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满是皱纹的脸上,突然显得十分悲伤。
俞佩玉默然半晌,道:“她们是谁?”
老人道:“你为何老要知道她们是谁?”
俞佩玉大声道:“你为何什麽都不肯告诉我?”
老人长长叹息一声,道:“不是我不告诉你,只是你不知道最好。”
俞佩玉又默然半晌,恭身一揖,沉声道:“多谢老丈救命之恩,来日必当补报。”
老人抬起眼,道:“你要走?”
俞佩玉苦笑道:“我想,我还是走的好。”
老人沉声道:“昆仑、点苍两派一百多个弟子,此刻都在这庄院附近一里方圆中,你要走,能走得出去吗?”
俞佩玉嗫嚅道:“这庄院倒底和点苍、昆仑两派有何关系?”
老人淡淡一笑,道:“这里若和点苍、昆仑有关系,还能容得你在这里?”
俞佩玉一惊,道:“你……你已知道我……”
老人眯着眼道:“我什麽都知道了。”
俞佩玉一把抓住他的膀子,嘶声道:“我没有杀死谢天璧,更没有杀过天钢道长,你一定得相信我的话。”
老人缓缓道:“我纵然相信了,但别人呢?”
俞佩玉松开手,一步步向外退,退到墙壁。
老人叹道:“现在你只有耽在这里,等风声过去,我再带你走,你也可乘这段机会,好生休养休养体力。”
俞佩玉彷佛觉得眼睛有些湿,道:“老丈你……你本可不必如此待我的。”
老人吐了口烟,毅然道:“我既然救了你,就不愿看见你死在别人手上。”
突然,一根长索套住了钉在屋顶上的剑柄,长剑落下去,落在一只纤纤玉手上,她已站在门口,笑道:“高老头,娘要见他。”
老人瞧了俞佩玉一眼,俞佩玉立刻发现他脸色竟变了,他眯着的眼睛突然睁开,皱眉道,“你娘要见谁?”
白衣少女笑道:“这屋里除了你和我外,还有谁?”
高老头道:“你……你娘为什麽要见他?”
少女瞟了俞佩玉一眼,道:“我也不知道,你赶紧带他去吧。”一转身,又走了。
老人木立在那里,许久没有动。
俞佩玉忍不住道:“她的娘是谁?”
高老头道:“庄主夫人。”
他敲了敲旱烟袋,掖在腰带上,道:“走吧,跟着我走,小心些,此刻这庄子里点苍、昆仑弟子不少。”
俞佩玉叹道:“我不懂,我真不憧,你们既然收留了我,为何又留他们在这里,你们既然留他们在这里为何又怕他们见着我。”
老人也不理他,闪闪缩缩,穿行在林木间,石径上露水很亮,林木间迷雾已散。
俞佩玉苦笑道:“此刻我既然已要去见庄主夫人,你至少总该让找知道这是什麽庄院。”
高老头头也不回,道:“杀人庄。”
这时,他们已走上条曲廊。
曲廊的建很精巧,也很壮观,但栏杆上朱漆已剥落,地板上积满了尘埃,人走在上面,叽叽吱吱的响。
俞佩玉骤然停下脚步,失声道:“杀人庄?”
高老头道:“这名字奇怪麽?”
俞佩玉道:“为什麽会有如此奇怪的名字?”
高老头缓缓道:“只因任何人都可以在这里杀人,绝没有人管他,任何人都可能在这里被杀,也绝没有人救他。”
俞佩玉只觉一阵寒意自背脊升起,悚然道:“为什麽?为什麽会这样?”
高老头沉声道:“这原因你最好莫要知道。”
俞佩玉道:“难道,难道从来没有人管麽?”
高老头道:“没有人,没有人敢。”
俞佩玉道:“难道你们的庄主也不管?”
