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所想。有眼睛的人,下笔之初终究还是临描他所见的,而世上的至美,却偏偏在人心中。你可明白?’至今这些话都在我心里,一个字都不会错的。”
雷碧城默然良久:“百里长青先生真绝代了。”
“请。”宁卿比了一个手势。
雷碧城登上台阶,走进了古雅的方形水阁。这座精致却朴实的建筑坐落在水中央天然的一块巨石上,完全以不上漆的方木搭建,甚至看不见一枚铁钉,像是搭一件巨大的积木那样垒了起来。它的年代已经很久了,色泽已经黝黑的木材上依然可见古朴绚丽的花纹。水阁四周无墙,风从水阁中穿行而过,撩动挂在中央的一垂金色纱幕。
雷碧城闻见了极淡的水沉香气息,隐隐约约看见纱幕中一人长衣广袖,静静地端坐着。
他微微点头,也不拘束,撩起黑氅坦然坐在纱幕对面的一张无腿竹塌上,和纱幕中的人相隔不远凛然对视。他的平静中自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宁卿走到雷碧城身边,拢手在袖子里,默默地侍立。
纱幕里传来女人低低的笑声:“碧城先生,我们之间有多久没有见了?”
“十一年,十一年之前,长公主还刚刚变成长公主的时候,我们在帝都见的面。”雷碧城也微微地笑。
“那时候嬴无翳还不是令人畏惧的雄狮,我们白氏的疆土也想铁桶般稳固,我敬重碧城先生的才智和上通神意的修为,想请碧城先生留下来为皇室出力,可是碧城先生说神意已经选中了另外一个人,所以纵然我屈膝恳求,碧城先生也不肯留下,而是执意要去效忠于那人。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人叫做嬴无翳,他便是我白氏最大的敌人。”长公主的声音转冷,“而今日嬴无翳已经威震东陆四州十六国,便是白毅也不能将他阻挡在殇阳关下,碧城先生得偿所愿了。可是贵为离国的国师,碧城先生却又回来找我了,让我受宠若惊啊。”
雷碧城端坐不动,神情坦荡:“长公主这番话,是说雷碧城是一个不知进退的人,该留下的时候没有留下,不该回来的时候却又回来,又或者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长公主沉默了一会儿,咯咯地轻笑起来:“好,碧城先生果然是不为名利所趋使的人,我这些话,别人听来或者难堪,碧城先生却不会。我既然今天在这里苦等碧城先生一定要见这一面,自然不会因为当初我们未能成为朋友便记恨到如今。我相信碧城先生,跟十一年前没有任何区别,只是我要明明白白地知道,碧城先生这次是为了什么而来,总不该是嬴无翳的使者吧?”
只是这淡淡的一笑,仿佛寒冰遇火,方才森冷的语调全都融化在了甜润妩媚的笑声中。
“我想十一年前我已经说得很明白,我们只是跪拜在神的脚下,奉从他旨意行事的人。我们如果是使者,也只是神的使者。神选中嬴无翳,我们便效忠于离国,神选中长公主,我们也可以是长公主驾前的猎狗,任凭驱策。”雷碧城在竹塌上略略躬身致意。
长公主掩着嘴抵笑,“在我们这些凡俗的人看来,碧城先生这样的人,便和神也没有什么区别了。哪敢说‘驱策’?不过凡俗的人,也有凡俗的人的立场。”她的话锋一转,再现锋芒,“敢问碧城先生,您所侍奉的神为何选择嬴无翳那样的逆贼,又为何会重新选择我们白氏?”
“这太复杂,长公主不信奉我们的教义,我无法向长公主解释。不过我倒是有几个问题,想反过来请长公主为我解答。”
“知无不言。”长公主在纱幕中探出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来,向着宁卿招了招,“既然是长谈,难免口渴,给碧城先生奉茶。”
“不必,”雷碧城摆手阻止了宁卿走向水阁一角陈设的茶具,“我已经二十年不动食水了。”
“不动食水可以得长生么?”长公主问。
“不,只会加速死亡。”雷碧城微微一笑,笑意深玄不可测。
他整理黑袍正襟危坐:“我想知道的第一个问题是,当白毅已经拿下殇阳关,占据了通往帝都的门户,白氏皇族就欣然看着这件事发生,而毫不在意其中的危险?”
“危险?”长公主问。
“自从蔷薇皇帝开国以来,殇阳关就是帝都的门户,羽林天军守卫的重镇。第一个占据它的诸侯是嬴无翳,第二个就是白毅。此时殇阳关里有六国的联军,如果算起来白毅在突围战中死伤了四万人,白毅手里还有六万精兵。我的第二个问题是,如今的东陆,还有谁能够阻挡统帅六万精兵的舞阳侯白毅白将军?”雷碧城的话锋无声无息地锐利起来。
长公主思索了片刻:“天下第一名将,六国的六万精锐,这样的兵团东陆无人可以阻挡,即便此时的嬴无翳也不堪和白毅再战。虽说,白毅也挡不住他归国。”
雷碧城冷冷地一笑:“那么如果白毅有上逼帝都,胁持皇帝的心思,他就是第二个嬴无翳!是不是这样?”
