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工商业已经极度繁荣,稻田面积已经下降至危险水平,每年生产的粮食根本不够用,缺口达到六百多万石,需要大规模从外地调运。待邦泰掌握江南粮食市场后,每年从荆湖地区调集大量的粮食运往江南,最终“湖广熟、天下足”正式取代“苏杭熟、天下足”,大行于世,成为人人熟知的谚语。
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好,好,好……”一个头发花白老人躺在竹椅上,微睁着双眼,从口出吐出一连串的好字,似乎遇到了平生未遇之快事。
“爹……”老人的下首,一年轻人垂手侍立,对老人的好心情似乎一点也不理解,愕然道:“林小三耍yin谋诡计,顷刻间掌控了江南粮食市场,何喜之有?”
老人合上了双眼,并不理会惊愕的儿子,似乎进入了入定状态。
“爹……”年轻人似乎等得有点不耐烦,拖长了声音,叫唤了一声。
老人一下子从入定状态中苏醒,双眼闪出一丝jing光,盯着年轻人斥道:“怎么?沉不住气了?”
年轻人的头低了下来,低声道:“爹,林小三心思歹毒,狡猾多端,咱们一时不防,吃了他的大亏,此仇此恨,不得不报!”
老人似乎一下子被激怒了,露出一丝恨铁不成钢的神se,厉声道:“一点长进都没有!跑了这么年的商,你怎么就看不透?”
年轻人明显不服气,抿着嘴,深吸了口气,道:“爹教训的是。”
老人的怒se更盛:“不服气么?你听好了!咱们一介商人,谁也惹不起!与其花心思与他人争斗,还不如多琢磨如何挣钱!风口浪尖的事咱们绝不能做!”
年轻人眉头微微皱了皱,道:“风口浪尖?爹的意思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老人摇了摇头,又躺在了竹椅上,微闭着双眼,开始养神。
良久,老人睁开眼,问道:“票据防伪的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年轻人沉吟片刻,眸子中露出一股喜se,道:“爹,我懂了,我这就去安排!”
老人终于满意地笑了笑,挥手道:“让范成义去江南吧……你不能去江南,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年轻人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满脸chao红,道:“明白了。爹真是深谋远虑,越低调越好,就让徽州人去承受林小三的怒火吧,咱们闷声发财才是上计。”
看着年轻人离开的背影,老人的眉头紧皱着,心里叹道:“这林小三还真是让人难以捉摸,为何就不卖铁呢?”
……
这个老人就是范永斗,年轻人乃其子范三拔。江南豪商与林纯鸿展开粮食大战,早就惊动了范氏家族。待江南豪商惨败的消息传来后,无异于在范氏家族中扔下了重磅炸弹,范氏家族在这次商战中,能获得什么利益,就成了范氏父子ri夜琢磨的事情。
早在几年前,范氏父子敏锐地觉察到票据的高额利润,立即在山西开设了票号。哪想到,开办不到六个月,就遭遇了前所未有的伪造票据,一下子亏损银两高达三十多万两。范永斗气得几yu吐血,动员全家族的力量,终于揪出了幕后黑手。
伪造票据的不是别人,正是林纯鸿的荆州集团。
三十多万两银子!
范家人无不对林纯鸿咬牙切齿,恨之入骨,恨不得立即对林纯鸿实施报复。
不过,荆州集团几乎与范家没有任何交集,想报复也找不到门路,而且范永斗似乎也没有报复的心思,只想一心把范家的蛋糕做大。这次江南燃起的战火,终于让范永斗逮着了机会,按照范永斗的意思,似乎想重开票据,从林纯鸿的碗中分一杯羹。
范家的动作非常快,不到五ri,范成义一行就抵达了徽州府绩溪,投了拜帖,准备拜访故人李多义。
李多义乃徽商中首屈一指的人物,麾下的产业涉及食盐、棉布、丝绸等多个行业。财力甚至比王大俊还要雄厚,只是因为王大俊占据了扬州的地利之势,这些年一直被王大俊打压,屈居王大俊之下。
范成义在绩溪扑了个空,李家家人告诉范成义,早在十ri前,李多义就去了扬州。
范成义一行立即往扬州赶去,终于在扬州堵住了李多义。
两人一番密议之后,李多义将范成义带至徽州会馆,准备让范成义参加徽商大会。
这次徽商大会,可以说是被林纯鸿给逼得。林纯鸿在短短的三个月内控制了粮食终端市场,王大俊等一众豪商虽一百个不愿意,却束手无策。
这给各地的豪商敲响了jing钟,他们敏锐地觉察到,邦泰绝不会就此收手,下一个目标会是棉布,还是茶叶,与或是生丝?