高老头突然回头,面上带着一种神秘的笑,一字字道:“我们的庄主从来不管的,只因他……”
突听一阵步声,自走廊另一端传了过来,高老头一把拉过俞佩玉,闪入了一扇垂着紫花的门。
脚步声渐近,渐渐走过。
俞佩玉偷眼窥望,便瞧见了两个紫衣道人的背影,背後的长剑,绿鲨鱼皮鞘,紫铜吞口,杏黄的剑穗,随着脚步飘舞摇蔽。
俞佩玉悄悄吐了口气,道:“难道任何人都可以在你们这庄院里大摇大摆地随意走动?”
高老头缓缓道:“一心想杀人的人,自然可以随意走动,有可能被杀的人他走路可就得小心……十分小心了。”
俞佩玉跟在他身後,呆了半晌,道:“在这里既然随时都可能被杀,那麽那些人为什麽还要到这里来?别的地方岂非安全得多。”
高老头道:“也许,他已别无他途可走,也许他根本不知道这地方的底细,也许他是被骗来的,也许他也想杀人。”
俞佩玉突然打了个寒噤,喃喃道:“这理由很好,这四种理由都很好。”
他语声微顿,大步赶上高老头,道:“但你们的庄主难道……”
只听一个娇美的语声道:“娘,他来了。”
俞佩玉抬眼一瞧,曲廊尽头有一道沉重的雕花门,门已启开一线,那娇美的语声,便是自门里传出来的。
口口口
一双美丽的眼睛本在门後偷偷窥望,此刻又突消失了,高老头蹒跚地走过去,轻轻叩门,道:“夫人可是要见他?”
一个女子声音轻轻道:“进来。”
她虽然只说了两个字,但就只这两个字中,已似有一种奇异的魅力,使人感觉这声音彷佛是另一个世界发出来的。
门,突然开了。
门里很黯,清晨的阳光虽强,却照不进这屋子。
俞佩玉也不知怎地,只觉自己的心跳得很厉害,他缓缓走进去,黑暗中一双发亮的眼睛还瞧着他,那麽美丽,那麽空洞。
这杀人庄的庄主夫人,赫然竟是昨夜雨中的幽灵。
俞佩玉一惊,接着又瞧见一双手,纤细,柔美,苍白,正也是在他梦魇中似乎要扼他咽喉的手。
他只觉有一粒冷汗自额角沁出来,一粒,两粒……
那双眼睛凝注着,没有动。
俞佩玉也不能动,他隐约觉得她身旁边有个人,等他眼睛渐渐习惯黑暗时,他忽然瞧见这个人面上挂着纯洁甜美的微笑。
那岂非是他今晨所遇林中的仙子。
突然,门关了起来,俞佩玉猝然回头。
在门深处,他又瞧见一双眼睛,同样的美丽,甚至是同样的眉,同样的嘴。
只是,一个人的目光是那麽单纯而柔和,另一个人的却是那麽深沉,那麽尖锐,一个人就是林中的云雀,无忧无虑,从来不知道人间的险恶,也不知道人间的烦恼,另一个却似大漠中的鹰隼,一意想采取每个人的心。
俞佩玉(炫)恍(书)然(网)而悟,今晨在林间所遇的云雀,和以那柄利创伤了他的鹰隼,竟是同胞的孪生姐妹。
他瞧瞧前面,又瞧瞧後面。
非但这一双姐妹长得是一模一样,就连她们的母亲,这雨中的幽灵,这梦魇中的鬼魂,这神秘的庄主夫人,也和她们长得那麽相似,只是,她们母女叁个人的性格,都是叁种截然不同的典型。
一时之间,俞佩玉也不知是惊奇,是迷惘,还是觉得有趣,他耳胖似乎又响起高老头叹息着所说的话。
“她们,都是可怜的女人……”
可怜的女人?为什麽……
庄主夫人仍在凝注着他,突然笑道:“这里很暗,是麽?”
