妨。彭大王便是虎尾山寨的大首领,咱们一班弟兄混不下去,要投奔他去了。”桓震注目细瞧他上身的破烂衣服,隐约竟有一个圈圈,当中一个模糊不清的文字,好容易才分辨出是一个“驿”字,不由得恍然大悟,叫道:“你们全是驿站的驿夫?”那壮汉瞪他一眼,道:“驿夫便怎地?驿夫就不用活命吃饭了么?你们这班该死的将官,把钱粮全克扣入自己腰包去了,却叫老子们喝西北风?那该死的皇帝又裁甚么驿站,当真不给人活路了,老子去投山大王便怎地?”

一个年老些的驿夫在身后道:“俊哥儿何必同他废话,一刀杀了岂不爽快?”那壮汉摇头道:“彭大王最憎恶的便是无端取人性命,若不带去给他决断,这投命状还有甚用?”回头对另一人道:“你不说二当家三日之前便在城里么?怎么咱们派去寻他的人,过了几个时辰还不回来?”那人摇头示意不知,俊哥儿冷哼一声,道:“也罢,便叫你多活些日。”说着扬长而去。桓震好容易才搞清眼下的状况,自己似乎被当成水浒传中梁山好汉投奔及时雨的见面礼了。不过听那人口风,似乎在见到“及时雨”之前自己并不会有性命之忧,反正也脱不了身,索性静观事态发展,再做计较。瞧瞧天色,竟是晌午时分,想来自己至少昏迷一夜了。驿站中留宿诸人想必已经急得发疯,秦世英大约正在被杨柳逼勒,想像他一脸张皇的模样,忍不住发笑。

药力尚未全退,不一会又迷糊起来。此时此刻绝对不能睡着,桓震努力保持清醒,迫使自己去想一些令他头痛的事情,比如雪心眼下去了哪里?他猜想雪心可能想回去与爷爷为伴,是以嘱咐黄得功沿着回灵丘的路线一路打听,可是倘如雪心并未返乡,甚或已经寻了短见……还有李经纬,这个谜般人物近来似乎不来纠缠自己了,可是没有消息有时候却是最坏的消息,谁知道他暗地里玩的是甚么花招。与郑氏的灰色贸易也须尽快结束,华允诚参他的时候能逃了过去纯属侥幸,也是因为在温体仁眼中还有自己存在的价值,以后再碰到这种事情可就难讲了。还有盘踞皮岛的毛文龙,袁崇焕都解决不好的问题,现下留了给他,要如何应对,眼下还没半点法子。自己未来的人生真是多灾多难啊……桓震望着破烂不堪的马厩顶棚,忍不住轻声叹气。

另一头驿站之中,已经乱作了一锅粥。桓震自从傍晚自己出去,便再也没有回来,温氏急得大哭不说,孙应元这等老江湖一时也没了主意。杨柳年轻识浅,文森特连中国话也说不顺当,前天晚上北风楼徐从治同虎尾寨二寨主的约会,不知桓震的意思是怎样的,是以谁也不敢轻易去掺和,遵化县秦世英来拜,也只说大人身体不爽,挡了他驾。

孙应元正在那里发愁,孟豹由两个手下扶着出来,说什么也要离开驿站去与二当家会合。孙应元苦苦挽留,道:“孟爷何不再等片刻?说不定我家老爷就要回来了。”孟豹摇头道:“已经等了一天两夜,却再等到甚时候去?二当家找我等不见,必定急得发疯。”孙应元笑道:“昨日不是已经遵孟爷吩咐,叫人送信去了么?孟爷眼下行动不便,何不在此等候贵兄弟前来迎接?”孟豹满怀疑惑地瞧他一眼,反问道:“你家老爷究竟作甚去了?”孙应元苦笑不已,心想我若知道早已去寻他回来了,何必还来同你磨牙?料想他定是起了疑心,恐怕桓震是去对他不利。想到这里,蓦然一拍脑门,徐从治这厮瞧起来似乎有甚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难不成为了灭口竟将桓震设法害死了么?倘若真是如此,虎尾山这帮贼便是敌人,尽管孟豹是桓大人的旧识,那也顾不得了。他心中这般想,当下定了计较,脸上声色不露,推说出去安排车子送孟豹进城,暗地里却叫驿站周围守卫的亲兵一拥而入,将孟豹连同他的十几个伙伴压在地下,捆得粽子也似。孟豹大声叫骂,孙应元全然不理,只吩咐好生看守,吃喝不得欠缺,只是不能给他们离开驿站半步。

