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面,但军国大权在皇帝的手里,他说不,又有谁能反抗?
宁远既然缺饷,觉华岛也不能置身事外。近来士卒已经开始浮动,陈兆兰与诸葛佐努力弹压,哪里有半分成效,工匠们也是人心思钱,甚不安定。桓震没有办法,不得不想方设法地筹措银子。正在捉襟见肘之际,忽然收到京中传来的一份邸报,说是郑芝龙归顺朝廷,官海防游击,桓震听得这个消息,不由得喜出望外,他以往对郑芝龙的认知仅限于他是个著名海盗,是郑成功的父亲而已,没想到他竟然是在这个时候接受了明廷招安的。这么一来,他心中又有了一个主意,只是一时间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去替他办这件事情。
数日来一直不住盘算,就连吃饭走路,也总是呆呆思索,好在他是岛上级别最高的官员,只有人家躲他,没有他躲人家之理,就算出着神撞到别人,也没人说他不是。这天吃过了早饭,又照往常一样先去炮场,再去枪坊巡视,不料刚到龙宫寺门前,便见一队士兵,押着一个囚犯,从寺门经过。桓震心中好奇,拦住询问,却原来是捉住了一个倭寇的探子。
他深以为奇,不是说万历之役以后倭寇已经气数尽丧,怎么这时候却又捉住了探子?而且在他直觉之中,倭寇一直都是为祸东南,现下怎地又到了北方来?而且还是军事重地觉华岛,难道倭寇同建虏竟然已经勾结起来了么?
愈想愈不对劲,索性也不去巡查了,直接跟在那队士兵后面,到了都司衙门去。所谓都司衙门,也只不过是几间普通房屋而已,陈兆兰与诸葛佐平日便在这里办公,桓震倒是甚少来访。两人见他来到,自然要见礼一番。桓震也不罗嗦,直接请求参与审问那个倭寇探子,两人却答应得甚是爽快。
很快那探子给带了上来,跪在地下。桓震叫他抬头,细看他容貌,确是皮肤粗糙,年龄说三十也行,说四十亦可,像个时常出海的模样。然而他本是从岛上水军之中捉来,水军日日出海,那又有甚么出奇?
只听陈兆兰一拍桌子,喝道:“兀那倭匪,还不快快供招,几时混入我军水师,究竟意欲何为?”那人俯首道:“标下并非倭寇,请大人明察。”陈兆兰冷笑道:“同队之人已经将你出首,你还有甚么可说?”那人低头不语,陈兆兰更怒,就要唤旗牌来军法从事。桓震连忙止住,叫那人抬起头来,看他眼神,却无丝毫躲闪,显见其心不虚。瞧准了冷不防大喝一声:“ぶしどう!”,这是日文中的“武士道”,如果这人真是日本人,或者在日本呆过,必然不会无动于衷,可是瞧他的样子,似乎完全没听到自己说些甚么一般。
他心中更疑,和声问道:“你是谁部下的士兵?叫甚么名字?”那人恭恭敬敬地答道:“小人是左营水军,名叫吴用。今日一早还没起身,便给同帐之中几个伙伴捆绑了押来,连小人至今也不知为何。”桓震只觉这人过于镇定,似乎其中有些蹊跷,眼珠一转,笑道:“我瞧你不像倭匪。”忽然一拍脑门,大声道:“啊!本官明白了,定是你与同队的士兵中间生了怨恨,他们有意诬栽你的,是不是?”
那人却摇头道:“小人并不曾与他们结怨。”倘若他打蛇随棍上,顺着桓震之话胡诌一番,桓震必定会要陈兆兰对他详加审问;可是他居然一口否认,却教桓震不能不有两分意外。
转念之间,已经明白,这人应当不是一个倭匪。可是一个寻常士兵,遇到这种事情,怎么能如此镇静?此人的来历,倒是值得考究一番。可是瞧他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要撬开这等人的口,大约不是甚么简单事情。他方才与吴用对话之时,已经十分留心他的口音,虽不能准确断定籍贯何处,但不是北方人那是无疑的了。
他一面在那里盘算,陈兆兰已经不耐烦再问,喝令亲兵将他押下去,候下次有船回岸,解送宁远给总督王之臣审问。桓震心中隐隐觉得不妥,可是毕竟陈兆兰才是岛上守将,自己虽然品秩高过了他,却也不好多加干预。
好容易到了夜间,桓震独个儿悄悄摸到岛上关押罪卒的所在,守军便不认得他,也认得他的官服,当下放了行。不费甚么力气,便找到了吴用,看来那时候倭寇已经不是大患,对他的关押很是松懈,连重枷也不曾上,只是用了手脚镣铐。
桓震站在他面前,冲他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不是倭人。”吴用“嗯”了一声,并不答话。桓震续道:“然而我也知道你不是个寻常水军。”两眼笑眯眯地盯着他,道:“你是愿意告诉我,让我帮你脱罪,还是将你当作倭寇,送回岸上去斩首示众?”吴用似有动容,然而只是片刻间事,旋即又闭上了眼睛,一语不发。
