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衍剧烈的咳了两声,瘦若病虎的身躯颤抖了一会儿,无神的眼睛里露出怨毒的目光,喘了一阵以后,虚弱的道:“殿下,你今日不该来啊!现今京师锦衣卫对我大肆搜捕,贫僧困在这野外的小寺动弹不得,殿下乃皇子亲王,一举一动皆引人注目,你微服来此,小心被锦衣卫追踪,传出去有碍殿下声名,徒惹天子疑窦啊……”
朱棣握住道衍的手,动情道:“先生大伤未愈,还如此为本王着想,本王铭记在心,此生绝不负先生!”
道衍长叹道:“这次进京,实未料到竟生出许多波折,殿下,贫僧有一言,还望殿下牢记。”
“先生请说。”
道衍反手握住朱棣的手,一字一句道:“京师杀机渐起,殿下一定要赶快离开京师,迟则有性命之忧!”
朱棣惊道:“先生何出此言?京师于本王何来杀机?”
道衍喘息道:“这次是贫僧低估了萧凡这个人啊……殿下,此人貌若温儒,实则歹毒,下杀手时当机立断,毫不留情,贫僧一直以为太孙身边皆是迂腐文弱之辈,不曾想竟出了萧凡这号人物,听说他与太孙相识于市井,交情莫逆,太孙身边有此人,实乃殿下大业的心腹之患,若殿下久留京师,谁也说不准萧凡下一步会怎样对付殿下,此人之卑鄙阴毒,简直神鬼莫测,他杀贫僧正是为了剪除殿下羽翼,殿下,你如今已被他盯上了,若不赶紧离开,小心被他算计……”
朱棣眼皮不自觉的跳了几下,神色凛然的点头道:“先生的话,本王记住了,先生放心,本王一定想办法离开京师,速回北平,说来北平告急的军报现在也该快到京师了,北平有难,父皇便不得不放我回去就藩抗敌,那时天高任鸟飞,只要回到幽燕之境,天下谁还奈何得了本王?”
道衍欣慰笑道:“殿下肯纳我言,足见殿下不是一意孤行,刚愎自用之人,殿下可还记得贫僧初遇你时说的话吗?”
朱棣目光一阵闪动,压低了声音,沉声道:“先生说,你会送我一顶白帽子。”
道衍咳了两声,道:“不错,殿下,天子大限即至,这皇位离你越来越近了,天子一旦驾崩,天下再也没有能制住你的人,太孙毕竟年轻,而且其性情软弱好欺,不足为虑,辅佐太孙的大臣,如黄子澄,茹瑺,黄观等人,皆是迂腐穷酸之辈,亦不足虑。贫僧如今所虑者,便是太孙身边的萧凡,此人若活着,必会给殿下的大业带来无尽的麻烦,殿下,你一定要除去此人,不惜……不惜一切代价!”
