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的沧桑5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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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我的沧桑50年-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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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实在担心自己的运气,我专门去找了一次考评组的陈书记,陈书记看见我来很客气,连说:“老赵来了,坐坐坐,喝水喝水。”

我坐下喝了一口水,开口问陈书记:“陈书记,听说厂里准备让考评成绩差的职工下岗,不知道有没有这回事?”

“是谁告诉你的?”陈书记警惕地问。

“没有,陈书记,就是厂里的一些闲言碎语,都是猜测而已。”我尴尬地笑了笑说。

“嗯,老赵啊,既然你问起来,我也不瞒你,这次考评确实可以算做一个依据。你也知道,现在改革正在进一步深化,成果也是喜人的。但是国家遇到了一些困难,企业也遇到了一些困难,这就需要我们解放思想,转变作风,不甩掉包袱,怎么轻装上路啊?是不是?我们这些工作多年的老职工应该有这个觉悟,能够理解厂里的难处,对不对?”

“是,是。对,对。”陈书记说一句我点一下头,等他说完,我小心翼翼地问道:“您看像我这种情况……”

“呵呵呵。”陈书记爽朗地笑了,说,“老赵,你看看你,我就知道你是担心这个才来找我的。按道理呢,在考评结果出来之前,我是不应该跟你讲的,这个违反纪律嘛。但是呢,你是咱们厂的老职工了,为咱们厂辛辛苦苦无私奉献了这么多年,任劳任怨,从无怨言。今天呢,我就跟你透个底儿,你放心,你是咱们厂的多年老先进,又是焊工组的一把手,听说人称‘焊王’,这么厉害的人物,我们怎么舍得放走呢?”

一番话说得我是心花怒放喜笑颜开,我赶紧站起来握住陈书记的手使劲摇,一边摇一边说:“陈书记,太谢谢您了,您真是抬爱有加了,呵呵,那什么,您看,我也不知道您喜欢什么,回头我张罗张罗,您得让我表示表示对不?”

“哎,老赵,你这个就不对了嘛。”陈书记正色道,“国家正在反腐倡廉,咱们不能搞这些不正之风啊。你放心,我们的考评是公平、公正、公开的,是负责任的,是经得起考验的,保证会给咱厂职工一个满意的交代!”

从陈主任的办公室出来,我那叫一个感激涕零热泪盈眶,厂里都说秃头陈(陈书记外号)坏,这不明明是冤枉人嘛,你看看人家那话,说得有礼有节刚正不阿,绝对是朗朗君子啊。为了报答陈书记的慧眼识英雄,我工作越发卖力,加班加点在所不惜,这叫做士为知己者玩命,我是这么想的。

半年后,第一批下岗人员名单公布,我他妈的排在第一个。

看着名单上赫然的“赵超美”三个字,我眼前一阵阵发黑,心中的愤怒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而不可收拾。那个一而再再而三让我放心的家伙呢?那个口口声声说要给别人满意交代的家伙呢?那个“舍不得你的人是我”的家伙呢?这个畜生,这个骗子,我他妈找他去!

我怒火中烧,一路冲进陈书记的办公室,厉声问道:“陈书记,这是怎么回事?”

陈书记看见我,连说:“老赵来了,坐坐坐,喝水喝水。”脸上丝毫没有一个骗子被揭穿时应有的尴尬表情。

“我不坐,我也不喝水,我就问问你,这怎么回事?”我指着外面说。

“什么事?哦,你说下岗名单的事儿啊?”陈书记恍然大悟,“这个事儿是这样,你先不要激动,冷静地听我讲,这个名单是我们根据综合考评的结果,又结合实际的工作情况,经过多方面的衡量得出的结果,是绝对公平、公正、公开的!”

“什么?你的意思是说我考评不合格?”我怒道,“你出去打听打听,我赵超美工作上哪一点比别人差,咱厂里有哪个焊工技术比我强?叫出来比划比划。不是连你也说我是焊工组一把手吗?”

“谁跟你说考评标准是工作技能啦?”陈书记微笑道。

“……”我登时愣住。

“当然了,工作技能只是一个方面,还有其他很多方面需要综合考虑的,要不怎么叫综合考评呢?要是单纯考评工作技能,那就叫技能考评了,那就不叫工作考评了,对不对?”陈书记侃侃而谈。

我彻底迷糊了,结结巴巴地问:“那、那好,那咱不说工作技能,我得问个明白,我哪里不合格,你说清楚!”

