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彩正准备令侍卫通报,却看到施大瑄手捧着一卷舆图,兴冲冲而来。
施大瑄见郑鸿逵和郑彩用疑惑的眼神盯着他,扬起手头的舆图,得意洋洋地说道:“热兰遮城的布防图!”
郑彩和郑鸿逵大惊,慌忙拉住施大瑄,道:“施老哥,我们有一事相求,还请借一步说话。”
说完,不由分说地将施大瑄拉到一边,郑彩低声道:“小弟就是想问问,施老哥认为攻取热兰遮的成功希望当有几成?”
施大瑄道:“就为这事?实不瞒老弟,我认为当在九成以上!热兰遮城两层甲板以上的战舰不过五艘,兵不满千,新近又丢了巴达维亚城,人心惶惶,士气低落,正是我辈出手之时。”
郑彩苦着脸道:“施老哥想过没有,要是万一在海上遇到风暴,如何是好?再说,热兰遮城乃铳城,其坚固程度比安平犹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旦荷兰人负隅顽抗,舰队是退还是进?”
施大瑄大笑道:“前日,我也是顾虑重重。不过犬子一言,让我茅塞顿开,觉得现在进攻热兰遮,胜算不少。”
郑鸿逵变了脸色:“犬子?琅哥儿那小子?乳臭未干,胡言乱语几句,如何作数?”
施大瑄心里大为不满,作色道:“琅哥儿自然是胡言乱语,难道他的老子也是胡言乱语?”
施大瑄的话棱角分明,让郑鸿逵和郑彩尴尬万分,不知如何接口。最终,郑彩讪讪道:“不知琅哥儿怎么说?”
施大瑄哼了一声,并不理会郑彩,转身就要走。郑彩和郑鸿逵哪里能放他走,赶紧拉住了他。三人正拉拉扯扯之间,忽然后面一人大声道:“琅哥儿说,风暴过后,至少十天之内不可能有风暴;热兰遮城虽如刺猬难以下手,撑死了派遣几千人围他个几个月,荷兰人必降无疑!”
说话之人不是别人,正是郑芝龙,三人大惊,赶紧跪下行礼。
郑芝龙斜眼看着郑彩和郑鸿逵,厉声指责道:“活了半辈子,见识居然不如十七八岁的少年,年龄都活到狗身上了?”
郑彩和郑鸿逵战战兢兢,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见着郑彩和郑鸿逵那怂样,郑芝龙更是有气,骂道:“你们以为我发了疯,想置舰队于危险之境?南洋的地盘,都快被林纯鸿抢光了,咱们再不下手,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郑鸿逵鼓起勇气,颤抖着说道:“大哥,不如等到风暴季节过了再说,现在出兵,风险太大了。”
郑芝龙脸色铁青,本待上前踢郑鸿逵,却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他瞪视着郑彩和郑鸿逵半晌,方才冷冷地说道:“临阵决机,非你们所长,这事你们就不要管了。你们起来吧,准备一下,后日起程前往荆州一趟!”
“这……”包括施大瑄在内,三人惊得目瞪口呆:“从林纯鸿口中夺食,到荆州岂不是送上门挨打?”
郑芝龙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鼠目寸光!别跪着像一堆烂泥了,让人看着就来气。都起来,精神点,进屋说话!”