里里外外如临大敌地过了两天三夜,桓震仍是不见踪影。孙应元动用当年在江湖中打混时候结下的黑道关系四处打听,遵化城里有名号的人物却都不曾听说过类似朝廷命官被人绑票的事情。堂堂封疆大吏,上任途中竟然给丢了,这才是千古奇闻呢。正没计较间,忽然来了一个破衣烂衫乞丐模样的少年,声称有一封信,要面交孙大爷。孙应元接过信来看时,真是又惊又喜,这信不是旁人,正是桓震的亲笔。杨柳与文森特一起挤将上来,杨柳便伸手去抢过那信,匆匆读了一遍,愕然道:“师哥怎么跑到虎尾山里去了?”

那日桓震误打误撞地给一帮驿夫捉住,要拿他当作投命状献与虎尾山的山大王,只是派去联络二当家的人迟迟不曾回来,这才将桓震暂且扣押在马厩之中,等待发落。桓震正在苦思逃走的法子,却听驿夫们一阵骚动,有几个人破口大骂,叫道:“杀进城去,做了那狗官!”桓震暗想不知他们说的狗官是秦世英还是徐从治,又为甚么要杀他?不是说那姓彭的山大王最讨厌杀人么?正寻思间,却有两条汉子撞进来,不由分说地给他套上一只黑布头罩,跟着将他从柱子上解了下来,拖拖拉拉地拽了出去。桓震估摸大约是要带自己去见甚么人,多半是那彭大寨主。对方人多势众,凭他一个没法子对抗,只得老老实实地任凭他们扛上一头骡子,一路颠簸而去。

路上停了两次,约莫太阳落了一次山重又升起,这才有人将他从骡背上搬了下来。桓震只觉浑身酸痛,几乎动弹不得,仍是若无其事地笑道:“到了?烦劳这位大哥,让我放一放水。”便听一阵哄笑之声,一个粗哑的声音嘲笑道:“这牛子胆量不小,竟敢在大哥面前放水!”另一人也笑了几声,旋道:“给他扯去眼罩。”桓震眼前蓦然一亮,只觉光线刺眼,一时间甚么也瞧不清楚。眯着眼睛定了定神,才渐渐看见周围事物,霎时间不由得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这里的房舍屋宇虽然与陕西不同,可是周围人们的表情神色,言语气氛,都无不让他想起当年在小五台的时光。看来此处便是甚么虎尾山了。

面前围着许多人,为首的一个居然是一个白净面皮的书生,戴着玄色方巾,下颌蓄了微须,身上是一袭青衫,看起来不像是山贼,反似一个秀才。捉住自己的俊哥儿对那书生十分恭敬,深深作了个揖,大声道:“给彭大当家请安!小人们便是遵化驿站里的驿夫,因为官逼民反,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只有来投靠大当家。”随手一指桓震,道:“此人是小人们无意之中抓到的一个过路官儿,可惜尚未审得出来龙去脉。权充小小见面礼物,求大当家的笑纳。往后水里火里,任凭吩咐,再没半个不字。”

那书生微笑道:“彭羽何德何能,当得起诸位这般抬爱。”话头一转,道:“只是咱们虽然啸聚山林,却不做为非作歹之事,更不愿滥杀官吏。这位大哥……”那壮汉连忙接口道:“小人姓卢行七,小名叫做俊哥儿,大当家叫小人卢七便是。”彭羽点头道:“好,卢七哥,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盼你看在大家初会的份上答应了。”卢俊连声应诺,彭羽指着桓震道:“此人既是过路的官吏,请七哥莫要为难他,这便放他自去如何?”