在这张苍白、迷惘,而又充满了幽怨的脸上居然会出现笑容,那几乎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俞佩玉只觉一种神奇的魅力完全震摄了他,垂首道:“是。”
庄主夫人幽幽道:“我喜欢黑暗,憎恶阳光,阳光只不过是专为快乐的人们照射的,伤心的人永远只属於黑暗。”
俞佩玉想问:“你为什麽不快乐?为什麽伤心旧事。”
但都没有问出口,到了这高大。陈旧而黑黯的房子里,他越觉这庄院委实充满了神秘,浓得几乎能令人透不过气来。
庄主夫人目光始终没有自他脸上移开,又道:“你姓什麽?叫什麽名字?”
俞佩玉道:“在下姓……”
高老头忽然轻轻咳嗽了一聱,俞佩玉缓缓道:“叶,叫叶玉佩。”
庄主夫人道:“你不姓俞?”
俞佩玉又是一惊。
庄主夫人又缓缓接道:“很好,你不姓俞,以前有一个姓俞的杀了我一个很亲近的人,在我的感觉中,姓俞的都不是好束西。”
俞佩玉也不知该回笞什麽,唯唯垂首道:“是。”
庄主夫人道:“你来到我们庄院,我很高兴,希望你能在这里多留几天,我好像有许多话想和你谈谈。”
俞佩玉道:“多谢……”
突然那“鹰姑娘”反手一抽,用剑背抽在他腿弯後,他痛得几乎流泪,不由自主跪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个人冲进了门,正是那昆仑白鹤道人。
俞佩玉又惊又痛,从肋下望过去,他瞧见那些黑衣劲装的点苍弟子也紧紧跟在白鹤道人身後。
两人一进门,目光便四下搜索,屋子里的人却似全没有瞧见他们。那“鹰姑娘”叉着腰大骂道:“你以後若再不听夫人的话,将院子打扫乾净,你瞧姑娘我打不打断你这双狗腿。”
俞佩玉低低垂着头,哑声道:“是。”
白鹤道人眼睛四面瞧来瞧去,却始终没有瞧这跪在他足旁的“园丁”一眼,这时他才向庄主夫人合什为礼,道:“夫人可瞧见一个陌生的少年进来麽?”
庄主夫人冷冷道:“此间唯一闯进来的陌生人就是你。”
白鹤道人道:“但方才明明有人瞧见……”
“鹰姑娘”突然冲到他面前大声道:“明明瞧见,你难道认为我母女偷男人不成?”
白鹤道人一怔,呐呐笑道:“贫道并无此意。”“鹰姑娘”冷笑道:“那麽,你一个出家人,平白闯入女子的闺房,又是什麽见鬼的意思?难道还是要进来念经不成?”
白鹤道人倒未想到这少女居然这麽厉害,言语居然这麽锋利,竟逼得他几乎说不出来,强笑道:“贫道曾经问过庄主……”
“鹰姑娘”厉声道:“不错,你们若要杀人,每间屋子都可以闯进去,但这间屋子却是例外,这里究竟是庄主夫人的闺房,知道麽?”
白鹤道人道:“是,是……”
匆匆行了一礼,匆匆夺门而出,他虽是昆仑门下最精明强干的弟子,但如此泼辣的少女,他也是不敢惹的。
俞佩玉全身衣衫都已被冷汗湿透,抬起头便又瞧见庄主夫人放在膝上的那双纤美苍白的手。
但他此刻已知道这双手昨夜并没有杀他之意,否则她只要将他交给白鹤道人,根本不必自己动手。
庄主夫人瞧着他,淡淡道:“你害怕?为什麽害怕?”