“老赵啊。”陈书记语重心长道,“让你下岗我们主要是有几点考虑的,第一,我们考察过你的历史,你曾经因为打架斗殴被劳改过,又是走后门进的厂,对不对?现在国家一直在提倡反腐倡廉,打击不正之风,我们也需要营造一个公正廉洁的企业环境,这样才能更好地把改革深化下去嘛。留下一个走后门进来的两劳释放人员,其他的职工会怎么想?对不对?这是第一。第二,就像你说的,你的焊工技术数一数二。这个我们也是考虑过的,正是因为你的技术数一数二,我们才放心让你下岗再就业,你想啊,你的技术这么好,又年富力强,不愁找不到更好的工作,换句话说,你是尊大神,何必猫在我们这个小庙里受委屈呢?对不对?因此吧,让你下岗也是组织上对你能力的信任和肯定,你明白不?”

一番话说得我完全蒙掉,想回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了老赵,这个也是组织上已经决定了的,既然定了就不能更改,也希望你给其他的下岗职工做个好表率,欢天喜地地走,不要闹事。好了老赵,我还很忙,你可以走了,回去也跟名单上的其他人说说,都不要来找了,你也找他也找,我的工作还要不要干了?”陈书记拉着我的手把我请出了门,顺手又把门给关上了。

我站在门外,越想越不是滋味儿,想进去再说理去,可是一推门,发现门已经锁上了。我再也忍不住,飞起一脚踹在门上,破口大骂:“姓陈的我操你姥姥!你他妈的就是个骗子,什么他妈的公平公正,什么他妈的反腐倡廉,全都是放屁!还他妈‘焊王’呢,我把你娘的老逼焊上。”

屋子里静悄悄的,毫无声息。

我被几个同事拉拉扯扯劝回了车间,怒气渐渐平息,浑身筋疲力尽。我失魂落魄地坐在凳子上,看着我挥汗如雨十几年的车间,心中一阵阵酸楚,几乎忍不住要放声大哭。

一个姓何的同事走过来坐在我旁边,递给我一支烟,我们俩点上火默默地抽着。他跟我一样,也在名单上。

“老赵,真没想到你也在名单上。”老何说。

我低下头没吭声,狠狠抽了一口烟,以掩饰我就要忍不住掉下来的泪水。

“你是不是没给秃头陈送礼啊?”老何问。

“嗯。”我点点头说,“我问过秃头陈,他说他不收礼,还告诉我不许搞不正之风。”

“他那是放屁。什么他妈的不正之风,他自己都是不正之风,还不收礼,他收的礼都没地方放了,不收那是嫌少。”老何愤愤地说。

“你送了吗?”我问。

“送了啊。”老何委屈地说。

“送了怎么还有你?”我问。

“送的少了呗,我送了两条中华两瓶五粮液呢,我以为不少了,我看见还有只送一条烟的呢。后来我跟人一打听,差点没悔死我,你猜怎么着?人家送的烟,烟盒里装的都是钱,就我他妈的是傻子,竟然送的是真烟。”老何几乎要哭了。

“这个秃驴,太他妈的狠了,咱写信告他妈的。”我怒道。

“算了吧老赵,别犯傻了你,人家秃头陈的哥哥在纪委,嫂子在反贪局,你上哪告去?小心整死你。”老何说。

我领教过这些人的厉害,明白自己确实无能为力,只好瘫坐在凳子上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妈的,就没有个说理的地方吗?”

“嘿嘿。”老何冷笑两声说,“没有。”

2002年12月15号,我最后一天上班,那天我穿得很正式,倒不是为了缅怀点什么,我还没那么矫情,就是想最后一天了,弄得利利索索的,别给自己丢脸。那天其实已经没有给我们的活儿了,大家都是去收拾东西的,我的东西不多,除了一些自己用过的劳保用品,就是一些奖状,两面锦旗,还有几个奖章,我站在工厂的大门口,手里捧着一堆奖章奖状,嘴里一阵阵发苦。这些曾经的荣誉,如今看起来更像是一种嘲弄:你不是很厉害吗?你不是先进工作者吗?你不是劳动模范吗?你不是还想当三八红旗手吗?你咋下来了呢?

那天要走的工人中,有很多干了二三十年的老职工,我记得当时很多人都跟犯病了一样。有人抱着自己用过的车床号啕大哭,死也不肯撒手,有人一遍遍擦拭自己用过的工具,像个傻子一样自言自语。压容车间有个老工人丁师傅,十八岁进厂,整整干了四十年,其年五十八岁,再熬两年就退休,结果一不小心也下岗了,老头怎么想也想不通,拎着一把菜刀堵在厂门口,要找厂领导拼命,后来领导报了警,他才被带走,听说回家待了不到一年就死了。

相比之下,我还算是比较理智的,只不过在厂门口画了个圆圈,把那些破奖状什么的点了一把火烧了而已。

在我蹲在地上烧奖状那一刻,我还只是单纯地把下岗理解为失业而已,我满脑子都是安慰自己的格言,比如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啊,天无绝人之路啊,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啊,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可是事实证明我又想错了,下岗绝不仅仅是失业那么简单,它再一次改变了我的生活。

