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奎细声道:“这是小侯外孙子的包被。”桓震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他的外孙便是朱慈烺。他既是皇后的亲爹,太子的外公,家中藏有这种东西也不算僭越,没甚值得奇怪。可是他下面这句话却教桓震大吃一惊:“数日之前,皇后娘娘已经将太子送在小侯家中驻辔。”
一时间桓震当真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要么便是这老儿的脑袋出了毛病。可是细细瞧他,分明不像神志错乱的样子,莫非太子当真早已出宫躲在他家中了?可是那又怎么可能?
周奎见桓震半信半疑的样儿,知道他心中尚有顾虑,当下道:“皇后娘娘知道陛下立意南巡,以为小太子路途颠簸太过危险,可要将他留在宫中,陛下又必不肯答应,是以早就令太监悄悄送在小侯家中寄养。”
桓震摇头道:“我不信。偌大一个太子忽然不见了,陛下能不发觉?欺君之罪,你担当得起么?”周奎笑道:“陛下整日操心国事尚且疲于奔命,已经逾旬不曾见过太子之面了。再说娘娘已豁出去了,哪怕陛下动怒,也决不说出太子所在。他二人毕竟是患难夫妻,等大兵退去,抱太子还宫,说上几句好话,便又是好好一家人,何罪之有?”
说便如此说,桓震仍觉难以置信。莫说天下没这等父亲,就是周皇后这份胆子,也非常人所及。只是难道崇祯找不见太子,竟不会想到来周奎家中搜查么?周奎却说将太子养在一处秘密别院,连自己老婆也都不知,莫说旁人了。
低头想了一回,神色淡淡的道:“太子既是陛下龙脉,理所当然的应当入继大统。眼下既然太子并未陷落,侯爷该当据实以告诸位大人,求他们齐心合力匡扶圣主才是,怎么反同桓震一介武夫计较起来。”周奎呵呵笑道:“桓大人莫要装糊涂。大人学贯古今,岂不知从来圣主多庸臣?”桓震心中一动,“圣主多庸臣”这句话,倒正好说到了他的心里去。可是当着周奎,他却不愿有丝毫动容之态,仍是冷冷的道:“桓某人只管杀鞑子,朝廷中的事情,本没份过问。”周奎碰了一个大钉子,竟不恼怒,唯唯道:“是,是。桓大人恪守朝纲,小侯佩服之至。然殷鉴在前,桓大人不记得熊廷弼乎?”那熊廷弼本是早年辽东经略,乃是一员能文惯武的干将。他在边疆打得鞑子,可是在朝里却没奥援,因些事故触怒了魏忠贤,于是惨遭冤杀,传首九边。这些事情桓震平日听多了辽东老兵讲述,自然是知道的。瞧起来今日这个周奎是铁定了心肠要拉自己做事了?
细细思索,却觉总有诡异之处,忽然问道:“然则而今你来寻我,倒是何干?”周奎微微一笑,道:“桓大人也谬赞小侯消息灵通,诸位大人要做于谦,小侯又岂有不知的道理?”桓震当下明白,崇祯一旦丧命,争大统便成为一等一的大事,福王那边虎视眈眈尚且不说,旁的藩王也难保没有动静。倘若有人以国有危难须立长君为由赶来争夺皇位,扶保小太子登位之人便是策立的功臣,从中得到的好处不可胜数。然而若是事败,死无葬身之地也是不必说了。周奎明知这等大事自己独力难为,须借助桓震这等手有实权的将领,才极力拉拢于他,这与福王所做勾当如出一辙,毫无二致。
然而究竟要不要应承了他?桓震心中暗自盘算,福王有财有势,血统上却不如崇祯亲生儿子的朱慈烺有优越性。单从这里看来,似乎还是与周奎合作保险许多。可是现下不知福王除自己之外还拉拢了哪些势力,凭自己的力量能不能与之抗衡?眼下这种时候,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不能出半点差错。再说明日攻城,崇祯未必便死,倘若给他命大逃脱了,自己又扶保福王,岂不被安一个谋逆的罪名?想来想去,既然太子尚未被俘,还是保太子的安稳,左右做臣子的卫护储君,总无错处。虽说有些两面三刀,可也顾不得了。华克勤那边须得好生打发了才好,还有那李经纬,此人神神秘秘,来路不明,莫要给他瞧出了破绽,先咬自己一口。
一百三十八回
正想着李经纬,李经纬便来求见。周奎见有人来,当下匆匆告辞,正与李经纬擦肩而过。
桓震迎他入内,若无其事的道:“李先生有何贵干?”李经纬眯起眼睛笑道:“没事,没事,只是华老兄心里七上八下,不知桓大人究竟肯不肯信守成约,总是睡不着觉,吵得小人也没法子安歇,只好勉为其难,来搅扰一下桓大人,讨要一句话。”
