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累了,休息一下。”女人的声音依旧轻柔。
她的手沿着幽隐仅剩下枯骨的手臂滑向了剑,以折花的优美轻轻地握住了剑柄。不可思议的,幽隐狂暴的力量被她完全地制约在手里,根本没有一丝挣扎的余地。一切都安静下来,向剑柄输送血液的血管也停止了搏动。
剑在女人的手里,安静得像是个孩子。
幽隐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两步,栽倒在地下。
“如果还能走,就快走吧,”女人转头看着吕归尘他们,“你们本不该来这里的。”
“那个男孩,”她指着姬野,“从现在开始,你的一生都会和恐惧在一起,你战胜它,或者被它战胜。拿起猛虎之枪本来就是一个错误,更不该走近龙魂的剑。”
她蹲下,轻轻地抚摸着幽隐的头发:“其实真的没有人强迫你要继承你的父亲,何必再去走那条没有尽头的路呢?我答应了他却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
幽隐蜷成一团,“我……我怕啊……”
“别要怕,”女人温柔地笑,“要好好地活下去。其实每个人活下去……都需要很多的……”
她的脸忽然抽搐了一下:“很多的……”
她的整个手臂忽然间干瘪下去,速度远远超过了幽隐被吸噬的时候。她的黑衣绷紧在身上带着极强的弹性,可是忽然全部炸裂了,光洁如玉的手臂塌陷下去,血肉在一瞬间全部都空了,皮肤皱缩起来贴着骨头。而后连枯骨也开裂和崩溃,一节一节地向着肩膀断裂,一股鲜血从肩头的血洞里迸溅出来,她倒在了地上。
“……勇气。”她侧过头看着幽隐。
燃烧的门梁坠落下来,重重地砸在门口。
目瞪口呆的孩子们中,姬野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拖住吕归尘和羽然的手:“快走!这里就要塌了!”
“大殿的背后,有一条甬道,”女人低低地说,“始终沿着最左边的道路走。”
姬野愣了一下,用力点头,率先冲向了门口。
吕归尘留了一步,看着那个女人。他觉得自己是救不了那个女人的,也觉得已经用不着救她。他见过这个女人区区几面,可是隐约能感觉到她是在等待这样一个结局。
“帮我……帮我带他走好么?”女人望着吕归尘,“其实他只是……一个孩子,他太想继承他父亲了,即使明知道要付出太高的代价……”
她的目光还是清澈如同吕归尘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吕归尘点了点头。他上去把幽隐架在了肩膀上,拖着他走向门口。
“阿苏勒快一点啊!”羽然在门口大喊,“快啊!”
姬野已经奔出了大殿,回头看了一眼,咬咬牙又跑了回来。
吕归尘忽然感觉到剧烈的疼痛从腰侧传来,痛得把他整个人都贯穿了。他猛地低头,看见幽隐干枯成骨头的手正插在他的腰间。幽隐又恢复成了凶兽般的神情,露出满是血的牙齿!
“姬野……”他向着奔近的姬野伸出手。
“剑……剑,是我的!谁也不能抢去!”幽隐的手嵌在吕归尘的腰间,拖着吕归尘摇晃着走向巨剑。他拔剑了,狰狞的凶器到了他手上,血红色变得越发的凄厉。
“幽隐!不要再管剑了!走啊!”女人大喊。
“剑是我的,是我的!”幽隐的舌头舔着牙齿,“我已经得到力量了!”
“幽隐!那是死魂的剑啊!不要跟你父亲一样,不要啊!”女人的神色悲戚而丧乱。
幽隐愣了一下,他停在那里,姬野手里还握着半截断枪,可是他不敢逼上。幽隐的神色变化着,时而茫然,时而狠毒。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救我啊!救我啊!”他哭喊起来。
他的脸痉挛了几下,又浮起疯狂的笑意:“我已经得到力量了,我可以继承幽氏了!我是最伟大的武士,没有人能蔑视我!”
