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盘输了我不服,你刚才说的风炎皇帝典故,我有五分服你。”嬴无翳说到这里,继续低头下去瞪着棋盘思索。
一名雷胆悄无声息地入账,半跪下:“公爷,城外起了大雾。”
“大雾?”谢玄微微思索,“仲秋时节,起雾不稀罕,而且十万大军围城,每日每夜燃烧木柴,飞灰扬尘,逢着多水的天气更加容易起雾。”
“是!”雷胆起身要离去,却有些犹豫,“可是……”
“好大的雾!好大的雾!”帐帘被人掀起,张博大步而入,一叠声都是抱怨,“真是见鬼的天气!”
“真是那么大的雾?”谢玄愣了一下,他刚从城上回来不久,本以为雾气不可能太浓,而他看张博的话里,是极为罕见的天气。
“城门那边对面不见人,下城的时候我差点撞在井栏上。”
“真有大雾?”嬴无翳浓眉一挑,“棋盘按着别动,我们出去看看。”
三人并肩出帐。一出帐,谢玄就愣住了,大帐周围还只是淡淡的雾气飘浮着,而当他望向殇阳关面南的城墙时,他看见浓密的雾气像是一道水帘,正从高耸入云的城墙上方下降,仿佛一道无比宽阔的瀑布。城墙上近万人的守军完全看不见身影,只有他们手里的火把还能看见,周围笼着一圈温暖的光晕。
“什么时候来的这雾?”嬴无翳皱着眉眺望。
“刚才,一瞬息的功夫,就被吹到城墙边了。”张博道。
“好重的雾气。”谢玄低声说。
“当然重,用得着你说,长着眼的都能看出来。”张博不屑。
“我是说沉重的重,”谢玄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般的雾气轻而上扬,张博,你几曾看见雾气这样水帘一样往下挂的?”
他转向嬴无翳:“倒是闻不见什么特殊的味道,不像是敌军在用秘道的毒瘴。不过怎么看都不是寻常的天气。”
“公爷,大雾弥漫,不如出城突袭!”张博道,他把雾气为何那么重的话题抛在了脑后,跃跃欲试。
“白毅在干什么?”嬴无翳问。
“从城上看,似乎有很多火堆点燃,大概也是被雾气困住了,正好暴露了他们的位置!”张博道。
“那是白毅在说他已经有了准备,”嬴无翳微微点头,“确实是名将之材,张博,我要是给你五千雷骑,现在让你出城一阵好杀,你愿意不愿意?”
“属下定当不负公爷的期待!”张博大喜。
“那你打不打火把?”
张博一愣:“火把?”
嬴无翳在他膝盖弯里踢了一脚,冷笑:“你打火把,敌军一阵箭雨就射得你阵形溃乱。你不打火把,骑兵奔驰,难保后面的不撞上前面的,还没冲到白毅面前,就溃不成军了。谢玄说我是个武夫,我还得多谢你,有了你这不动脑子的,我才不是离国最不动脑子的武夫。”
张博腿劲极为扎实,一顿就站住了,抓了抓头:“公爷又消遣我……”
嬴无翳背手准备回帐,随手点着谢玄:“本想在棋盘上消遣他,结果被他消遣了,如今不消遣你,就只有生闷气的份儿了。”
此时嬴无翳听见身后传来骏马雄浑的嘶吼,他吃了一惊,猛地转身。看见帐前的拴马桩上,他的那匹炭火马抖动长鬃对空嘶鸣,而后它强挣着缰绳,面向西南方,两只前蹄踏的,狮子般雄踞,分明是极为警觉也极为不安的样子。几乎就在同时,殇阳关各处均有战马的长嘶传来,只是远不及炭火马的高亢。
谢玄也看见了,浑身微微发冷。
“这样……”嬴无翳沉吟,“那就不是普通的雾了,大概是那个人来了吧?”
张博紧蹙着眉头,不说话。
“谢玄,你带雷胆营,备马,准备开城迎接!”嬴无翳低声道。
“是!”
“慢!”嬴无翳一挥手止住谢玄,“张博去,谢玄,你留下来继续和我下棋。”
他依然说着下棋,脸上却已经没有了游戏的轻松,像是被冰封起来那样冷森森的没有表情。
“是!”张博应了。
“要礼敬!不可轻易!”嬴无翳补了一句。
“是!”张博按着刀,疾步离去。
嬴无翳转身和谢玄回帐,谢玄谨慎地跟在他身后。
嬴无翳忽地站住,转头冷冷地和谢玄对视:“我们还要下一盘棋,要下得足够雍容,等那个人进帐来看。我要让那个人看看,我嬴无翳不会因为他来帮我便喜形于色,我不拒绝他,但是若是他指望我为了天下向他俯首贴耳,未免小看了嬴无翳。我凭着刀,一样可以取得天下!”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程奎双手握刀,手心尽是冷汗。他战阵多年,冲锋无数次,还很少犯这种新兵的毛病。他瞥了一眼身边的息衍,看着这个人竟然悠悠然地掏出烟杆叼上,正擦着火镰引燃火绒去点烟。而息衍的双眼映着周围的火光,亮得有些吓人。
那马蹄声是对着方圆之阵的正中而来的,听起来只有一匹马,如果来的真是敌人,那么在这个敌人眼里,这里结阵的三四万大军全都是通明的。他取了一条最直的路,就是穿越方圆大阵的阵心,一直去向殇阳关的城下。
“不是来归队的友军么?”程奎低声问。
“有什么样的友军会在这个时候弹着琴?”古月衣声音冷涩,紧握刀柄。
“弹得还不错,是越州的南吕之风,像是故意要说明自己是从越州来的。”息衍低低地笑,“离国的援军么?人大概少了一些。”
白毅立马在那个马蹄声前来的方向上,默默的,凝视着凝重的雾气。
“弓箭手!”他忽地低声道。
“在!”箭营的百夫长出列。
“只管把全部的箭都射过去!”