桓震作色道:“然则桓某是那种朝三暮四,背信弃义之人么?”李经纬慌忙赔笑道:“自然不是。你我生意往来已久,桓大人可从没欠过小人的帐。咱们生意人,生意场上讲的便是信用二字,我自然是十二分相信桓大人的了。”桓震哼了一声,冷冷的道:“然则你来作甚?”抬头望望天色,道:“时候不早,我军便要发起攻势。本官须得亲去督战,有何事情,容后再议。”
说着不理李经纬,拔步要走。走不出两步,忽然身子一晃,扑地喷出一口鲜血,仰天便倒。李经纬吓了一跳,连忙抢上来搀扶,给桓震一带,两人一起摔在地下。亲兵闻声赶来,也吓得不知所措,一面扶桓震上榻躺下,一面打发人去请军医。
桓震这一昏,便没参与攻城之役。他部下由金国奇指挥,听从祖大寿的安排,从西面攻上城去,后金兵猝不及防,弃城而走,由北突出围困逃逸而去。北面是赵率教守卫,他兵力本就最为薄弱,补入的大同兵又不比辽兵能战敢战,交锋之下终于还是被皇太极撕开一道缺口。后金大军折损了十中一二,余下的浩浩荡荡向西北奔去。
临走之时,皇太极果然效法兀术,将皇族一干人等尽皆裹胁而去。明军虽然议定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奋力攻打,可是当真见到皇帝车驾给人胁迫,心中不免有三分忌讳,炮手放炮也便不力,眼睁睁地瞧着虏兵扬长而去。
桓震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日过中天,城中炮声已经止息,只有零星的枪声偶尔响起,那是没撤得走的鞑子残兵,同巡城部队遭遇,交上了火。他爬将起来,叫亲兵来问明战局,心中暗松了一口气。这一来自己便没亲自攻打皇城,将来倘若给追究起来,也可推说伤重昏迷,部下不听约束,以致生变,安全系数又多了一分。只是崇祯这一去,就算不死,也必做了太上皇,接下来该当如何是好,确实是个大大问题。
追击皇太极却等不得这么许多,桓震立时便点起兵来,金国奇带一路向保安、延庆方向,张正朝、吴三桂带一路向怀柔方向昼夜疾行,他知道野战明军不占便宜,是以严勒各部将领,务要抢在虏兵前头赶到长城沿线布防以待。他本不想用吴三桂,可是自己私自追击,又怕祖大寿说甚不是,只好将他两个外甥也都扯了下水,法不责亲,到时候两人绑在一起,祖大寿也就不好找麻烦了。
安排毕,便打算去见温体仁。他要弄个明白,这温体仁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眼下朝廷中东林凋零,温党已经稳操胜券,虽说他决不会投靠温体仁这种心计多端之人,可是知己知彼方能克敌制胜,总要入虎穴探一探的。他正这么想,温体仁的帖子却已经到了,单请他一人晚膳。
到得温府,叫人通报了,这一回温体仁与上次的态度截然不同,竟亲自迎了出来,拉着桓震的手直让到厅上。桓震一时却有些摸不着头脑起来,心中愈发警惕,不知这老狐狸玩甚么花样。
他先发制人,不等温体仁开口,先道:“大人明鉴,陛下误信谗言,罢黜震等辽将,眼下士卒无心用命,皇太极虽逸,却无人前去追赶,倘任彼逃回辽沈,日后不免又成肘腋之患。现下朝廷之中以大人为尊,震恳求大人替我等将领早正名分,以期振作士气,一鼓破敌于关内。”
温体仁眯起眼睛,上下打量桓震一番,忽然笑道:“久听说桓总兵人中翘楚,果然不错。本官有一小女,年已及笄,尚待字闺中。闻桓总兵尚未婚配,不知可肯让本官高攀,做个亲家?”
桓震目瞪口呆,他特意叫人前来下帖,难道只是为了同他做亲?这老狐狸所做之事,倒还真是出人意表。只是方才听他称呼自己官衔,分明有意暗示只要答允了这头亲事,便肯作主替他官复原职。这种事情他自然不能答应,一时却又想不出甚么好借口来,情急之下将雪心搬了出来挡架,只说自己早已定亲下聘,只是戎马倥偬,尚未得闲成礼。
温体仁笑道:“莫要瞒骗本官,本官早知你那未婚妻子下落不明,自古以来只有女子为男人守节,哪曾听过丈夫替未过门妻子守节的?”
桓震吃了一惊,昨日与傅山一见匆匆,竟没来得及问雪心的近况。此刻才想起来,傅山既然下狱,雪心必也无处落脚,不知又漂流到了哪里。一时面上便露出焦急神色。
温体仁故作惊讶的道:“桓总兵伉俪情深,令人羡慕。不知是甚么样的女子,教桓总兵如此着迷?”桓震紧皱眉头,并不答话,许久方道:“桓某重然诺,不重姿色。”温体仁哈哈大笑,忽然道:“本官的小女却也不差,桓总兵何不见一见之后方做决断?”
桓震连忙推辞,他知道官宦人家女儿可不是随便见人的,万一赖上自己,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温体仁这等人自己避之犹恐不及,哪敢做他的女婿?