“不要吃掉我……不要吃掉我……”他忽然又开始哀求。
他手中的剑已经不能被称为剑了。整柄剑像是融化了,流动着森严诡秘的铁青色光芒,铁水沸腾一样地变形,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凶狠地扑出来,立刻又有别的什么把它们捉了回去。它们在铁水中互相搏杀、撕咬、吞噬。
铁水忽地炸开了,铁流穿透了幽隐干枯的手臂,一道道地缠着他的手臂往上蔓延。剑在吞噬他的身体,要和他融为一体!姬野忽然明白了那些尸体的伤痕为什么如此的古怪,他们并非被劈死,而是接近这柄剑的时候,被铁水吞噬撕碎了。
幽隐一剑劈向吕归尘的头顶。
姬野手中的断枪在最后一瞬狠狠地刺进了幽隐的胸口,两股无法比喻的吼叫声在大殿中翻滚着,虎牙的枪刺变成一团完全没有光的墨黑,而铁水侵入距离枪刺一寸的地方,疯狂地盘旋着,不断地撕裂幽隐的胸口,却无法逼近。
铁水忽然离开枪刺,对着幽隐反扑过去,把他整个地包裹了!这团扭曲变化的青色铁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水泡,围着幽隐波动了一瞬,忽地一收,青色里泛起了血红。
它炸了开来,裂成碎片,只留下碎裂的白骨。
铁水溅上了姬野的身体,碎片汇聚而来。姬野手中的断枪落下去扎在地砖上,越来越多的碎片渐渐开始汇聚成剑形,姬野的手握住了剑柄。那柄波动的剑就要成形了,吕归尘按住腰间的伤口,看着他的朋友。
“走开!带着羽然走!快啊!”姬野对他摇头。
“姬野……”
“快走!摸了这个东西……我也会跟幽隐一样的。”姬野的手已经泛起了死灰。
“不会的!”吕归尘上前一步,用力抓住了剑柄,把姬野狠狠地推了出去。
“阿苏勒……”他最后听见姬野和羽然的声音,尾音渐渐地缥缈远去。
不,是他渐渐远离了所有人。就在他的脚下,黑暗的门洞开了,他无声地陷了进去,封闭了一切的光与影、天空和大地,只是他一个人站在极深极静的地方,捧着火红的巨大金属。
“哈哈哈哈,呵呵呵呵,嘿嘿,嘿嘿,哟哈哟哈……”
有很多的声音在黑暗里笑着,带着一点狂喜、一点唏嘘。
“又有人来了,又有人来了。”
他惊恐地环顾周围,无数苍白的影子。他们围绕着自己,大笑。
“明明已经猜到最后的结果,可是我们还是一代又一代地拔起剑。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有一个声音在人群外说。
吕归尘想了起来,进入大殿之前,就是这个声音回荡在他耳边。
“来了!来了!快走!快走!”大笑的影子们仿佛惊恐起来。
吕归尘猛一转身,周围已经不再有人,影子消失了,那个说话的人也不在。
“只是畏惧这样地活着啊,畏惧那些满是血的画面,也畏惧苟且着哭泣着死去。”那个声音还在,仿佛从黑色的天空里投下来。
“你在哪里?”吕归尘大喊。
“回头看我。”
他猛地转身,看见身后血色的脚印绵延向着远方。他抬头,看见了那个人,手中捧着火红的古老巨剑。他融在黑暗里,面目吕归尘看不清楚,只有一双眼睛。
“握住它。”那个人递过了剑,他的声音帝王般不可抗拒。
吕归尘颤抖着伸出手,接住了剑。可怕的灼热忽然灌进了他的身体里,像是要把他的血脉撑得爆炸。他用尽全身力量咆哮起来,一瞬间,生命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血气充盈,他声威如龙。剑自己也吼叫起来,不是金属的震鸣,像是巨大的太古巨龙立在吕归尘的身后。
吕归尘踏前七步,重重地把巨剑插进地板的石隙中,拄剑前望,仿佛君临整个世界。
两股声音汇聚为强大的声浪,在封闭的墓室中滚动着传播出去,像是狂烈的风,裹着石屑,把火焰也压得倒卷回去。姬野和羽然完全无法抵挡,立刻就被震晕过去。
息衍挥剑劈下最后一名僵尸的头颅,猛地抬脚踢开了石门,扑面而来的就是龙吼般的声音,劲风里的石片划伤了他的脸颊。
“这是……这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隔着火焰,他看见阴殿正中站着纤弱的身影,拄着神圣的剑。
“这就是最后能够继承天驱的人么?”翼天瞻垂下了银枪。他沉默了一刻,跪下了,握紧手亮出指上苍青色的扳指。
“这就是最后能够继承天驱的人么?”女人也轻轻地说。
吕归尘仰天倒了下去。
女人支撑起身子,看见洞开的石门那边,是息衍的身影。两个人隔着清油燃烧的熊熊火焰对视了一刻,女人站了起来,以还能活动的一臂把三个孩子一一地推着,推出了大殿,燃烧的椽子不断地落下来,她像是站在末日的火雨中。
隐隐的轰鸣声传来,息衍的神色变了:“他们开始灌湖了!”
“怎么办?”翼天瞻紧张起来。
“水会不断地涨高,沿着向上的甬道,我们可能浮出去!”