第四百五十五章 两手
暴风雨刚过,议事厅内虽有冬天储存下来的冰块降温,但由于不通风,仍然显得有点湿热。
郑芝龙端坐于厅堂上位,神色严肃,一句话不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郑芝龙不说话,郑彩、郑鸿逵和施大瑄三人自然不敢妄自开口,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就如雕塑一般,动都不敢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郑芝龙突然咳嗽了一声,把郑鸿逵吓了一跳,差点把手边的茶杯掀下桌去。
郑芝龙不满地扫了郑鸿逵几眼,说道:“荷兰人大败亏输,南洋之内,林纯鸿已经没有对手了。”
郑芝龙说了一句大实话,让三人心里不由得泛出一丝丝苦涩之味。郑彩甚至在想,一切都从崇祯七年放弃追剿刘香开始,要是当初胜勇追穷寇,哪里还有林纯鸿崛起的机会?都怪大帅,拣了芝麻丢了西瓜。
郑彩暗自腹诽。
郑芝龙当然不知道郑彩在想什么,自顾自地说道:“换句话说,我们是死是活,皆在林纯鸿一念之间。”
这话就有点危言耸听了,郑彩和郑鸿逵一百个不服气,施大瑄更是霍地站起来,满脸怒色,吼道:“大帅何必灭自家威风长他人志气?当初在料罗湾,荷兰人气势汹汹,还不是被我们打得狼狈逃窜?”
郑芝龙右手下压,示意施大瑄坐下,保持安静。施大瑄颇为气恼,一屁股落在了椅子上,差点将椅子坐得散架,发出一阵阵吱嘎吱嘎的声音。
郑芝龙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对施大瑄投以赞赏的眼光,道:“我们现在缺的就是这股锐气。这些年,就看着林纯鸿锐气十足,剿刘香,据吕宋,图巴达维亚,而我们做了什么?整天躺在厦门、安平睡大觉,等着大圆送上门来,焉能不败?”
“看看,这次荷兰人的肠子都被林纯鸿打出来了,而我们连进攻近在咫尺的热兰遮都瞻前顾后的,锐气在哪里?进取的精神在哪里?”
郑鸿逵、郑彩羞愧不已,郑芝龙说得不错,这些年他们一个个穷奢极欲,整日想着保存实力,哪里有功夫想着拓展?
郑芝龙冷笑道:“现在才知道羞愧?早干什么去了?这次进攻热兰遮,就想看看,你们还有没有当年的锐气!你们的确让我失望了!”
施大瑄满脸涨得通红,又一次站起来,吼道:“大帅,属下甘愿效死,只要大帅一声令下,属下立即率领舰队袭击广东沿海,趁西洋舰队、龙虎军团滞留巴达维亚不敢归航,先把广州拿下再说。”
郑芝龙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你和芝虎不错,还没有把斗志都消磨在美酒和女人肚皮上。只是,有这份心,但事情不能这么做。目前要扭转颓势,须一手进取,一手安抚林纯鸿。”
“安抚林纯鸿?”
“对,一定要安抚林纯鸿,这是先决条件。不能安抚林纯鸿,我们都是死路一条。”郑芝龙斩钉截铁地说道:“另外,安抚住林纯鸿,除了活命外,好处也是显然的,至少,我们在江南可以继续购买生丝、丝绸、瓷器等物,也可以在江南售卖海外货物。”
郑芝龙后面的一句话,显然打动了郑彩,他立即想到了一个最为实在的问题:“关键在于我们如何才能安抚住林纯鸿?”
郑芝龙咬着牙,面无表情地说道:“唯有八个字:忍辱负重、唯命是从!”
“这……”郑彩、郑鸿逵和施大瑄大惊,一时哑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郑芝龙接着说道:“林纯鸿想安全通过台湾海峡,可以,没问题,我们可以派遣舰队为他护航;他想要进攻马六甲,我们可以派兵协助,不要分文报酬;他想要双屿诸岛,没问题,可以给他;甚至……”
郑芝龙面目扭曲,似乎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接着说道:“甚至我们可以向他进贡!”
施大瑄再也忍受不了,叫嚷道:“难道他想要我们的舰队,我们也给他?”
郑芝龙摇头道:“当然,我们有我们的底线!地盘之利,不可分润,如福建、台湾、日本!再则,舰队、人员,绝不容他染指。这两条是我们的立身之本,绝不能受控于人!”
耻辱,这是地地道道的耻辱!