桓震哈哈一笑,道:“此刻你心中定是想,‘死则死耳,有甚么大不了?’是也不是?”吴用睁开眼来,瞧了他一眼,仍不答话。桓震续道:“汝本非倭,而坐倭死,可怜啊可怜,可叹啊可叹!”吴用面上肌肉微微跳动,轻叹一声,别过头去。
桓震知道他心中不能毫无动摇,忽然又道:“私はあなたに逃げるように手伝う!”却是说“我助你逃走”。他一早已经断定,此人虽然不见得是倭寇,却必定与日本人关系密切:寻常人听得自己大吼那一句意义不明的话,至少也要面露疑色,就如陈兆兰一般,可是他脸上神情却没丝毫变化,这是其一;有辩解的机会而不辩解,这是其二;不愿以倭寇之名而死,这是其三。有了这三点,桓震才决意再试他一试。【——在下我的日语是半吊子,不知道有没有搞错语法……靠啊,日文的语法真tm不是人学的,难死了。】
这一诈果然见效,吴用虽然刻意掩饰,仍是忍不住转过头来,瞧了他一眼,目光中全是惊讶之色,一闪即逝。
桓震大笑,道:“你何必再骗我?你听得懂倭语,是不是?”吴用额头见汗,过得半晌,终于点了点头。桓震大喜,笑道:“这就对了。老实对本官讲,你是何人?为甚么要在水军中潜伏?”吴用叹了口气,道:“小人哪里是潜伏?只是借以避祸,苟延残喘罢了。”桓震给他勾起了兴趣,竖起耳朵听他讲完了整个故事,不由得暗自开心,自己正愁找不到人去勾搭郑芝龙,这不是老天给他送来了么?
七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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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此人是个中日混血,他的老爹便是万历十五年来浙江骚扰的一个倭寇,临去之时将他的老娘掳上船去,带到日本做了妻子,不几年便生了他。又过得十几年,老爹死了,他娘思乡情切,百般设法,由海盗带着回了中国,一路在船上受尽种种侮辱,那也不必说了。
本以为回到故乡便可以安度余生,哪知乡人知道他母亲当年是倭寇掳了去的,纷纷前来欺凌,不上两年,从日本带回来的一点积蓄荡然无存,吴用年已二十,乡里之间没一个女子敢嫁给他的。忽然一日族长又来勒索,吴用一气之下提刀将他杀了,从此改名换姓,远遁他乡。适逢招募水军,他从小随倭寇老爹跑船,对海上事务很是熟悉,当下便去投军,辗转多年,给调来守卫觉华岛。
他平日小心掩饰自己身份,然而前几日偶然给派上岸去公干,听得一个同乡行商说起,母亲在他走后不久,给乡中土豪逼嫁,已经自杀死了。他心里很是悲痛愤怒,大约晚上不经意间梦呓几句,给同住的士兵听了去,这才搞到如此地步。
桓震听完了,两手一拍,道:“包在我身上。明日再提审时,你只说自己是四川嘉定州人便是,我自会替你分辩。”说着教了他几句四川土话,这才离去。
果然次日桓震推说夜间思索,觉得这人身上疑点重重,要请陈兆兰再行审问。陈兆兰不虞有他,一口应承。这一次审问,吴用态度大变,十分合作,供说自己原籍乃是四川。桓震一听,当即大惊小怪地同他攀起同乡来,两个人互说川语,很是热络。总兵大人的同乡自然不会是倭人了,陈兆兰只觉自己得罪了上司,连连赔罪不止,桓震一面不住安慰,一面暗自好笑。
桓震帮他,却是为了要他替自己办事。数日之后推说采办煤铁人手不足,向陈兆兰借了一队水军,其中便有吴用在内。途中,船在山东入港,吴用下锚时候不慎落水,水军搜救一番,连尸首也没找着。
岛上的日子很是平淡,又是波澜不惊的十几天过去,桓震一面时时留心宁远方向动静,一面焦急盼望吴用的回信。一面是坏消息,一面是好消息,等来等去,终于还是坏消息先来了。七月二十五日这天,宁远军士哗变,捉了巡抚都御史毕自肃,向朝廷索饷。
消息到了陈兆兰、诸葛佐这里,就再没朝下传达,只叫桓震一人知道了。万一觉华岛水军有样学样,闹将起来,那可不是好玩的。其实觉华岛固然也有许久不曾发饷,但毕竟岛上有一个大粮城,士兵吃得上饭,一时间还不至于立刻激反。
桓震听得陈兆兰对自己通报,心中砰砰直跳,暗想就在此时,定了定神,对陈兆兰道:“陈指挥以为眼下当如何自处?”陈兆兰想了一想,回道:“自然是稳定岛上军心为要。”桓震点头道:“老兄果然高见。只不过倘若宁远这么闹将下去,觉华岛早晚也要波及。”陈兆兰脸色发白,道:“下官既食国禄,当为国而死。”桓震哈哈一笑,道:“你一死固然容易,然而死有何益?宁远、觉华一乱,可又给建虏机会了!”
