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止敬三分而已呢!”
桓震愕然,他虽不搞那些甚么反贪拒贿的花样,但也还没有明目张胆到成箱收礼的地步,不由得脱口问道:“你们怎知道?”黑岭笑道:“昨日大伙儿都瞧见啦。想作婊子,还立甚么牌坊?咱们左右给欺负惯了,也不指望他姓桓的能翻天覆地。”桓震大疑,昨日自己一天不曾在衙,却是甚人受了?将这事权且搁在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道:“那庄子固瞧起来却是条汉子。”
他本想打听一下庄子固的来历,没想到“庄子固”这三字刚刚出口,原本滔滔不绝地大发牢骚的众人瞬间安静下来,只顾闷头喝酒,谁也不说话了。桓震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只得胡扯几句,推说出来久了,怕上官责罚,匆匆离去。
他回到衙门,第一件事情便是叫孙应元来问他宗敬送礼的事情。孙应元面色尴尬,挠头道:“昨日确有宗老爷派来的人,送了两盒珍珠首饰,两盒人参鹿茸,还有几块貂皮,都是一些土产。”桓震哼了一声,冷冷的道:“你胆子见长了啊!本抚不在,你也敢妄受贿赂?不怕本抚回来剥你的皮!”孙应元两腿一曲,跪了下来,啪啪抽了自己两个嘴巴,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昨日小人见老爷不在,本不敢收的,可是夫人发下话来,说倘若驳了宗老爷的面子,以后须不好相处,是以叫小人收下的。”桓震大怒,气到极处,反笑起来,道:“好,好!”平一平心中怒火,问道:“那么昨晚我回来之后,干么不即刻禀报?”孙应元叩头道:“夫人说些许小事不要烦扰大人,让小人不必说。”桓震怔了一怔,忖思片刻,道:“你下去罢。宗老爷送来的东西暂且不要退回,寻个妥善所在存放,不可令家中人等乱动。”孙应元如蒙大赦,连连答应着退了下去。桓震转了两个圈子,想想此刻却不是同温氏翻脸的时候,这时代的富家小姐,总是头发长见识短的,做出这种事情来并不奇怪。倘若勒令退回,多半便会招她记恨,还是另想法子才好。
忽听门外通报,说庄子固应召来到,正在厅中等候。桓震应了一声,匆匆出去,只见他赤裸上身,背了一根荆条,直挺挺地跪在大厅当中,模样煞是滑稽可笑。庄子固见桓震出来,当即叩头道:“小人罪该万死,请大人处置。”桓震不解道:“你有何罪?”庄子固抬起头来,一五一十地数道:“小人不从宗大人威逼利诱,宁死不写他的名字,罪之一也;不自量力,推选自己补任指挥使,罪之二也;将宗大人送礼之事四下散播,罪之三也。有此三罪,足死万次。”桓震哈哈一笑,伸手拉他起来,给他解去了荆条,问道:“姓汪的说告发你杀官,究竟杀甚么官?”庄子固神色十分尴尬,终于还是说道:“那是小人十三岁那年在家乡做下的荒唐事,早已经不记得了。军中许多人都知道,子固只怕大人新官上任,拿小人开刀整肃军纪,一时猪油蒙心,才着了汪大人的道儿。”桓震摆手道:“行了行了,我瞧你今年也要三十出头,十三岁时候的事情总是挂在嘴边作甚?本抚可没这般无聊,整日陪你混闹。”