温体仁不由分说,啪啪拍了两下手掌,只见一个奶娘搀着一位大家闺秀,慢慢走了出来。桓震连忙别过头去,大声道:“桓某是有家室之人,请小姐自重!”
他不敢朝后瞧上一眼,只觉那小姐一步步走到他背后,忽然耳中响起一句“桓哥哥”,犹如一个晴天霹雳,直打在他脑门上。
他大吃一惊,跳将起来定睛瞧去,那小姐虽说打扮富贵了些,容貌娇嫩了些,可是模样儿并没丝毫改变,正是周雪心无疑。
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何以变做了官宦人家的大小姐?桓震脑中一片混沌,指着她愕然道:“你……你……”半晌说不出话。
雪心也是又高兴,又激动,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将事情由来对桓震讲了。原来傅山被下狱之前得了余大成暗报风声,连夜安排她往城东一家尼姑庵中避难。不久之后大兵围城,那尼姑弃庵逃走,剩下雪心一个无处谋生。恰好温体仁的太太来庵上香,瞧见她伶仃可怜,便给带回了家中。温体仁问明她身世由来,当即收了她做干女儿,更应允帮她寻找桓震。
这等事情以往只在小说中见过,现下居然活脱脱发生在自己身上,桓震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弯来。虽说雪心安然无恙是可喜可贺之事,可是温体仁做这等事情,分明是冲着他桓震来的,这是有意向自己示好,抑或另有甚么图谋?事起仓卒,桓震一时却想不明白。
雪心见他呆呆发楞,还只道他惦记傅山,拉着他手安慰道:“山哥哥也没怎样,干爹说在狱中已经上下打点,没让他吃半分皮肉苦头。”
桓震悚然一惊,倘若傅山知道受了温体仁的好处,不知要气成甚么样子呢,这事可万万不能告诉他。虽说傅山不比当年耿如杞的烈性子,可是前车之鉴摆在那里,桓震再不敢粗心大意了。
温体仁听得雪心提到自己,两眼笑得眯了起来,连道不值一提。桓震没法子,只得假惺惺的拜谢一番,心中却始终存着一个疙瘩不能释怀。
当晚在温家闷闷吃了一餐,席间温体仁不住劝酒布菜,桓震却是食而无味,满心都在猜疑他究竟有何用意。直到饭毕,温体仁究竟也不曾提起别事,桓震几番想将话头引向另立新君的话题,都给他巧妙地岔了开去。桓震明知他存心避开话头,自己多说无益,只好告辞。雪心既变成了温家小姐,行事就不能如以往那般随便,匆匆一叙之后便给带回房去,再也不曾出来了。
他离开温府,便赶回去与李经纬、华克勤会面,华克勤仍是催促他举旗响应福王,桓震一面推说时机不到,一面旁敲侧击地打听福王在朝中是否别有党羽,华克勤口风甚紧,李经纬却是每句话颠三倒四,不知说些甚么,究竟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桓震却从中推想出一桩事情,那便是福王还是有用自己之处的。既然如此,便可以设法从他手中捞取好处,只是究竟要不要当真助他政变,那可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一百三十九回
他昏头转向地忙了一夜,到得次日凌晨,终于抽出身来往镇抚司狱去。鞑子大军打来之时曾经攻破了镇抚司狱,狱中囚犯也都走了个一干二净。桓震好容易抓住一个狱卒,这才问出些许端倪,原来鞑子兵来时候袁崇焕曾经劝说管狱官开了镣铐,组织囚犯与狱卒抵抗,无奈这些乌合之众哪里抵挡得了八旗大军,不多久便给攻破,袁崇焕也给捉去,不知下落了。
桓震暗暗顿足,这一来可不知道要怎么对一班辽将们交代了。皇太极捉去袁崇焕,难道还能好好放他回去?多半是扣留在营中极力劝降。袁崇焕的为人,必不肯降,如此则有性命之忧。再说他于皇太极还有杀父大仇,这一被俘,焉能留得命在?桓震打心眼里是不希望他死的,虽然袁崇焕在自己心目当中的形象已经与前大大不同,不再是甚么偶像了,可是仍然是一个值得敬佩尊重的英雄好汉,就这么死了,实在让他痛惜不已。眼下只盼皇太极不舍得杀他,给自己派去的追兵追了回来,那就好了。
祖大寿等人却也知道了这个消息,听说桓震派兵追击,连连埋怨他不曾算上自己一份,其实以如今辽兵的兵力,十停之中倒有七八停是桓震的部下,算他不算他,本没太大区别。好在吴三桂也与此役,若有建树,也算了却了祖大寿受妹夫的托付。
接下来几日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既要安顿辽兵驻扎粮草,又要协调与京营的关系,一面还得留心朝廷里各派系的动向,桓震伤势本就没好,几天下来,渐渐有些支持不住了。温体仁却叫人给他送了许多补品,搞得他甚是莫名其妙,渐渐感觉这个大奸臣似乎当真想要拉拢自己。至于为何选中自己而不是祖大寿赵率教等人,那也十分易解,现下辽东四大总兵之中,一则以他桓震的实力最为雄厚,二则也只有他是草根阶层,出身低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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