郑彩三人纵横海上,何时受过这份耻辱?一个个憋得脸红脖子粗,喘着粗气。
郑芝龙冷笑道:“能忍辱,方能负重,所有耻辱由我一人承担,你们以后好好做事,别让我再次受这等耻辱就是了。”
施大瑄突然放声大哭,八尺男儿哭得却如小孩一般:“大帅受辱,都是属下无能!”
郑芝龙虽然心如铁石,听到施大瑄的哭声后,心里也分外难受。好不容易将心里的负面情绪赶走,郑芝龙毅然下令道:“后日,郑彩和鸿逵起程至荆州,只要能守住我说的两条底线,林纯鸿提出什么要求都可以答应他!”
郑鸿逵疑惑地问道:“既然要安抚林纯鸿,为何还在进攻热兰遮城上撩拨他?他拼死拼活打败了荷兰人,不就是为了把荷兰人的地盘都抢占过来?”
郑芝龙摇头道:“林纯鸿连吕宋岛都还未完全吞下去,现在又得到了爪哇岛,如果我所料不差的话,林纯鸿很可能还会在婆罗洲建据点,不出意外,苏门答腊和马六甲也会相继被林纯鸿纳入囊中……”
郑芝龙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将手指在舆图上,接着说道:“你们看,从吕宋到婆罗洲,再到爪哇,然后至苏门答腊和马六甲,这条线一路南下,所有的焦点都汇集在马六甲,也就是说,林纯鸿一心一意地想打通前往西洋的航线!一旦这条航线打通,林纯鸿的事情就更多了,很可能在印度与荷兰、葡萄牙还有一番争夺,他哪里还有功夫管其他地方?一个小小的热兰遮,又不是澎湖岛,形同鸡肋,估计他还不放在眼里。”
“林纯鸿狡猾异常,做事向来目标明确,不会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退一万步讲,即使他对台湾岛动了心,首先瞄准的也应该是澎湖列岛,而不是热兰遮,明白了?你们放心去吧,热兰遮城一定要攻下,这涉及到我们进取的第一步,不容让步!”
说到进取,让心如死灰的施大瑄、郑彩和郑鸿逵的心里燃起了一团烈火,皆侧耳倾听,看郑芝龙想如何进取。
第四百五十六章 进取
说到进取,郑芝龙就像变了一个人一般,充满着自信,豪气逼人,就如当初刚被朝廷招抚一般,朝气十足。
郑芝龙道:“忍辱,当然不是为了苟活,若只是为了苟活,还不如轰轰烈烈地战一场,即便死了,也不辱没祖宗。忍辱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争取时间进取,为了来日能扬眉吐气,不受他人的欺负!”
郑彩三人深以为然,不停地点头,就如捣蒜一般。
郑芝龙手指着舆图上的福建,慨然道:“福建沿海是我们的根本,当守住这条根,这点没什么好说的。”
郑芝龙顿了顿,手指从海上划过,移到日本列岛上,道:“日本锁国,唯独允许我们和荷兰前往长崎贸易,我们大部利润来自于这里,不容有失,也不容他人插手。待时机成熟,将荷兰人彻底从日本挤走,这是我们的目标。”
紧接着,郑芝龙又指着台湾说道:“台湾岛遮护着福建,又扼守海峡,重要性不言而喻,现在我们控制着台湾北部,荷兰人控制着南边,荷兰人从台湾收购大量的鹿角、藤、鹿肉、鹿皮,赚取巨额利润,所以,我们第一步就应该拿热兰遮城下手,抢夺荷兰人的利润仅仅只是其一,最关键的是将整个台湾纳入囊中,不给林纯鸿插手的机会。”
郑芝龙思路清晰,进取精神十足,直把郑彩三人听得热血沸腾。尤其是施大瑄,似乎早已忘记了刚才痛哭流涕,直兴奋得手舞足蹈。
郑芝龙接着说道:“控制台湾只是第一步,第二步是这里……”他的手指指在了宿务岛上,又往棉兰老岛的方向滑去。
“刚才说过了,林纯鸿在南洋四处伸手,以打通前往西洋的航线为要务。林纯鸿左右开弓,必然无力顾及吕宋岛南边的一些小岛。比如,林纯鸿把西班牙人打得吐血,却一直对盘踞在宿务岛上的西班牙人视而不见,无他,精力不济而已。既如此,咱们就趁虚而入,先把宿务岛上的西班牙人驱逐,然后再向南拓展,将棉兰老岛控制起来。”
郑彩并未被狂热冲昏头脑,而是皱着眉头问道:“一个台湾岛,看得见那里物产丰富,可是我们花费了那么多的大圆和精力,至今岛上人口不过七万多人,还时时刻刻面临着土著人的威胁混世教师。现在又费尽心机谋夺棉兰老岛,是不是有点贪多嚼不烂?”
