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凡感动道:“曹大哥……”
“怎么?”
“……你能不能别这么较真?”
“…………”
钦差行辕内。
曹毅一脸恍然:“原来你是装晕”
萧凡尴尬笑道:“其实也不完全是装,也许真的是情不自禁……”
曹毅狠狠一拍桌子,怒道:“燕王欺人太甚了竟然以势逼人,这不是存心让咱们去送死吗?”
萧凡叹道:“当时我能怎么办?北平所有将领都在看着我,如果我不答应,他们瞧不起我是小事,恐怕愈发让他们瞧不起京师朝廷,派出来的钦差都这个熊样儿,朝廷对他们来说尚有何惧?如今诸事准备不足,若让他们看轻了朝廷,燕军谋反的日子也许就会更近,我只能硬着头皮答应啊”
曹毅想了想,默然无语。
情势如此,谁也没有第二个选择,“天子使臣”这顶大帽子扣下来,萧凡不得不认命。
当钦差不是打着仪仗满世界吆五喝六,作威作福,更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这个代价也许是生命。
萧凡有一种被人逼上梁山的悲愤感,偏偏这种感觉还只能闷在心里,说不得骂不得,不然就成了孬种,成了北平将领笑话朝廷的素材。
曹毅沉默半晌,忽然道:“你既然怕北平将领瞧不起,为何要装晕?”
萧凡一窒,顿时尴尬无措道:“这个……我是有目的的”
曹毅不依不饶的追问道:“什么目的?”
萧凡:“…………”
——所以说,认真的人最讨厌总不能说那是下意识的反应吧?
沉默了一会儿,曹毅神情一凛,肃然道:“莫非这是你的慢敌之计?”
萧凡顿时大喜过望,狠狠一拍大腿:“人生难得一知己啊曹大哥果然深知我心”
曹毅鄙夷的看了他一眼,慢悠悠道:“……你把我当傻子了吧?”
萧凡:“…………”
当日王府议事之后,整个北平府沸腾喧嚣起来。
出发把鞑子打回草原去
北平西郊大营杀气冲天,一道道军令在大营内传扬回荡,兵马调动时繁杂的脚步声,刀剑金铁相碰声,还有战马不安躁动的嘶叫声,声声入耳,人影来往穿梭,络绎不绝。
胸挂铁甲的百户,千户们脸上淌着汗珠,骂骂咧咧的集结麾下军士,有那性子急躁的将军不时抬手给动作稍慢的军士狠狠抽一鞭子,整个大营像一锅烧沸腾了的开水,沸反盈天,乱中有序,有条不紊。
诸将麾下军士集结之后,分批次出营,带着满身凛冽凌厉的杀气,朝着山海关和长城延庆隘口开拔而去。
而粮草辎重也开始紧急调拨起来,在大军开拔的第二天,也跟着大军奔赴了前线。
诸将皆领军出发,北平西郊大营变得空荡荡的,如今也该萧凡出发了。
北平城内,曹毅仿佛也感到了军情的急迫,对萧凡道:“燕王说他会率大军在山海关外接应咱们?”
萧凡点头。
曹毅面色有些古怪道:“你相信吗?”
萧凡一撇嘴:“傻子才信呢我不否认他也许真想剿灭这五万鞑子,但他肯定也不会放过我,最好一股脑儿全砍了,他才达到了目的。那时他再向京师朝廷上一道钦差壮烈殉国的奏本,天子和满朝文武谁也拿他没办法,因为钦差是鞑子杀的,不是他燕王杀的,燕王抗击鞑子有功,也许朝廷还不得不捏着鼻子封赏他呢。”
曹毅愁道:“那咱们怎么办?难道真的去关外送死?”