朱棣目光阴沉,面色如水,淡淡道:“萧凡一定会死的,本王向你保证。”
道衍闻言,脸上露出了几分释然的微笑。
随即他开始剧烈咳嗽起来,苍白的面色顿时又涌起一阵潮红。
朱棣急忙起身,帮他轻捶背部,温言道:“先生,京师缉拿你的锦衣卫追得甚紧,此处寺庙不可久留,本王这就命人将你送到聚宝山西侧的一处山洞里妥善安置,先生委屈一下,在山洞里住上数日,待本王离京回北平之日,再带你一同随驾。”
道衍点了点头,喘息道:“贫僧半生颠沛流离,这点小苦不算什么,殿下的大业要紧……殿下,若换地方养息,这个寺庙的和尚都见过我,若锦衣卫追查而来……”
朱棣眼中闪过一道厉色:“先生只管前去,本王那里留有人手侍侯你,至于这个寺庙……哼,你走之后,这里不会再有活人了。”
道衍神色怔忪了一下,终于叹息道:“欲成大事者,当须如此,阿弥陀佛,贫僧日后会为他们念百遍往生咒……”
第一百三十七章 御前激辩(上)
武英殿内,十数盏精致的宫灯高高悬挂在大殿的盘龙柱上方,照得殿内如同白昼般通亮。
朱允炆站在龙案一侧,神情说不出的忧虑。
龙案前,春坊讲读官黄子澄神色平静的站着,他的身旁,兵部尚书茹瑺,兵部左侍郎齐泰,户部尚书郁新,左都御史暴昭等朝中数位重臣并排而立。
北平告急的军报传进宫里没多久,这些大臣就被朱元璋火速召进了皇宫,商讨对策。
朱元璋穿着一身明黄便服,坐在龙案后的椅子上,头发略显凌乱的散落几缕在鬓边,脸上几块老年斑在宫灯的照映下分外醒目苍老,他脸色已是一片铁青,视面前数位重臣而不见,目光如鹰隼般死死盯着龙案上的军报,仿佛那是一块烙铁一般,烫得他眼睛生疼。
很难想象,一个年迈迟暮,垂垂老矣的老人,在这一刻竟能暴射出如此令人震慑的气势。
殿内的气氛很沉闷,众人大气也不敢出,垂头躬身等待着朱元璋发话。
沉默良久,朱元璋抬起头,缓缓扫视众臣,语气无比阴森:“朕,立国大明三十年,三十年前,朕驱除鞑虏,光复我汉人江山,北元蒙古被朕打得一败再败,他们丢盔弃甲逃回了草原大漠,从此不敢越长城半步!朕立国后,深知江山易得难守的道理,不顾众皇子身份尊贵,命他们一一就藩边陲,治军治民,以防北元鞑子死灰复燃,时来亦有二十余年矣……”
众臣急忙躬身齐道:“陛下英武圣明,威服宇内——”
朱元璋没理会众臣敷衍般的恭维,而是狠狠的一拍龙案,怒目圆睁嘶吼道:“可是,为何一个区区五万人的小部落,如今居然敢兵围我北平府?那些鞑子以为朕老了,便拿不动刀剑了么?鞑子安敢如此欺朕!”
天子之怒,雷霆万钧,殿内顿时充满了凌厉的肃杀之气,吓得众臣急忙跪倒,齐声道:“陛下息怒——”
朱元璋浑浊的老眼布满了血丝,他阴沉着脸,森然道:“他们以为朕老了,拿不动刀剑了,便可以肆意妄为了么?朕还没死,还轮不到那些该死的蛮夷猖獗嚣狂!朕要御驾亲征,让那些鞑子看看,朕的刀剑是否如当年一般锋利……”
众臣闻言顿时一个激灵,这下他们是真的慌了。
黄子澄率先奏道:“陛下,万万不可!区区五万人而已,陛下怎可草率亲征?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乃九五之尊,天下共主,岂可舍本逐末,轻身犯险?陛下,臣以死谏,望陛下收回成命!”
左都御史暴昭道:“陛下,天子不可轻易亲征,自古天子亲征者,无非两种不得不为的原由,其一者,国家危难,江山社稷悬于一线,天子征讨,乃为力挽狂澜,扶保社稷不失,其二者,乾坤即定,胜券在握,需天子亲往,激励将士士气,一战而定乾坤。非此二者情形,天子不可轻易出征,如今只是区区北元一个小部落兵围北平而已,既不算国家为难,亦难称乾坤即定,陛下出征,何以师名?”
众臣一齐伏地拜道:“臣等附议。”
朱允炆在一旁急道:“皇祖父年事已高,怎可为了区区跳梁小丑长途奔波?孙儿不肖,愿代皇祖父亲征,为祖父扫除北元,将他们再次赶回草原大漠。”
朱元璋目光闪动,慈爱的看着朱允炆,脸色不由变得愈发复杂莫名。
长长叹了口气,朱元璋颓然的坐回了椅子上,他的身体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刚才只是说说气话,如今他年迈多病,多日来缠绵病榻,不得不靠汤药维生,怎么可能有体力和精力御驾亲征?