郑芝龙道:“无需多虑。林纯鸿虽狡诈,但他做事倒是一板一眼的,咱们可以借鉴。你看看,他占据吕宋岛后,先是拿铜矿引诱商人上岛,又大肆降低蔗糖和稻米的关税,鼓励商人在吕宋岛种植甘蔗和稻米,什么铜矿、甘蔗稻米的,你看到哪个商人马上获利了?按说,这帮商人会立即离开吕宋岛,有多远跑多远,但是林纯鸿不经意间,把贩卖奴隶一事做得有声有色,这些商人有了贩卖奴隶的利润滋补,无不在吕宋岛扎下根来。估计再过个一两年,矿山和种植园都该盈利了,那时,林纯鸿岂不是又得了一个利源?”
郑彩叹服不已,只觉得在做生意上,自己与林纯鸿的差距就如萤火与皓月争辉。
倒是郑鸿逵担忧道:“林纯鸿在琼州府大肆开矿,又大肆腌制鱼干,需要大量的劳力,贩卖奴隶倒是有利可图。可是我们贩卖奴隶,除了卖给林纯鸿,能卖到哪里去?要是林纯鸿不要,这条路就走不通。”
郑芝龙冷哼一声,道:“林纯鸿可以开矿,我们就不能开?他能做鱼干,我们就不能做?要学就学个十足,别学成四不像!再说,即便矿山和鱼干不能吸纳那么多奴隶,我们就不能把南洋猴子卖到日本,把日本人卖到南洋?”
“只要能吸引商人上岛,这些都不足虑。而且,据可靠消息,棉兰老岛东北角上有大规模金矿银矿!而且,宿务岛北边的那个小岛上,金矿银矿也不少!”
“啊……”
郑彩三人狂喜,脸上露出了极度贪婪的表情,就连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郑芝龙看着三人的丑态,心里感觉极为畅快,就连郑彩这三人都忍不住动心,那些海商们能不跟疯了似的跑到棉兰老岛上?如此一来,贩卖奴隶、提供生活必需品的商人都会接踵而来,人口多了,他不仅多了一块稳固的基地,还多了一条长期的利源,走上良性循环的发展之路。
不过,郑芝龙的野心显然不尽于此,他接着说道:“顺利经营棉兰老岛后,咱们的三层甲板战舰也形成了战斗力,到了那时,我们就进一步向南,进入马鲁古海域,与荷兰人争夺摩鹿加群岛,掌握丁香的来源,这样一来,利润可不是滚滚而来?”
施大瑄瞅着舆图只发呆,突然大叫道:“奶奶的,福建、日本、台湾,再加上三分之一个南洋,十足一个海上王国啊,到时候大帅干脆自己做皇帝,免得再受那帮酸儒的气!”
郑芝龙啐了施大瑄一口,骂道:“胡说八道!能扬眉吐气就不错了,至于称孤道寡的,我看林纯鸿倒有那般景象。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