陈兆兰冷汗直冒,颤声问道:“那……那怎么办?”诸葛佐一直不曾说话,此时也出言相询。桓震心中却有一个法子,只是不能现在说出,当下摇了摇头。心想不久袁崇焕上任,兵变很快就会平息。然而倘若任由他凭借威望敉平事端,那就留下了一个大大隐患,银子的问题不彻底解决,以后锦州、蓟镇乃至全国各地,都不得安宁。因此他一早已经打定了主意,非借这次兵变迫使崇祯皇帝从海上寻找财源不可。
郑芝龙就是他计划当中的一部分,吴用所以忽然消失,就是暗地里前去联络郑芝龙。桓震并没告诉吴用太多的东西,只给了他一杆自己新近试制的佛郎机手炮,那是仿造佛郎机的后装结构,配合上类似火枪的燧发装置,并且加装了膛线,重量比火枪要重得多,约有三十斤上下,须得扛在肩上发射。他还要吴用转告郑芝龙,船上的火炮他们也能造,而且造得更好。郑芝龙这个海盗,决不会对利炮无动于衷的,桓震这个火器局的制炮水平,差不多是当时全国最高的了,能从他这里买炮,郑芝龙会送上门来的。
可是眼下吴用还没回来,兵变已经发生了。想了一想,对陈兆兰道:“宁远兵士扣押了毕大人,须得紧急驰援才是。请陈指挥拨五百精兵,本官要去宁远走一走。”陈兆兰有些犹豫,照例说桓震对岛上军队并没直接指挥权,这一条命令他是无须遵奉的。可是不论如何他总是自己上司,何况宁远那边巡抚已经给捉了起来,倘若事态平定之后,追究起自己不援之责,那也颇不好办。在他本意之中是十分不想趟这混水的,既然有桓震出头,免去了自己若干干系,那是求之不得,当下一口答应,自去调配人手。
陈兆兰果然实在,给桓震的五百水军,都是岛上的精锐。桓震很是满意,离岛之前每人先发了十日军饷,这还是他从火器局的经费当中挪用来的,这么一挪,可连买铁的钱都没了。五百军分乘四只快船,很快便过海上岸。桓震不敢迟缓,下令全速赶路,二十八日黄昏时分,终于赶到了宁远城。他下令在城外五里扎营,自己带了五个士兵,便装入城,先去探听消息。
宁远城的情况,比他想象之中还要严重。城门洞开,不见守卒,街道上三五成群的散兵游勇,有的衣冠不整,骂骂咧咧;有的提着酒壶,跌跌撞撞;还有的擅自离队,不受节制。宁远商民给兵变吓坏了,纷纷紧闭大门,不敢出来。
桓震走在路上,一面留心避开那些乱兵,一面四下张望,想知道他们将毕自肃关在哪里。忽然一个军士同自己擦身而过,嘴里一面骂骂咧咧地道:“龟儿子的,不顾老子们的死活,也不要他们好活!老子入你先人板板!”却是一个四川人。桓震乍闻乡音,却有些亲切,跟着又听一个南方口音的道:“当官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咱们在前方卖命,饭都吃不饱,他们可坐在帐篷里听歌观舞、喝酒吃肉玩女人。朝廷军饷,都给这帮黑心肝的老爷们贪了。”
他低头快步走过,愈往城里,愈是乱哄哄地,巡抚衙门前聚集了不少人。定睛一看,谯楼上竟绑着宁远的几个军政首脑,毕巡抚、总兵、通判,个个衣衫凌乱,低着头没精打采。桓震站在人群中观望,只见谯楼上几个士兵,手执长矛来回巡逻,一个光着上身的汉子,提了一条皮鞭,将官员们挨个抽打,抽得他们杀猪也似地哀嚎,声音震天价响。
那汉子出一阵气,悻悻地去了。桓震心中暗自盘算,倘若毕自肃竟给活活打死了,这场事端就要超出自己所能控制的范围,看来还是先要设法将毕自肃弄出来才成。然而自己手里只有五百士兵,弹压那是无从说起的。只是不知道现在城里还有没有能主事的官员。瞧巡抚衙门那个样子,多半是进不去的了。想了一想,还是正式与叛军交涉的好,当下出城回营,要带军队进城。
哪知一到营中,便听得士兵禀告,说是兵备副使郭广初现在营中。
他却是从关内来,路上听得宁远兵变,不敢贸然入城,见到城外有军队扎营,一问之下是觉华岛水军,便暂且留了下来。桓震论右佥都御史的品级高过了他,然而总兵官却须受兵备副使节制,【——兵备副使同右佥都御史都是官,而备虏总兵官是职。】是以便自居下级,道:“卑职闻得宁远哗变,当即领水军五百前来,俾能补救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