俞佩玉道:“在下……在下……”
庄主夫人一笑,道:“你不必告诉我,到这庄院来的,每个人都在害怕,但谁都不必将他害怕的理由告诉别人。”
她目光忽然转向高老头,道:“你可以走了。”
高老头道:“但他……”
庄主夫人道:“他留在这里,我要和他说话。”
高老头迟疑着,终於躬身道:“是。”
蹒跚着走了出去。
那一双姐妹竟然也跟着出去了,云雀姑娘似乎在咯咯的笑着,鹰姑娘连声音都没有出。
沉重的门“砰”的关上,屋子里忽然静得可怕,俞佩玉甚至可以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庄主夫人瞧着他,只是瞧着他,俞佩玉想说话,竟被她这种神秘的魅力所摄,竟开不了口。
重重的帷掩着窗子,屋子里来越暗,一种古老的、阴森的气氛,弥漫了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庄主夫人仍然不说话,甚至连动也不动,只是目不转睛地瞧着俞佩玉,就像是射手瞧着箭垛,渔人瞧着钓钩。
俞佩玉渐渐开始坐立不安起来,“她为什麽这样看我?为什麽?”
突听一阵笑声自窗外传了进来。
俞佩玉走到窗口,将帷掀起一角,外瞧了出去。
只见一只黑色的猫在前面奔跑,一个瘦弱的、矮小的,穿着件花袍子的人在後面紧紧追着。
他那苍白的脸上虽已有了胡须,但身材看来却仍像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神情看来也像是个孩子。
此刻他脸上已满是汗珠,发髻也乱了,甚至连鞋子都脱落了一只,模样看来又狼狈,又可怜,又可笑。
十几个华服大汉就正跟在他後面大笑着,像是在瞧把戏似的,有的人在拍手,有的人拿石头去掷黑猫。
俞佩玉瞧得忍不住长长叹息了一声。
突听身後有人道:“你叹息什麽?”
那庄主夫人不知何时竟已在他身後,也已往外瞧。
俞佩玉叹道:“在下瞧得这人被大家像小丑般戏弄,心中颇是不忍。”
庄主夫人面上木然没有表情,过了半晌,缓缓道:“这人就是我丈夫。”
俞佩玉吃了一惊,失声道:“他……他就是庄主?庄主。”
庄主夫人冷冷道:“不错,他就是杀人庄的庄主。”
俞佩玉怔在那里,久久作声不得。
他忽然了解这母子叁人为什麽是“可怜的女人”,他也已了解为什麽任何人都可以在这里随意杀人。
这“杀人庄”的庄主竟是个可怜的小丑,可怜的侏儒。每个人都可以到这里来将他随意欺负戏弄。
庄主夫人又回到座上,瞧着他,不说话。
俞佩玉此刻已可以忍受。
只因他已对这女子,对这一家人都生出了无限的同情,他们纵然有许多奇怪的举动,那也是可以被原谅的。
门口不如何时已摆了一盘菜饭,庄主夫人几乎连动也没动,俞佩玉却吃了个乾乾净净。
世上原没有什麽事能损害少年人的肠胃。
时间就这样过去。
屋子里越来越黑,庄主夫人的脸已朦胧,这屋子就像是个坟墓,埋葬了她的青春与欢乐。
“但她为什麽这样瞧着我?”
俞佩玉既觉怜悯,又觉奇怪。
庄主夫人忽然站起来,幽幽道:“天已黑了,你陪我出去走走好麽?”
这圉林竟出奇的大,也出奇的阴森,花丛树梢,都似有鬼魅在暗中窥人,石子路沙沙的响。
俞佩玉觉得很冷。
庄主夫人已落在後面,初升的月色将她的身影长长投了过来,不知从那里传来一声枭啼。
俞佩玉不禁打了个寒噤,抬头望处,忽然瞧见阴森森的树影中,有一座死灰色的、奇形怪状的房屋。
这房屋没有灯,根平没有窗子,尖尖的屋顶,黑铁的大门似已生,孤伶伶的一座死灰色的怪屋,矗立在这阴森森的庭园里,这给人的神秘与恐怖的感觉,简直不是世上任何言语所能形容。
俞佩玉既害怕,又好奇,不由自主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