息衍转过去看着女人,他只要穿过那片火海就能把她拉出来,他不怕火焰,也不怕崩塌的大殿,可是他觉得女人离他很远,远得一辈子都无法触到她的手。
“对不起,我……终于都能没走到头。”女人轻声说,她不知道息衍是否听见了她的话。
她转过去走向那具骷髅,站在他的身边,嘴唇轻轻地动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骷髅轻轻颤动起来,他的全部肋骨依次地打开,就像在幽隐拔剑的时候一样。女人偏腿坐在骨马的背后,疲惫地靠上去,肋骨又一一地闭合。整个骨架和她融在一起了,彼此不再分开。
那匹骨马还是静静地趴在地下,可不知怎么的,让人觉得它就要站起来,带着它的主人和这个女人,甩着马尾,慢慢地走向天涯。
息衍明白了。
“悲喜总无泪也,是人间白发,剑胆成灰。”
七百年前,胤始帝对着的蔷薇公主的鬼魂唱的这句诗忽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原来每到回首时,总是已经花落水凉,尘埃落寂,虽然有如此多的悔悟,却终究只是看着她花叶一样渐渐地枯萎了。
燃烧的大梁终于坠落了,隔断了一切的视线。侧面的石壁裂开了,水声有如雷鸣,像是接天的水墙塌了下来,卷着白沫压向他的头顶。
回旋激荡的水把息衍整个地卷了起来,他奋力扑过去抱住了姬野和羽然。水整个漫起来推着他向外去,火熄灭前的最后一瞬,他看见在水中奋力扑救吕归尘的翼天瞻,他以斗篷裹起古剑,把剑和吕归尘都抱在左臂里,而他的右手紧紧地攥住了指套,水洗去了上面的尘埃,他亲吻在那只经过数百年依旧展翅的铁色苍鹰上。
翼天瞻把指套套在了孩子的拇指上,帮他握紧了拳。
缥缈录Ⅱ 第二章 剑 二十一
更新时间:2009…10…22 23:22:44 本章字数:2211
姬野用力地睁开眼睛,只睁开了一道细缝,眼皮重得像是粘在一起。
“你醒了?”有人轻声说。
姬野循着声音的方向扭过头去,说话的人背着手站在窗口,阳光明媚,姬野只能看见一个依稀的背影。强烈的阳光让他不由得举手去遮住眼睛。
那个人缓步走到了他的床边:“你已经睡了一日一夜。”
“你……你是谁?”姬野的眼睛适应了光亮,他看清楚了对方的容貌。
那是一个清秀的年轻人,大约二十出头,轻衣绵甲,颀长挺拔。他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酒味,对面一熏,姬野好像都要醉了,可是年轻人的一双眼睛还是清明透亮的。姬野看见他手中握着一个扁扁的白铜罐子,想必盛的就是烈酒。
“我叫谢圭,”年轻人微微一笑,“你不认识我,也不用记住我。只是有人托我把你带到这里来,所幸你们都没有事,终于不辱使命。”
“跟我在一起的那些人……哦……”姬野用力地撑起身子,身上的伤口像是裂开了,剧烈地疼痛起来。
谢圭没有阻拦他,伸手指了指。就在旁边不远处的竹床上,羽然蜷缩在洁白的被褥里,她的额头被素绢包扎起来,姬野熟悉的那一绺倔犟的头发,还是从里面钻了出来,轻轻地弯成一弧。
姬野如释重负地躺了回去。
“是个漂亮的女孩儿。”谢圭微微用力,在姬野的胸口一按,姬野痛得叫出了声来。
谢圭只是笑:“不过你如果这样硬撑,也许就永远见不到她了。你是受伤最重的一个人,我们几乎以为你活不下来了。你另外一个朋友没有什么事,只是昏迷了过去,不过他的身份特殊,已经被送回东宫了。”
“阿苏勒也没有事,”姬野望着屋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就好了。”
“有件事我得预先提醒你,这次东宫起火,毁掉了百里氏的祖陵。现在满城宵禁,廷尉府的人挨家挨户地大搜,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你无须对我坦白你们在里面看到的一切,我也不想问,不过我们之外如果另有人知道了这件事,”谢圭凝视着姬野的眼睛,“也许会引起天翻地覆的变动。你能保守秘密么?”
姬野点了点头:“我什么都不会说。”
“那就好,”谢圭仰头就着白铜罐子喝了一口,又笑了,他的笑和年龄有些不相称,懒洋洋的,“你的眼睛真是有神,我还有件东西要给你看。”
他从旁边捧出了青色丝绢缠绕的长形包袱,姬野看着丝绢面上纹绣的花纹,觉得极其的眼熟。他忽然想了起来,那是墓室甬道顶上的花纹,秘术的符咒,压制着不安的死魂。他隐约知道包袱里是什么了,惊悚地扭头避开。
“别害怕,它已经被驯服了,否则我也不敢碰它。直到它的新主人死去,龙血骨结咒印才会再次被激发。但是现在这柄剑我必须带走,等到你们需要的时候,会有人把它还给你们。”
谢圭解开了包袱,真的是那柄剑。这是姬野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它,这块巨大的金属在谢圭手中安静得像是石头,它通身都是云片般的花纹,花纹又像是龟裂的石隙,隐在石青色的金属下,并没有锋利的刃口,细看时候可以发现它的刃是由极其细微的锯齿组成的。
姬野的呼吸有些急促。他依旧不安,这柄剑也让他感觉像是在沉睡,那些呼吼着变形的鬼魅并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