“这种猜测未免嚣张了!”长公主的语气再变,冷然带着怒意,“碧城先生是离国的国师,嬴无翳所倚重的人,如今不但忽然到访,而且以这种无中生有的话来游说我,不觉得有离间皇室和忠臣的嫌疑么?我所认识的碧城先生,应该不是夸夸其谈的说客和谣言惑众的小人!”
雷碧城幽幽地长叹一声,抚摸着自己的膝盖:“长公主,我们既然已经坐在这里了,何不坦诚一些,对彼此都有好处。”
两人都是沉默。片刻,长公主再次咯咯地笑了起来,仿佛春风化冻,鸟语花香般的煦暖:“碧城先生说得对,我那些作态,不过是女人的一点曲折心思,但是瞒不过碧城先生的眼睛。”
她也是幽幽地长叹:“其实早在离国攻入帝都之前,我们白氏对于东陆的控制已经无从谈起。风炎皇帝在位的时候,诸侯还对皇室保有敬畏,可是如今的皇帝,一代不如一代,我这样的宗室之女,虽然焦虑却没有用武之地。嬴无翳不过把皇室虚弱的一面彻底暴露在天下人面前而已。现在嬴无翳刚走,白毅所带诸侯联军却掌握了帝都的门户,若是白毅果有不臣之心,变生肘腋,防都来不及。这其中的危险,皇帝和亲近的臣子间也早有议论,可是如今还没想出什么办法,只能期望祖宗的英灵保佑,或许我白氏不该绝于此处。”
“皇室现在还有多少兵力可以调用呢?”雷碧城问。
“四万,原本羽林天军一共三万骑甲,卫戍帝都。嬴无翳擅自裁减为两万,而且将羽林天军的主营移到城外七十里的承恩镇。我于是劝说皇帝,以皇室内库的钱养了一支世家子弟充作金吾卫,这些年来这支金吾卫的人数年年增长,如今大约又有两万人。这些事我想碧城先生的主上离国公也看在眼里,不过他倒没有威逼皇帝裁撤兵马,我想是金吾卫的威胁还不在他眼里,这些世家子弟,娇生惯养,虽然也痛恨逆贼乱党,可若是放在两军阵前,可能三千赤旅也可以叫他们全军覆没。”长公主恨声道,“有时候我也是恨铁不成钢,又觉得中了离国公的设计,耗费了大量的内库钱财,却只得到一支徒有其形的军队。”
“跟我估计得完全一样。”雷碧城微微点头,“不过,徒有其形得军队未必不能作战。”
“作战?”长公主声音里透着疑虑,“跟谁作战?”
“长公主以为,两万羽林天军和两万徒具其形的金吾卫可以和谁作战?”
长公主迟疑片刻,摇了摇头:“以现在的规模和训练,只怕这支军队不要说和离国的劲旅抗衡,即便是诸侯中的下唐、楚卫、晋北、淳国也都可以轻易地击溃之。”
“不错。恕我直言,”雷碧城道,“长公主可以劝说皇帝调用皇室的大军,可是这支大军跟诸侯的兵力相比,就像一头瘦狼和一群猛虎。它若是骤然冲进猛虎们搏斗的战场上,也许立刻就被撕碎了。”
“虽然这话不好听,但也要承认真是实话。”长公主的声音里终究还是透出了沮丧。
“不过,”雷碧城话锋一转,“如果猛虎们已经陷入了不可停止的搏杀,瘦狼窥伺在旁边,却可能轻易的咬死胜出的那只猛虎。这支猛虎已经身受重伤,而其他的猛虎已经丧生在它嘴里了。这就像长公主设下庞大的计划,引发嬴无翳和诸侯联军决战,希望从中取利。这个招数再用一次,怎么样?”
雷碧城双目忽然神光如炬,仿佛可以洞穿一切般的亮。隔着纱幕,依然可以看见长公主身子一震,像是被这话惊住了。
“再用……一次?”她迟疑道。
“猛虎们已经厮杀过一场了,现在彼此都受了伤。可是他们之间还没有完全地分出胜负来,长公主只要再逼他们一次,让他们再战一场。到时候必然会有一只死去,即使还剩下一只,也不足以和长公主在帝都的兵力抗衡了。”雷碧城幽然道,声音飘忽,高深难测。
“怎么逼?”
“不准任何人踏上帝都的土地!而白毅请求觐见皇帝的表章,我想已经在路上了。”
“不准他踏上帝都又如何?”
“很快,第二场战争就会开始。不!这场战争还远未结束!”
“哪一只老虎……会死?”长公主的声音因为克制不住的激动而颤抖。
“白毅。”
“白毅?”