示意他在椅子上坐下,道:“今次的指挥使,本抚已经决意要补宗敬了。”庄子固毫不惊讶,似乎早在逆料之中,瞧着桓震一语不发。桓震笑道:“怎么?你不是不服得很么?为甚么不替自己辩解?”庄子固摇头道:“小人不敢。”桓震道:“不敢不服,还是不敢辩解?”庄子固低头答道:“二者兼有。”桓震微微一笑,道:“都司积弊深远,非一日二日所能根除。如汪世涵那般劣迹昭彰,本抚尚能上疏弹劾,将他去职查办,宗敬这样的却急不得。”庄子固垂头不语。桓震想了一想,道:“譬如一株大树,我若齐根一斧砍断,固然爽快得紧,可是大树倒将下来,难保不会砸中伐树之人。因此必须先去枝叶,然后缚以绳索,一面砍伐,一面拖曳,才可确保无虞。你明白我的意思么?”庄子固摇头道:“小人不懂。”
桓震耐住性子,问道:“你可知道为甚么这次除你之外大家全都推举宗敬做指挥使?”庄子固忿然道:“还不是那厮连哄带吓!”桓震又再问道:“那么何以他一哄一吓之下,众人尽皆乖乖听从呢?”庄子固瞪大了眼,既不愿说自己的伙伴没有骨气,一时之间却又找不到旁的解释。桓震道:“何时尔等有胆量拂逆宗敬,何时本抚才能照尔等所愿,当真推举一个指挥使出来。否则,也只不过是去了一个宗敬,又来一个宗敬而已。这几句话,你回去想想清楚,后日本抚要启程离境,约莫下月,当大阅五镇三军,挑选新军兵士。你好好保重性命,留到彼时,自有用武之地。”说着便叫带他出去。
庄子固一头雾水,恍恍惚惚地去了。桓震便着手缮写奏折,参汪世涵缺额冒饷。像这种奏疏,一般送到兵部都会照批,何况桓震自己便是兵部的红人,根本不用担心会被驳回。宗敬消息甚是灵通,当日下午便来叩辕道谢。桓震同他闲扯几句,忽然道:“本抚有一件为难之事,要求宗指挥帮忙。”宗敬自觉已经打通了跟巡抚大人的关系,闻听巡抚有事交代,喜不自胜,连忙诺诺答应。桓震不紧不慢的道:“宗指挥前日送来的东珠甚好,只愁无线可穿。”宗敬闻听,一颗心当即放了下来,这巡抚大人上任伊始便疾言厉色,说到底原来只是个贪财好货的角色。当下不住拍胸,说是要送一卷金线来给巡抚大人穿珍珠。桓震做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亲亲热热地送他出去,转身叫道:“邓大人出来罢!”屏风后面应声转出一人,正是广宁一卫的监军巡按邓本端。
桓震笑道:“方直以为如何?”邓本端脸色铁青,恨恨道:“这厮果真如此!”桓震两手一摊,道:“本抚上任不久,哪敢私相授受,取这等不义之财?可是宗大人盛意拳拳,实在推辞不得。何况日后还要仰仗彼等治军,却也不好叫他面子上过不下去。邓兄仕宦多年,又身担巡按之职,谅必有以教我。”邓本端苦笑道:“官场之中迎来送往本是司空见惯,桓大人当真追究起来,对自己却也没甚么好处。”桓震摇头道:“那不如同卖官一般了么?”邓本端不料他把话说得如此不中听,怔了一怔,道:“大明自有捐纳助饷以来,便没甚不可卖的了。”桓震笑道:“照啊。现下却又有一个人,纳款不逊于宗敬,要谋宗敬升任之后留下的佥事空缺,方直说该如何是好?”邓本端却没听说过这事,疑惑道:“不知是何人?”桓震微微一笑,反问道:“不是说但捐款助饷者便没甚不可卖么?是谁不是谁,又有甚么打紧。”邓本端碰了个软钉子,心想不知抚治大人安的甚么心思,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桓震明白邓本端虽然自命廉洁,毕竟还是无力打破官场潜规则的。边兵与卫兵基本上是两个系统,都司卫所的将领任命,自己也并不能完全随心所欲,倘若士兵公推出来的是一个寻常兵丁,贸然将他补做指挥,很可能给自己招来一大堆麻烦。大刀阔斧的改革固然痛快,可是必须在掌握了绝对权力的时候才能做得下去。倘若能够将卫兵制度在辽东境内废除,便有可能自上而下地肃清军中蛀虫。只不过到了那时,绝对的权力会不会造就一个新独裁者,桓震自己也不知道了。