萧凡叹了口气道:“总会有办法的,走一步看一步吧,也许这回咱们真会为国捐躯了。”
曹毅默然半晌,道:“好吧,若真陷入绝境,曹某拼了这条命也誓要保你周全我去叫弟兄们集结,准备出发。”
萧凡叫住了他:“曹大哥,大军出征先来个誓师大会什么的吧,图个吉利。”
曹毅道:“这事儿简单,大军出征一般要杀人祭旗,我去知府衙门死牢里提个死囚出来,一刀砍了便是。”
“闲着也是闲着,我陪你一块儿去。”
…………
…………
简单的事其实并不简单。
半个时辰后,萧凡和曹毅站在北平知府衙门的死牢外,一脸愕然道:“没了?一个死囚都没有?”
一名中年狱卒陪笑道:“二位大人,本来死囚确实不少的,可是这两天西郊大营诸多千户大人率部出师,一个个都来死牢提囚犯砍头祭旗,提着提着……死牢便空了,一个都不剩了,喏,那里还有几个押粮草辎重的百户大人也等着要死囚呢,可这牢房总共就这么些个死囚,真是不够用呀……”
萧凡和曹毅面面相觑,半晌作声不得。
北平这地方太邪,连死囚都这么走俏,没天理了
二人站在死牢外正愁眉苦脸想办法呢,两名衙役押着一个戴着木枷脚镣的犯人朝死牢门口走来。
衙役一边走一边大喊道:“新鲜出炉死囚一名,谁要?”
萧凡一楞,还来不及张嘴,只听得轰的一声,几名燕军百户冲锋陷阵般凑上前去,他们推搡叫嚷着“我的这个是我的”
“老子等了几个时辰了凭什么是你的?”
“都别争死囚是我的谁敢争老子现在就一刀把这死囚砍了也当是给弟兄们博了个彩头”
“…………”
“…………”
死囚一脸灰暗,如同怒海中翻腾的扁舟,在百户的争抢中上下起伏,忽隐忽现,他眼中噙满泪水绝望大喊:“都别争了不然我现在就一头撞死呜呜,我错了,我悔恨啊——总得让我吃顿饱饭再上路吧?我还饿着呢”
众人:“…………”
萧凡和曹毅瞠目结舌看着这帮百户抢职称似的,为了一个死囚闹得不可开交,他们有心想上前争抢,却实在放不下这面子,于是二人对视一眼,发现彼此眼中尽是一片悻悻之色。
狠狠一甩袖子,萧凡怒道:“算了不要死囚了咱们回去”
曹毅急道:“咱们还要不要誓师了?”
“当然要”
“那杀什么来祭旗?”
“杀猪”
北平西郊大营。
燕军尽数开拔北去,营内空荡荡的,只剩下萧凡从京师带出来的三千皇宫禁卫和锦衣校尉排着整齐的队伍,静静伫立于校场中央。
朱棣到底还是不敢太刁难萧凡,给三千将士每人配发了两匹战马,众将士骑在马上,手里抓着另一匹空马的缰绳,一动不动,三千人如一人,沉稳如泰山,岿然巍峨。
校场之上,黄沙漫天,风尘滚滚,大风夹杂着沙尘,狠狠打在众将士的脸上,如刀刮一般生疼。
萧凡和曹毅负手立于点将台上,望着麾下将士们一张张年轻活力的脸庞,心中不由生出许多不忍。
这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啊这次跟着他出关深入草原,活着回来的能有几人?都是爹生娘养的汉子,谁不心疼?
想到这里,萧凡自己也禁不住浑身微微颤抖起来,这是战争,残酷无情的战争,出征之后他能活着回来吗?家里画眉和江都正日思夜盼的等着自己回去,而此刻,他却要领着将士们奔赴未知的北方,前途莫测,吉凶未卜……
萧凡狠狠咬了咬舌尖,努力忍住心中似快要喷薄的恐惧感。
这是国战抗击鞑子是国人的义务,一件事情摆在面前总要有人去做的,他若不去,北平的将士们也要去,总有人为此而流血牺牲,都是汉人,自己怎么逃避这个守土抗敌的责任?