只有当自己真正拿不动刀剑时,才能深刻体会到英雄迟暮的悲凉。
殿内众臣见朱元璋没说话,不由纷纷抬头望向他,他们的眼神很坚决,很明确的诉说着一个信息,如果朱元璋坚持御驾亲征,他们将不惜以死劝谏。
良久,朱元璋自嘲般悲凉的笑道:“朕……果真还是老了啊。”
听着这话,众臣心里这才松了口气。
所有人的想法都一样,一个小小的部落兵围北平或许有些反常,但毕竟只有几万人,如果惊动大明天子亲征,不大不小也成笑柄了,那时皇家威严何在?朝廷体面何在?
朱元璋抬眼看了看朱允炆,缓缓摇头道:“太孙身系江山社稷传承,不可领军犯险,诸爱卿,此事当如何处置?”
黄子澄道:“陛下,北平被围,实出我等意料之外,军报上只说了北元乞儿吉斯部落出兵,却并没说他们兵围北平的原因,北平府乃四皇子燕王的封地,燕王如今尚在京师,臣以为,陛下可召燕王先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黄子澄这番稳重之言令众人皆点头赞同。
朱允炆想了想,道:“皇祖父,锦衣卫负责刺探,潜伏,肃敌等事宜,孙儿以为针对北平被围一事,不妨也将锦衣卫都指挥使李景隆,还有锦衣卫同知萧凡都召来,共同商讨此事。”
朱元璋瞧了他一眼,心知孙儿这是有意抬举萧凡在朝中的地位,区区一个同知本无资格参加这种重大的国事讨论,不过孙儿既然有抬举萧凡的意思,朱元璋倒也不便反对。
于是朱元璋点头道:“准,来人,宣燕王,曹国公李景隆,萧凡觐见。”
门外宦官恭声应了,急忙往宫外跑去。
黄子澄和黄观等人见朱允炆时刻不忘抬举萧凡,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板着脸站在龙案前一言不发。
萧凡接到宫中宦官的传召已是快一更时分,他不敢怠慢,匆忙穿了官服便往宫里赶去。
朱元璋深夜召见,不知出了什么大事,萧凡一边往宫里赶,心里一边忐忑不安。
老朱该不会发现什么了吧?
萧凡现在最心虚的,就是他和江都郡主之间的事,这事儿若让老朱察觉了,恐怕他见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了。
离宫门越近,萧凡心里越战战兢兢。——所以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朱元璋敲门,萧凡觉得以后说话做事还是光明正大一点的好。
雇的马车在承天门的石牌下停住,萧凡下了马车,眼睛四下张望了一番,却见四周通亮,锦衣亲军举着火把或宫灯,排着整齐的队伍来回巡逻,金水桥边的值夜宦官们也不敢怠慢的四下巡梭走动,还没进承天门便能感觉到皇宫森严的戒备。
萧凡刚往前走了两步,便有一队锦衣亲军警惕的围了上来,验过他的腰牌之后才放行。
萧凡奉诏进宫,当然不担心有人把他当刺客,身份验证过后,一队锦衣亲军护送着他往宫里走去。
走到桥边,却见正前方停着一辆装饰非常豪华的车驾,车厢以馏金装饰,缀以白玉珍珠,车头双马拉辕,一看便是王侯家的马车。
萧凡神色一凝,转头问身旁护送他入宫的锦衣百户军官道:“陛下还召见了谁?这是谁家的马车?”
军官认识萧凡是锦衣卫同知,锦衣亲军隶属锦衣卫管辖,说来萧凡是他的顶头上司,于是不敢怠慢,恭声道:“萧大人,陛下召见了春坊讲读官黄子澄大人,兵部尚书茹大人,兵部左侍郎齐大人等等,这是燕王殿下的车驾,燕王殿下也是刚刚到的……”
萧凡一听心里便松了口气,朱元璋同时召见这么多人,应该跟他和江都郡主的事没关系。
放下心的同时,萧凡眼珠转了转,坏水儿又开始咕噜咕噜往外冒。
走到燕王的马车前,沉吟了一下,萧凡摸着下巴道:“燕王的车驾太豪奢了,这样不好,很不朴素啊……”
锦衣百户纳闷道:“大人的意思是……?”