“白毅、息衍、冈无畏、费安、程奎,还有古月衣。诸侯的名将们将和他们的大军一起葬身!殇阳关会在他们的面前变成囚牢,他们踏了进去却不能出来,那是我为他们准备好的,无还之土。”雷碧城微微眯起眼睛,抬起头目光从纱幕上方飞越出去,仿佛直到天地尽头,已经看见了那一战的落幕,名将们的头颅被悬挂在枯朽的老树上,周围无不是尸骸。
长公主沉默良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碧城先生,真有这样的把握?”
“在东陆,要杀死白毅和息衍这样的人,谁都不敢说自己有把握。我能做的,也只是试一试,只看长公主是否愿意跟我一起做这次尝试。”雷碧城淡淡地笑,“而我,既然是挑起这场战争的人,我会作为人质留在这里,直到战争的结束。长公主如果觉得有需要,任何时候都可以拿走我的头颅。”
一阵风来,像是萧煞的空气从战场上忽然来到这里,凉得令人忍不住哆嗦。纱幕飞扬,雷碧城的黑袍也鼓着风,勾勒出他瘦骨嶙峋的身形,他手笼在衣袖里扶着竹塌两侧得把手,挺直腰背巍然而坐。一只手忽地从纱幕中透出,纱幕被掀起,长公主衰老中依旧透出绝艳的一张脸暴露出来,她瞪大黑白分明的眼睛,紧紧盯住雷碧城,许久不发一言。
“能这样则是上天赐予我们白氏转机,”她终于说话了,缓慢清晰,声调毫无起伏,“这是碧城先生的神赐给我们的么?神对碧城先生的旨意到底是什么?他希望嬴无翳取得天下,还是我们白氏国祚绵长?相比白毅可能带来的危险,我们白氏和嬴无翳之间,更是你死我活,决不能共存的关系!碧城先生是希望我协助嬴无翳杀死白毅,那么白毅死了,谁来保障我们的安全?”
“当我把我的计划全部告诉长公主,这个问题自然就被回答了。当这场战争最终落幕的时候,无论嬴无翳或者白毅,都不再能撼动长公主的地位。长公主也无需再靠任何人去保护。至于我所信奉的神,它并不偏袒长公主,也不偏袒嬴无翳,长公主被它选中,只是长公主今时今日的地位和目标,恰恰是它所需要的。所以它差遣了我来,把它巨大的力量赐予长公主使用。”
长公主和雷碧城对视,两个人都不肯移开丝毫,甚至根本不眨眼,像是要把全身的力量凝聚在这次注视中推过去压倒对方。他们的身形绷紧,仿佛即将扑向食物的豹子,看不见的獠牙毕露。
最后终于长公主无法抗拒雷碧城眼里那种神降般的威严,喘息着后仰,重新合上了纱幕:“碧城先生的目光,还是十一年前那样的可敬可畏。可是,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如果仅凭这番话,未免显得我太可笑了一些。”
“敢问长公主,在皇室衰微的时候,你一个女人,为什么要顶着历代祖先的遗志站出来?”雷碧城声音平静,问题却锐利如刀。
长公主并不因为这个问题的无礼而动怒,反而是沉思了片刻,才谨慎地回答:“因为谁也不甘被别人左右自己的命运。我们白氏,蔷薇皇帝不甘心,风炎皇帝不甘心,我是他们的后人,虽然是一个女流,也不能甘心听从摆布。”
“那如何才可以不受摆布?”雷碧城如影随形地追问。
“力量,”长公主回答,“必须拥有属于自己的力量,便如军队,便如金钱。”
“那么长公主,什么是世间最伟大的力量?”
这一次长公主沉吟了许久,她像是忽然领悟了,高声道:“是人心!得人心者,天下宾服!”
“不!”雷碧城霍然而起,“不是人心!是神的主宰!神的主宰,是这个世界得以运行的根本!”
“神的主宰?”长公主骇然。
此时的雷碧城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不怒而威,全身似乎有无穷的力量向着四面八方放射出去。他踏步如虎行,伸展了双臂,仰首面向天空。他的呼吸沉雄悠长,雪白的长发被风吹动般狂乱不安。
雷碧城大步而出,踏上了步桥。此时他暴露在天空下,黑袍飞扬,像是随时可以凌空升起。不知何时天空已经乌云密布,本该是正午时分,即便阴天也是光线充足的,可是这个时候周围黑得像是夜里。狂风中像是带着鬼神的怒吼一样,吹得天地间飞沙走石。长公主惊恐地冲出纱幕拉着宁卿的手,瞪大眼睛也只能看见雷碧城一个孤零零的黑影站在上下起伏的步桥上。
“神的主宰,从天地的开辟,到万物的生长,到灵魂的凝聚和溃散,无处不在。它是不可抗拒的规则,是不能逃避的囚禁,是笼罩在世界上方的手,转动着时间的轮盘。”雷碧城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轰隆隆地带着回声,震耳欲聋,“臣服于它的人得到它赐予的福祉,妄想挣脱的人被迫臣服。没有一片空间,没有一点时间能够逃脱规则的掌握,它就在我们永远看不到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