定了定神,萧凡压下心头的恐惧,迎着凛冽的黄尘大风,暴烈喝道:“我们要上战场了”
三千将士神情凛然,沉肃大喝道:“是”
“抗击鞑子,是我们每个汉人都有责任去做的事情因为我们的身后,是奉养我们的百姓,乡亲我们不战,他们就会被鞑子杀戮奸yin”
“是”
萧凡百感交集,望着眼前一张张年轻而坚毅的面孔,忽然放缓了声调,含泪笑道:“你们也许都会死。”
三千将士齐声喝道:“我们不怕”
萧凡神情一肃,大声道:“我会陪你们一起死”
这句话仿佛将所有将士的热血点燃了。
爵尊位高,一介文人出身的钦差大人愿意陪这些苦哈哈的大兵一起死,于愿足矣
三千将士感动得胸中血气荡漾,纷纷振臂高呼。
“杀杀杀”
寥寥数语,萧凡点燃了众将士心中那团炽热的火。
“祭旗”萧凡高声叫道。
一名亲军牵着一头嗷嗷叫唤的黑猪出现在众将士们视线之中。
热血沸腾的众人顿时傻眼:“…………”
萧凡和曹毅脸上难得的闪过一抹红潮,一闪即逝,很快恢复了淡定。
将黑猪绑在点将台前的旗杆上,然后临时充当刽子手的亲军手里的鬼头大刀高高扬起,在校场三千将士满头黑线的注视下,亲军的大刀扬了好几次,终于还是不知如何下手。
他杀过人,但他没杀过猪,而且他知道,杀人和杀猪是不一样的。
举了半天的大刀,亲军求助而无奈的目光瞟向萧凡。
萧凡气得上前狠狠一脚踹在亲军的屁股,然后劈手夺过大刀,怒道:“废物不就是杀猪吗?我来”
三千将士顿时精神一振,一扫刚才的颓靡之气,主帅亲自操刀祭旗,这可不多见,——当然,杀猪祭旗的更不多见。
萧凡眯着眼,伸手比划了几下猪头处下刀的位置,然后凝神静气,在三千将士期待的目光注视下,萧凡猛地一声暴喝,接着手起刀落……
“嗷——”一声惨烈凄厉的猪叫在校场悠悠回荡。
萧凡被吓得往后倒退数步,惊恐中看见鬼头大刀砍在猪的脖子处,刀锋入肉七分,但黑猪的生命力显然很顽强,竟然没死,而且吃痛之下挣脱了绑在旗杆上的绳子,嗷嗷惨叫着跑下点将台,往校场中间没命的窜去。
众将士再次傻眼:“…………”
萧凡也楞了,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
曹毅急得大汗淋漓,凑在萧凡耳边轻声道:“祭旗之物不死,殊为不吉啊……”
萧凡浑身一激灵,指着那头脖子扛着鬼头大刀,满校场乱窜的黑猪大声道:“快快干掉它”
众将士如梦初醒,急急忙忙下了马,然后满校场的对黑猪开始围追堵截,原本杀气冲天的校场顿时一片混乱喧闹,乱哄哄跟赶集似的。
漫天黄尘中,众将士费了好的大劲儿,这才将黑猪堵在校场的一个死角内,然后……众将士面面相觑,神色很是为难,不知该拿它怎么办。
萧凡站在点将台上急得狠狠跺脚,大叫道:“揍它”
众将士听到军令,精神一振,然后对黑猪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围殴。
黄土喧嚣尘上,只听得一阵砰砰乓乓的拳打脚踢声,最后黑猪发出一声悲愤不甘的长嘶,终于倒地不起,渐渐没了声息。
萧凡由衷松了一口气,队伍由混乱又变得整齐之后,萧凡指着角落里死去多时的黑猪,为将士们鼓气道:“都看见了吗?”