“是!”
雾中现出了一骑的黑影,白毅忽地放声大喝:“火把!”
居前的一排军士原本都隐蔽在盾牌后,此时数百人闪出盾牌,把手中的火把投掷出去。那些燃烧的火把在空中划出明亮的弧线,准确地落向了来人的方位。那里,一骑黑马和四名从人被照亮了,他们继续飞奔而来,仿佛御风而行,快得不可想象,马上的人拨着箜篌。
琴声悠扬。
“射!”百夫长大喝,数百支羽箭离弦,瞄准了同一个目标。
高大的从者闪到了黑马的前方,他们双臂上都套有铜盾。从者们挥舞双臂,羽箭射在盾上溅起点点的火花,四面八方弹射出去。
百夫长靠着一张弓生活了三十年,第一次看见这样挡箭的人,他们之间距离很近,箭速极高,以一般人的眼力,看清楚箭路都很困难,别说挡开箭支了。
他脸色一变:“射……”
这一声没有完全出口,尾音变得虚弱无力,几近呻吟。最前方掷出火把的军士们像是傻在了那里,他们身体摇晃了几下,纷纷跪倒在地,向着西南方叩拜下去。随后是箭营的弓箭手们,他们有的已经拉开了弓,可是绷紧的弓弦却送不开,最终他们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羽箭歪歪斜斜地射出去,有的射进泥土里,有的射飞,还有的射伤了自己的同伴。可是没有人哀嚎,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固若金汤的方圆大阵如大海被分开似的,自然而然地让出了一条路,供那骑黑马通过,那条路的两侧皆是跪下膜拜的军士,连战马也扑倒在地,驯服地低着头。后面的军士想要越过他们去阻挡那匹黑马,可是冲上去的人仿佛都在忽然间丧失了意志,脸上凶狠的表情消失,软软地跪倒在地。再后面的军士再不敢涌上,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程奎也感觉到那一骑到来时的威仪了,仿佛君临天下的皇帝。即使在太清宫,程奎也没有感到这样的惶恐不安。
然而他毕竟是领兵的人,反手以刀柄打在自己的腰眼,借着疼痛恶狠狠地一咬牙,放声大吼:“***都给我滚起来!***你们在跪什么猪狗?”
息衍挽了他的胳膊一把:“程将军勇武可嘉,不过还是避开那个人的锋芒为好。”
他带马前行一步挡在程奎的面前,挡在了那个骑黑马的人和程奎之间。遥遥的那个黑马上的老人抬头向这边递过了一缕目光,古月衣在息衍的身边,只是被那缕目光扫到,就觉得浑身被冰水淋过似的一阵战栗。
那一骑正在通过方圆大阵,从者们踏着尘土飞驰,浑身铁甲铮然作响,马上的人飘忽得像是一个影子。
古月衣看着远处的白毅,白毅正默默地望着那骑黑马的背影。程奎、费安和冈无畏彼此对视,都不甘心,却又没有人敢于对抗那人的威仪。如果领军的人冲到那人的面前,也控制不住地跪下,那么在全军将士面前,将再也没有威严可言。
古月衣再看向他身边的息衍。他忽然发现息衍已经不在马背上了。他急忙看向阵中,看见一袭黑色儒袍正在呆若木鸡的军士们中急速的穿行。整个方圆大阵只有息衍一个人在动,他脚下无声,快得像是一道黑电,只有他擦着经过的那些军士才能勉强看清他的面容。
“叔叔!”息辕急忙喊他,息衍却没有回头,息辕看见他一手紧握剑柄,一手扣紧剑鞘,剑在鞘中,含而不发。
古月衣沉默了短短的一瞬,猛地一拉战马。战马长嘶,古月衣昂然出阵,他的战马穿过人群,一直跃到那条宽阔的通道上,直追即将离去的黑马。黑马上的老人和四名从者被惊动了,在飞奔中回头。
“破!”古月衣张弓搭箭,飞射如电。
他的箭远不同于箭营普通士兵,箭上有空腔,离弦就带着一股令人心惊胆战的尖啸。箭劲雄浑,箭路笔直,直射黑袍老人的背心。从者已经来不及挥舞沉重的铜盾,最后一人忽地煞住,笔直地站住,迎着古月衣的箭伸手,套着铁笼手的五指张开。
箭准确地射进了他的掌心,透穿了铁笼手的防御,直到足足半支箭穿透了他的手心,才耗尽了力量。