卢俊面露惊讶疑惑之色,挠了半晌头皮,一跺脚,道:“小人既然将此人献与大当家,那便任凭大当家处置。”彭羽笑道:“甚好。”便叫人带卢俊去安顿住处。回头替桓震松了捆绑,问道:“请问这位官爷尊姓大名?”桓震只觉此人不似个不讲道理的山贼,也不愿对他隐瞒身份,当下据实以答。彭羽十分吃惊,连问了好几遍。桓震好笑道:“桓某人是何等人物了,有甚好冒顶的?”彭羽惊讶神色渐退,当即客客气气地请他到厅里叙话。桓震哈哈一笑,道:“大当家相邀,自当奉陪,可是在下自从昨日傍晚已经将近十个时辰没登过小恭,受不了啦。”彭羽哑然失笑,忙叫人陪他去茅厕。

回头在厅中坐定,桓震便请问他家世由来,何以在这山中落草。彭羽长叹一声,道:“此话不谈也罢,说来徒然令人伤心。倒是桓大人,为何做了彭某的座上宾?”卢俊在一旁早羞愧无地,恨不得寻一个窟窿钻入地里去。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冲桓震连叩几个响头,叫道:“桓老爷愿打愿杀,卢某没一个不字!”桓震拍拍他肩头道:“我干么要打你杀你?回头你将裁驿之中的事情细细说与我听,便算将功折罪。”彭羽一怔,蓦然抬头瞧了桓震一眼,轻描淡写的问道:“桓大人也着意驿事么?”桓震摇头道:“一知半解而已。前些天朝中有一个御史,指陈天下弊病,有一条是‘邮传过削’,桓某大有同感。”

彭羽听了,仰天长叹一声,两行眼泪顺着面颊滚滚而落。桓震吓了一跳,忙问他何以如此感慨。彭羽擦去泪水,喟然道:“倘若朝廷中人个个有桓大人同那位御史大人的见识,家父便不会一病而亡,我彭家也不至于落到这个伶仃破碎的下场!”他话匣子一开,再也收不回去,一面浩叹,一面将来龙去脉讲了出来。

彭家祖籍浙江,世代武职,祖父辈都在辽东从军,是以彭羽也学得一口关外方言。父亲本是一个游击,因为天启二年广宁失陷,受谴调任蓟州西北的平谷驿做了一个管驿百户。彭父本无建功立业之心,驿站虽然苦得紧,但却不比战场上要日日将脑袋别在腰间,因此数年下来日子倒也安逸。或者正因为此,他便不愿彭羽再入武途,定要他习文应科。彭羽明白父亲的心思,虽然打小便酷好排军布阵之法,却也能安心功课,不久举了秀才。前年崇祯皇帝裁汰驿递,许多驿夫没了生路,驿费大减,彭家生计也十分艰难。

彭父忍耐不住,便寻平谷县去讲理,哪知平谷县竟唤捕快来将他锁了,加了一个“滥予”的罪名,解送州府。押解途中彭父旧伤发作,一命呜呼,平谷县却还不依不饶,定要彭家罚鍰代罪。彭母无法可想,只得将家当变卖一空,最后连彭羽年方十六的小妹也卖了去,这才还清官欠。原本此事就算完了,没想到过不多久,彭母竟然听说彭羽妹妹便是给那平谷县买去的。原来平谷县早就垂涎彭女姿色,苦无机会到手,难得彭父自家送上门去,岂有不加利用之理?彭父半路暴毙,也难说不是他搞的手脚。

彭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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