“看见了”
萧凡瞋目大喝:“敌人若胆敢拦阻我们,他们的下场——形同此猪”
“杀杀杀”
“大军开拔”
…………
…………
萧凡侧过头对曹毅轻声道:“猪肉分给将士们晚上加餐,还有,你吩咐下去,猪血也别浪费了,凝结之后切成片煮成猪血汤,淋上麻油,撒上葱花,又香又美……快点,速去速回”
“……是”
第二百零三章 信念执着
萧凡领着三千亲军向北开拔而去,奔向前途未知,吉凶未卜的关外。
燕王府内,朱棣和道衍和尚闻知萧凡已率部出发,心里同时松了口气。
一张囊括了五万蒙古鞑子和朝廷钦差的大网,缓缓拉开……
朱棣这次的决心很坚定,五万鞑子他势在必得,这是国战,朱棣纵有再大的野心,大义却不敢稍忘,消灭鞑子,扫除北元是他毕生的使命,这个使命和他想当皇帝一样,在他心里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
有生之年,扫除鞑虏,登基九五,这是朱棣的两大愿望。
蒙古人的存在,成了朱棣实现愿望的障碍,同样的,萧凡的存在也成了朱棣登基九五的障碍,如今施展巧计,将这两大障碍同时除掉,朱棣心里感觉特别的畅快。
他坚信,五万鞑子如果被他歼灭,北元必将元气大伤,为他将来的北征铺平了道路,他也坚信,萧凡一介文人领军出战,活下来的机会很渺茫,蒙古人的凶残骁勇,不是一个在朝堂斗嘴皮子的文官所能体会得到的。
萧凡出发了,现在朱棣也要出发了,他必须赶到山海关汇合燕军主力,然后在关外的千里平原上布下坚不可破的阵势,等待鞑子挥兵来攻,这一战,将彻底改变北元和大明的国运
不过朱棣出发前,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戒台寺,钦差行辕随着萧凡领军出发,行辕内已变得空荡荡的,只有方孝孺,张三丰和太虚三人留守。萧凡留下了数十名亲军侍守在行辕内,张红桥也被留了下来。
下午时分,人们还在行辕的厢房或竹林里乘凉小憩时,一道纤细的身影悄悄走出了房门,在后院厨房送菜的侧门内翩然一闪,便走出了行辕。
燕王府的内殿,殿中四处摆满了消除酷暑的大冰块,朱棣穿着暗黄王袍,坐在上首面朝殿门,端起手中的冰镇酸梅汤,一仰脖子喝了一大口,然后舒坦的呼了口气。
殿外一名内侍宦官轻甩拂尘,躬身禀道:“王爷,红桥姑娘来了。”
“让她进来。”
未多时,身着素色长裙,头发盘成云髻,一脸淡漠表情的张红桥出现在殿门口。
朱棣微微眯起了眼睛,望着门口这道纤细身影,眼中露出几分复杂之色。
这个女人心机太深,表面恭顺却从不表露自己的真实想法,如花的笑颜之下,谁也看不透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这个女人让朱棣觉得不容易掌控,——他很不喜欢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
“奴家见过王爷。”张红桥走进殿,离着四五步,朝朱棣盈盈裣衽。
朱棣淡淡道:“红桥姑娘免礼,坐吧。”
“谢王爷,奴家还是站着回话好了。”
宽敞静谧的内殿,二人默然无语,一个静静坐着低头品位碧玉小碗里的酸梅汤,另一个静静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的垂睑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朱棣搁下手中的小碗,然后捋了捋胡须,打破了沉默,缓缓道:“红桥姑娘,你已到萧凡身边多日,这些日子过得可好?”
“托王爷的福,红桥过得尚好。”
“萧凡待你如何?”
“萧大人待奴家如同上宾,礼敬有加。”
朱棣皱起了眉:“礼敬有加?莫非他没碰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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