又待了一日,眼看预定的新军将领选拔考试将要到期,桓震便启程往觉华岛去。这一次他便不带家眷,仅叫孙元化与何可纲陪同。祖大寿要留镇广宁,是以并没一起前往,临行之时,将祖泽润、祖可法送了来,说是任凭桓震磨砺管教。
不一日赶到觉华岛,报名的官兵虽有四千多,可是当真前来考试的只有三千五百出头。这些人给安排在岛上空旷之处搭棚居住,适逢天降大雨,棚子简陋,处处滴水不止,弄得个个如泥猴一般,人人叫苦不堪。桓震一到岛上,见了这等情形,便下令加固棚顶,生怕士兵不满,索性自己也搬了进去与他们同住。窝棚里的官兵见巡抚大人与自己同甘共苦,原本想抱怨的也无从抱怨起了。
好在老天帮忙,天气很快放晴,与试官兵也都全部来齐,便在校场之上举行全辽五镇第一次大规模的考试。试分文武两科,武科试的是火器弓马、步下搏击,文科有两条试题,其一是问倘若身为虏酋,如何攻取皮岛;其二却是以辽事为题任作一策,但言之有理尽可。若是武举,答策不中是不可应武试的,桓震却不管那许多,哪怕不会放枪,也准答文试,帅才并不见得非得身先士卒,力不能挽弓而才可以运筹帷幄的,本朝不是没有,就是后世也有许多。
武试花了三日时间,来应试的都是辽兵中的健卒好手,这等气力活不在话下。后一场文试却难倒了许多捉笔难过捉枪的老粗,有几个急得骂起娘来,给巡试官轰了出去。一日试毕,桓震将卷收回,请何可纲、孙元化、茅元仪等人帮助一起阅卷。正在安排卷房,忽然巡岛游击带上一个人来,却是皇太极遣来的使者。
上个月间皇太极通过朝鲜使臣请求通市,桓震明知朝廷多半不会允准,是以压根就没等待批复,便打算自行其是了。只是倘若在大明境内开市贸易,难免会走漏风声,一个弄不好再被参下来,可没人来救他了。何况一旦开市,必定要冒铁器、军火流入后金的危险,两国交往一多,间谍奸细也必防不胜防。如何选择一个既稳妥又安全的所在作为边市关口,成了桓震的一个大心思。想来想去,只有金、朝边界的义州最为适合。〔按此义州是朝鲜的义州,非明之义州卫也。〕义州原本有明军驻扎,可是几年前丁卯之变,朝鲜国王为了求得金兵自义州撤出,曾经向皇太极做下担保,绝不让明军再度进驻义州。如能争取到义州作为关市,便有了光明正大的驻军借口,非但可以同时与金朝两国进行物资交易,而且更相当于在后金腹地楔下了一颗钉子,益处非同小可。只是要这么做非得朝鲜国王允准不可,否则明军强行进驻,便是一下子得罪了金朝两国,更可能将原本已经有离金归明之心的朝鲜推向后金那一面去。是以他不敢用强,分头给皇太极和朝王李琮各写了一封书信,给皇太极的信中说两国交战已久,边民互不信任,不论在哪一方境内贸易,对方商旅往来都是提心吊胆。朝鲜从前是大明的属国,现在又是后金的兄弟之邦,边市莫如设在朝鲜最佳。给李琮的信却极言开市之后对朝鲜的好处,更承诺每年支付租金,要求暂借义州用于贸易。
这封信与朝鲜使臣前后脚到达,李琮早听朴兰英夸张辽兵的赫赫军威,原本不欲同天朝为敌,可是朝鲜毕竟距金近而去明远,倘若皇太极不满他将义州再度交给明军,责以背信弃义,再发大兵来攻,以朝鲜的微薄军力,哪里抵抗得住?恐怕真要亡国灭种了。他存了这种心思,便回一封模棱两可的国书,说是只要明金协商一致,朝鲜僻邦小国,不敢拒绝。
皇太极那边,接到这么一封回信,当即召集了一干文臣谋士、亲王贝勒前来议事。众人听说要在义州开市,大多极言不可,阿济格持论尤力。当年皇太极令阿敏率大军征伐朝鲜,阿济格也在军中从征,立下许多战功,朝鲜的土地之上洒了他不少鲜血。何况当初后金屯兵义州,本是为了防范毛文龙,现下毛氏仍据皮岛,倘若明军再进驻义州,岂不是倒持太阿,给明军以大好机会偷袭自己之背?