率先发难的是叶红,我们一个厂的,这事儿瞒不了她。得知我下岗的消息后,叶红没有埋怨我本事不济运气不佳,更没有歇斯底里地大闹,事实上,她表现出了惊人的冷静与果断,在最短时间内拟定了一份离婚协议书,孩子怎么办,财产怎么分,全都写得明明白白。我知道这些年来我们俩大吵小吵,她早就过够了,我下岗不过就是个导火索罢了。可是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做出如此果断的决定,而且考虑得还如此全面周到,丝毫不受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之类的传统观念所束缚,却也着实令我好生敬仰。

当然了,财产分配之所以这么顺利,也是因为我们家确实没什么好分的,不像现在什么大富豪啊之类的,离婚官司都能打好几年。我们俩就这么点家底儿,不到两分钟就分没了。房子归她,俩孩子归我,存折上有两万多块钱(本来还能更多点,可是前几年买断房子产权交了几万块),一人一半,她每月负担两个孩子生活费三百元,随时可以探视孩子。从协议到正式离婚只用了不到一个礼拜,期间我们心平气和相敬如宾,没吵过一句嘴。

离婚的事儿俩孩子很快知道了,是我告诉他们的,没办法,孩子大了,瞒不住,不如早点跟他们说。我以为他们俩会很难过,或者心理上比较难以接受,谁知道两个孩子的反应很是平静,说他们早就料到有这一天,还说离了也好,省得你们俩相互折磨,谁也过不好,从今以后爸爸还是爸爸,妈妈还是妈妈,我们无所谓。我被孩子们的高风亮节感动得一塌糊涂,同时也暗暗心惊——现在的孩子,太早熟了点!

办好了离婚之后,我和叶红倒真正坐下来聊了两句,我问她说咱俩吵吵闹闹过了这么多年,光嚷嚷离婚就嚷嚷了几百次,哪次也没离,怎么这次这么坚决?

叶红说原来对你还抱有一线希望,希望跟着你能过上好日子,现在我看明白了,你也就这点本事了,我也不想跟你耗着了,趁大家还能动弹不如各奔前程吧。一句话正说到我的痛处,让我顿生体无完肤之感。我面红耳赤地想出言反驳,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其实我心里明镜一般,叶红说得太他妈的对了,对得我老羞成怒,恨不得立即去自杀。

“你大概也早就不爱我了吧?”叶红也半真半假地问了我一句。

“我爱你大爷!”我怒道。

如果算的话,那就是我们最后一次争吵了。

事实上叶红也没挺多久,到了2003年底,锅炉厂第三批下岗职工里就有她,她比我聪明,事先托了一个科长帮忙,还送了厚礼,可是很不幸,她托的那个科长,正好是锅炉厂三个下岗的科级干部中的一个。

这些都不关我的事了。

离婚后,我领着两个孩子回我妈家住,并且努力使日子看上去跟离婚前没什么两样。两个大孙子都到了身边,可把我妈乐得够戗,天天给孩子张罗好吃的。老太太其实想孙子都快想疯了,就是碍于叶红才不进我们家门的,这回俩孙子天天在旁边,高兴得什么似的,天天上学送放学接,风雨无阻,我拦都拦不住。

至于我和叶红离婚的事,老太太一句都没问。

婚也离了,孩子也不用我操心了,我可以抖擞精神全心全意地开始我的下岗再就业之路了,可是当年四十四岁的我却一片迷惘,在工厂干了十几年,早就被一成不变的工作程序体制化了,离开了工厂,我根本不知道我能干什么。

更关键的是,我其实还没有完全适应从一个先进职工到一个下岗职工的角色转换,突然不再是工人老大哥了,这一点让我特别心虚,我害怕见过去的同事朋友,总觉得人家都知道我已经下岗了,就连走到街上都不自在,好像满大街就我一个下岗的一样。其实自己想想也奇怪,下岗又不是我的错,我心虚什么呢?

但是,严酷的现实很快就不允许我再摇头晃脑了,两个孩子要上学要吃饭,学校催着交学杂费,还有什么资料费、考试费、试卷费(简直奇哉怪也,难道交了考试费不交试卷费,到考试的时候不给发试卷,让我们孩子干坐着不成?)、电教费、试验费、校服费等等,还有各种兴趣班、课外辅导班,尤其是辅导班,你不参加还不行,现在老师上课都不给你讲明白,留一点儿在课外辅导班上讲,你要不参加,这一点儿你就学不着。这些东西样样都需要钱,而且别人交一份儿,到我这都是双份儿。还有全家日常的生活开销,也不是小数目,孩子长得快,物价涨得更快,就我手里那点积蓄,如果坐吃山空的话,恐怕是撑不了多久,我必须要找个工作养活全家了。

我跑到下岗再就业指导办公室,想问问人家能不能给我介绍个工作,工作人员让我填了一张表,我填好之后他就让我回家等消息,我问他要等多久,他说那可没准儿,你前面排了一万多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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