萧凡嘿嘿坏笑道:“我来给它整整容吧……”
说完不待旁人反应,萧凡助跑,然后飞起一脚,狠狠往马车的车厢一踹,砰的一声闷响,在深夜的金水桥边传出老远,金碧辉煌的车厢外壁顿时多了一个又黑又大的脚印。
萧凡踹了一脚后还觉得不解气,想起朱棣对他下的阴手,派死士刺杀他等等深仇,萧凡不知怎的心头火气越冒越大,于是不顾旁人愕然的目光,萧凡咬牙切齿对着马车车壁又踢又打,觉得不过瘾还抓起地上的尘土沙子狠狠往车厢里扔。
他觉得很快意,有一种阿Q式的胜利满足感,又如同堂吉诃德战胜了风车。
待到萧凡玩累了,燕王的车驾已经伤痕累累,又脏又黑,满是刮痕尘土,看起来跟土里刨出来的兵马俑战车似的,非常的……古朴?
萧凡停了手,得意的抬起头,见马车已被他折腾得不成样子,心中不由畅快无比,他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
喘着粗气转头盯着一旁目瞪口呆的那队锦衣亲军,萧凡恶狠狠道:“刚才的事,你们谁都不准说出去,不然……这马车就是下场!”
锦衣百户呆了一下,接着长长叹息:“萧大人,我想我们已不必往外说了……”
萧凡也呆了一下:“什么意思?”
锦衣百户神情古怪的往萧凡身后一指,萧凡心里顿时升一股不祥的预感。
愕然回头望去,却见马车的另一面人影闪动,燕王朱棣一脸铁青的出现在萧凡面前。
萧凡吃了一惊,接着泪流满面,默默的将踢歪了的车辕扶正,还顺手掸了掸车厢外的灰尘,态度毕恭毕敬之极……
扭头眨着泪眼,萧凡无限哀怨的问锦衣百户:“……你怎么没告诉我,燕王殿下还没进宫呢?”
“大人身手太快,迅雷不及掩耳,属下这不是没来得及说嘛……”
朱棣铁青的脸色一直到进了武英殿还未消去。
萧凡则臊眉搭眼的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走着,他觉得今天的使坏使得很失败。
二人就这样一路沉默而尴尬的进了武英殿。
给朱元璋见过礼之后,萧凡立马很低调的往兵部左侍郎齐泰身后一闪,然后不显山不露水的保持沉默。
抬眼环视众人,见大家脸上都没什么表情,只有朱允炆面色平静却仍调皮的朝他挤了挤眼。
朱元璋缓缓道:“人都到了……棣儿。”
朱棣上前一步,恭声道:“儿臣在。”
“北元乞儿吉斯部落五万人马兵围北平,此事你可知晓了?”
朱棣躬下身,眼中闪过一抹惊喜的光芒,然后飞快消逝,急忙用一种愤慨激昂的语调惊道:“什么!北元鞑子居然又敢犯我大明疆境!父皇,断断不可轻饶鞑子!”
萧凡一听朱元璋叫众人深夜进宫竟是为了这事,心里便有了数,朱棣眼中的惊喜被他一人看见,心中不由冷笑数声。
朱元璋注视着朱棣脸上的愤慨之色,冷凝的神情渐渐和缓了一些。
不论皇子们对皇位的野心有多大,但在面对外敌入侵的大是大非问题上,还是颇具风骨的,不枉自己教导多年。——在传给子孙江山社稷的同时,朱元璋更希望将自己一生的信念和坚持也传承下去,不向强敌低头,不称臣,不纳贡,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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