皇太极也觉阿济格所说十分有理,如果今日要将义州还给明人,那么当初又是为了甚么才兴师动众地对朝鲜大加挞伐?况且后金新败于明,目下朝鲜正在两面游移之际,倘若贸然应允,很可能便致使前功尽废,“兄弟之盟”一去不返,明军再度形成一个弧形的包围圈。代善却主张应明之请,便在义州开市。想当初先汗尚在之日,自己每每劝谏父亲速定朝鲜,代善却老是同自己唱反调,每持四面受敌,仇怨甚多,则大非自保之理,极力主和,一直到自己即位之后,大军东征,他还是消极怠慢,甚至于托病不肯随军出征。皇太极清楚得很,自己这个兄长年纪大了,渐渐厌倦戎马生涯,身子骨也大不如前,骑马打仗已经有些吃不消了。去年越关奔袭北京,他便与莽古尔泰一同极力阻拦,此时更是宁可稳妥,决不肯冒半点风险。
众人议论纷纷,各抒己见,只有范文程、多尔衮两个人始终不曾开口。皇太极自来视范文程为心膂,虽经北京一败,信任丝毫未减,日常政事不与范文程商议是不肯做决定的。当下唤他道:“范先生有甚么高见,不妨说出来。”范文程稽首道:“唯陛下圣裁。”皇太极心中奇怪,以往敢诤敢谏的范先生为何忽然畏首畏尾起来了?再三强之,范文程才道:“臣起自畎亩,际风云之会,每奉成算,如指诸掌,及其成功,不差毫厘。此天赐大汗圣智,非臣之能与也。”皇太极微微皱眉,虽然为人主者没有不爱听奉承马屁的,可是此时此刻他却不想听这些废话,尤其不想听范文程口中说出这些无聊阿谀之辞。
可是此后范文程无论怎么问,也不肯说话了,倒叫皇太极莫名其妙起来。无奈,只得先问多尔衮。这个小弟弟虽然年轻,可是聪明机智却在自己之上,对自己又是忠心耿耿,摸不出头绪的时候,皇太极是很愿意听一听他的见解的。多尔衮上前奏道:“回大汗,多尔衮以为,但允无妨。众人都说不可,只不过是害怕义州开市之后明人有了借口,便可大肆屯军,但明人既然可以在义州屯驻军队,难道我便不能?从前朝鲜李王力请我国从义州撤兵,明明指天发誓,说绝不容许明军进驻的,倘若朝人背盟欺心,我自然也可再驻义州。”皇太极大喜,猛地一拍大腿,叫道:“就是这样!”说着便叫过笔贴式来书写回信。信中自然不提驻军的话题,只说小国求开市若渴,不计何处,任凭桓老大人裁夺。
范文程微微皱眉,却不说话,任由皇太极在信上用了大印,叫快马送往广宁。
桓震接信阅罢,并不立刻回复使者,叫把他带下去好好安歇,将信拿在手中抖了一抖,皱眉道:“义州若在我掌控之中,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