豪商们焦虑无比,不约而同地汇集到扬州,试图集中力量对付林纯鸿的威胁。
王大俊此次率领粮商与邦泰争斗,遭到了惨败,其声望大幅度下跌,会长之位隐隐有不保之势。他见众人的眼神明显带着一丝轻蔑,辩解道:“邦泰经营荆湖多年,手头粮食千万石,更是拥有报纸,这次李仲联败得一点都不冤!反观棉布、生丝、茶叶等大宗商品,则无此忧,大伙尽可以放心!”
“哼……王会长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假装不明白?”棉布商人李多义冷哼一声,直言不讳地反驳道:“诸位从商多年,无不明白一个道理,粮食就是所有货物的基准,粮价上涨,所有货物价格就上扬,反之,粮价下跌,所有货物价格就应声下跌!王会长,是不是啊?”
李多义实力雄厚,乃徽商中首屈一指的豪富,早就对王大俊的会长之位觊觎万分,这次瞅到了机会,自然一点情面都不留给王大俊,尤其最后的一句反问,更是yin气十足,让王大俊满脸通红。
李多义自有一帮拥泵者,无不鼓噪,纷纷言道:“就是,林小三控制了粮食,必然兴风作浪,这对咱们来说,绝不是一个好消息……”
李多义坐在王大俊右首,眼睛瞟向王大俊,看着王大俊正准备出言,抢先拍了拍手,大声道:“林小三咄咄逼人,yu从咱们口中抢食,熟忍孰不可忍?”
豪商们纷纷摇头,大声叫嚷道:“林小三得了势,岂有咱们的活路?说不得了,好歹得斗上一斗……”
贾思宜夹杂在人群中,一直沉默寡言,见众人轻言开启战端,心中大不以为然,站起身来,向众人拱了拱手,道:“自古商战,无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还望各位慎重!”
贾思宜与邦泰合作密切,崇祯五年从邦泰采购三桅大帆船后,几乎霸占了扬子江上将近三成的运输市场。后来林纯鸿在广州定下海上规矩后,贾思宜看到了商机,当机立断,在长洲造船厂订购了五艘六桅大帆船,搞起了江海大联运,贾氏商业帝国上升的势头非常明显。
豪商们试图对邦泰开战,贾思宜当然不能坐视不理。一则,商战会对他的生意造成恶劣影响;二则他与邦泰联系紧密,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很有可能被双方视为叛徒,被碾压成齑粉。
于是,当豪商们一片喊打之声时,他不得不站起来,表示反对。
李多义的脸se瞬间沉了下来,啐了贾思宜一口,慨言道:“现在不是我们主动挑起纷争,而是林小三逼着咱们这么做!李仲联的例子就放在那里,只要眼睛没有瞎,都可以看见!李仲联、刘三水什么时候撩拨过林小三?”
李多义的话激起了豪商们的同仇敌忾之心,纷纷出言指责贾思宜。
贾思宜羞愧不已,向李多义抱了抱拳,一声不响地坐了下来。
李多义得意地看了看王大俊,索xing站起身来,大声道:“我看,这事就这么定了,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唯有主动出击,方能争取一线生机!”
说完,李多义的目光落在一直不说话的范成义身上。范成义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拱手道:“我们范家紧随诸位脚步,并无异议。只是有一条,此事如何着手?如何以最低的代价赢得最大的胜利?”
此言一出,豪商们无不凝神细听。毕竟,大方向定了,具体从哪方面着手涉及到一众豪商的切身利益。
李多义胸有成竹地说道:“自古破敌,无不以己之强,攻敌之弱!林小三看似强大,实质上有一致命的软肋,那就是票据!”
第二百七十八章 五管齐下
王大俊一听,脸se红一阵白一阵,心里五味杂陈。实质上,他并不反对与林纯鸿开战,并且也准备选择票据作为着手点。哪想到,李多义抢了他的风头,让他诸多谋划、定计憋在心里说不出。
王大俊咬了咬牙,硬生生地咽下了这口气,打定主意先容忍李多义,伺机在这次大规模商战中发挥自己关键xing的作用,顺便将李多义挤走。想到此处,他反而神定气闲起来,毕竟,他有李多义无法比拟的优势,他与东林党、复社联系紧密,像这样大规模的商战,哪能离得开东林党和复社的协助?
王大俊看着纷扰的会场,忽然觉得有一种梦幻般的不真实感。当初,粮商们也信心十足,畅言如何凭借终端市场击垮邦泰,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最终成了惨痛的回忆。这次,林纯鸿会不会突然冒出一些奇思妙计,将所有江南豪商一网打尽?
想到江南豪商,王大俊又情不自禁地看向了范成义,范成义的身份如此奇特,让他不得不多看一眼。
范成义正在慷慨陈词:“据我家主人估计,林小三发行票据以来,硬生生地从诸位手中收刮的白银不下一亿俩!至于他手头有没有足够的本金,谁见过来着?”