从者定定地站着,纹丝不动,仿佛完全感觉不到受伤的疼痛。片刻,他缩回手,以另外一只手折断箭杆,扔掉箭头,把连着箭尾的半支断箭也从伤口中拔出,默默地扔在泥土里。
此时,黑马和其他三名从者也都停下了。
老人和古月衣遥望,微微点头:“不错,作为一个普通人,你算是很强的了。”
“还没完!”拉住战马的古月衣冷冷地说。
他说完这句,胯下的战马全身酸软,整个地趴倒在地。老人似乎微微吃了一惊,随即黑色的影子从距离他极近的地方飞跃而起,空中剑鸣如扣铜钟,接近老人的时候,偷袭者腰间的古剑也无法再保持平静。剑出鞘的时候,青色的铁光挥洒出半弧,速度、时机、位置,都精确得难以防御,古月衣的一箭引开了从者的注意,息衍抓住了这个刹那。
老人的琴声止息,黑马人立起来奋力踢动前蹄,似乎是通人性地想要击退息衍。
还是那名受伤的从者,他和息衍一同跃起,他从老人的马背上拔了剑。他的剑长度是古剑静都的两倍,剑脊厚如砧板,宽阔的剑身超过成年人一只手掌的宽度,看光泽是纯粹的青铜铸造,它的重量看起来根本不是一个人所能挥舞的,更像北辰庙里祭祀武神的祭器。可是那名从者身形巨大,和息衍比起来,根本就是一个魁梧的战神,他挥着这样一把森严的巨剑,速度也并不亚于息衍,两柄剑在空中撞击,“嚓”的一声。
息衍借势翻身,在从者沉重的身体上一蹬,反射出去。人一落地,剑尖点地,黑色的血沿着剑脊慢慢融入土里。
从者挥舞巨剑的手臂和那柄可怕的青铜剑落在了他的脚下,一泼小小的血雾从伤口里喷涌出来。从者依然没有任何疼痛的反应,他以另外一只手用力掐住断臂的臂弯处,防止失血过多,然后低头退回了黑马的旁边。
“你比他强,”老人威严地问,“你是谁?”
“不要再问这种愚蠢的问题,你们这些目中无人的东西,还以为自己只是小小的受挫,而依旧稳操着胜算么?看看你前方吧!”息衍起身横剑,声音冷冷的。息辕从未听过叔叔用这样杀意毕露的语气说话。
老人抬头看向前方,火把围绕中,白毅立于白马背上,手中银灰色的长弓涨满,箭指老人的眉心。白毅的脸上没有表情,双臂纹丝不动,有如铁铸。
老人和他的从者们似乎都被震慑了,方才古月衣发箭,距离老人更近,可是从者依旧能靠损伤一只手轻易地挡下,而这时的白毅却让他们站在那里不敢挪动,似乎那箭镞上的银灰色寒光抽走了他们的魂魄和胆量。周围的空气沉凝而寒冷,死寂中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老人低头看了一眼横剑的息衍,微微点头:“古剑静都,那么是御殿羽将军息衍阁下。”
他又转向白毅:“长弓追翼,那么远处的必然是御殿月将军白毅阁下了。”
息衍和白毅都不说话。
“真是巧妙的战术配合,我听说过被长弓追翼锁住的结果,那是一张无从防御,也无从躲闪的弓。”老人说,“息将军以尊贵之身,冒着绝大的危险和我的从者搏杀,为了引开我身后的从者,换取白将军瞄准我的机会,真是难得的战术。”
他身后的从者们缓缓地彼此对视,似乎以眼神传递着什么信息。
“不要在长薪箭下冒险。”老人轻声说,制止了他们的图谋。
“不过白将军,你确实是可以威胁我的人,然而在这种雾气之下,你这一箭有自信可以杀死我么?”他问,“如果没有,何不把这场战斗留到将来呢?”
息衍也调转头,看着立在马鞍上的白袍将军。依旧是死寂,白毅拉弓瞄准的动作完成之后,仿佛一块石头,连呼吸也没有。
“我没有绝对的把握。”白毅终于开口。
“那么这次谢谢白毅将军,如果白将军的运气好,我们很快还会再见。”老人点了点头,“一天之内,看见了三个让我期待已久的人,真是幸事。”
“如果再见,你我可能都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白毅缓缓收弓,“你可以走了。”
“以这作为小礼留赠给白将军。”老人淡淡地说。他猛地挥手震动全部琴弦,他弹琴的时候慢而悠扬,此时却是雷霆般的诸弦齐鸣。清厉的琴声在夜空中仿佛刀子一样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