范成义义愤填膺:“诸位再想想,这些年来;经营票据的人也不少,为何个个损失惨重?我家主人在山西也办过票据,结果不出半年,假票据就如雨后的chun笋一般冒出来,票据再也办不下去。我家主人令人一查,幕后的cao纵者不是别人,就是邦泰的钱庄!”
“林小三丧尽天良,天理难容,诸位再不反击,必定被他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
豪商们被范成义所感染,群情激奋,发誓要掀起一股挤兑chao,将邦泰的票据一举击垮,纷纷慷慨陈辞,迅速形成了方案,由李多义记录在案。
李多义拿着方案,笑眯眯地对王大俊说道:“方略在此,会长有何不同意见?”
王大俊看着得意非凡的李多义,微微笑道:“这下算是掐准了林小三的咽喉,在商言商,并无不妥。只是,林小三树大根深,手头拥众三百多万,更是有几万jing锐战兵,要是他弄出别的手段,如何是好?”
包括李多义在内,一众豪商无不变se。对啊,林纯鸿要是不守规矩,将战火蔓延至商战之外,这该如何应对?
王大俊的神se忽然变得严肃,大声道:“诸位!可曾记得牧斋先生上过的一篇奏章?奏章建言朝廷禁止票据流通!我看……”
王大俊说到此处,故意停顿片刻,只把豪商们的心里挠得痒痒的。
“我看不如与东林诸公联动,共同应对此战。一旦朝廷禁止票据流通,咱们就算不战而胜!”
“朝廷……这个……咱们如何能让朝廷禁止票据流通?”豪商们不无疑虑,质疑道。
王大俊笑道:“李兄抵达扬州后,我的任务轻松了不少,正适合再去常熟走一趟,这事好歹要落在东林诸公身上!”
顿了顿,王大俊迟疑道:“只是……这银子问题……”
一豪商马上接口道:“会长放心,些许小钱,我们还是拿得出的,我先出五百两……”
豪商们无不把希望寄托在王大俊身上,纷纷慷慨献银。
李多义看着瞬间急转直下的局势,脸seyin沉似水,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王大俊此时却不肯放过他,拱手问道:“李兄出多少?”
李多义不耐烦地回道:“我出两千两!”
王大俊竖起大拇指,赞道:“李兄高义,小弟佩服!小弟这段时间前往常熟,扬州一众事务,还请李兄多担当点……”
李多义恨不得一脚踢翻王大俊,憋了良久,方才生硬地回道:“王兄放心!”
……
粮食大战中,东林诸老竭尽全力维护自己的根基,结果反被林纯鸿利用,将粮商们一网打尽,彻底控制了江南粮食市场。这让钱谦益、瞿式耜羞愧不已,riri痛骂林纯鸿,寻思报复之策。
正在此时,王大俊再次来到了常熟,拿出了四万两白银的政治献金,还建议东林诸公牵头,共同狙击邦泰商号的票据。
瞿式耜与钱谦益略一商议,一致认为,朝廷禁止票据流通的可能xing几乎为零!
瞿式耜愤愤道:“温育仁年前大摇大摆地跑到了荆州,不问可知,双方勾结无疑!两大狗贼同流合污,为祸不小,温体仁势必使尽浑身解数,阻止此策!”
钱谦益皱眉道:“年初以来,林小三不遗余力,拼死抹黑咱东林一系。为师觉得,所谓的粮食大战,压根就是冲着咱们来的。要是这次在票据之争上,咱们再不有所作为,人心就散了啊!人心一散,我等还能有什么作为?”
瞿式耜悚然一惊,眼皮不停地跳动。钱谦益的话说到他心坎里,的确,东林一系各大佬,要不本身就是豪商,要不就与豪商有千丝万缕的牵连,每年接受大量的政治献金。万一这次票据之争再失败,一众豪商对东林一系失去了信心,势必寻找另外的代言人。
下一个代言人是谁?林纯鸿?这不是不可能的事!
瞿式耜思索片刻,对钱谦益说道:“先生!圣上为温体仁所蒙蔽,一时不察也是有的。不如我们这里先动,先把禁止流通票据的风声炒起来,待见到了效果,温体仁就是有通天的本事,又如何能阻止?届时,我们只需一纸奏章,就可以陷温体仁于万劫不复!”
钱谦益手抚着额头,不停地踱来踱去,一直持续了将近一刻钟,方才在案台边站定,抬头对瞿式耜说道:“别忘了,最大的障碍依然是温体仁,林小三……”
钱谦益哼了一声,轻蔑地说道:“林小三不过是垫脚石而已!控制江南的粮食市场又如何?无非一跳梁小丑而已!”
“先生,这个……林小三羽翼丰满,恐怕……”
钱谦益挥手打断瞿式耜的话,断然道:“对付温体仁,仅仅让圣上看到政绩还远远不够,需要双管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