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她不但脱了鞋,连袜子都脱了,她望着自己那双纤巧的、白生生的天足,也不知怎地,她的脸竟渐渐红了起来。
难怪这家客栈生意好,他们的确将屋子收拾得很乾净,连床单和被套都是新换的,还带着肥皂的香气。
乾净的床单磨擦着她的皮肤,风轻轻的吹着窗子,很远的地方,隐隐有歌声传来,唱的彷佛是怨妇思舂。
老天呀,你叫她怎么睡得着。
她的手轻轻的抚摩着自己的脚趾,她的脚实在已走了,但是光滑的脚趾接触到她的手,那感觉就好像……就好像……
她也说不出那感觉像什么,只不过脸更红了。
就在这时,突听门上轻轻一响,像是有人在敲门。
金花娘一翻身就跳下了床,连鞋子都来不及穿,赤着脚就想去开门,但是手刚伸出来,却又缩了回去。
她咬着嘴唇吃吃笑道:“我就知道你忍不住的,但以后日子反正还长得很,咱们何必这么着急,将官盐当私盐卖呢?”
门那边又没有声音了,唐珏难道生气了么?
金花娘柔声道:“我也不是不让你过来,但他们的耳朵都灵得很,若是被他们听到了,岂非又要被人家笑话。”
其实她早已恨不得将门打开了,只不过唐珏既然让她等了这么久,她也想让唐珏着着急。
只要唐珏求她一次——甚至用不着求她,只要说一句话,或者再敲一次门,她就会将门打开的。
但过了半晌,门那边还是没有声音。
金花娘忍不住道:“你生气了么?”
又过了半晌,她又忍不住道:“死人,你为什么不说话呀?”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门那边却越来越静。
金花娘忽然发现事情有些不对了,再也顾不得别的,立刻打开了门上的锁,冲进了唐珏的屋子。
口口口
铁花娘躺在床上,嘴角始终都在微笑。
她的忧怨和心事,早已一扫而空了,因为俞佩玉并没有和朱泪儿睡在一间屋子里。
虽然俞佩玉也不会和她睡在一间屋子,但只要俞佩玉不跟别人睡在一,她就已经很满足,很开心了。
她自己也觉得这种心理实在很妙,实在有些可笑,她却不知道大多数女人的心理说出来都有些可笑的。
金花娘在说话的时候,她也听到了,因为这究竟不是很讲究的客栈,屋子的墙并不很厚。
听到金花娘在说:“……咱们何必这么着急……莫要被人家笑话……”
她已不禁偷偷的笑了出来。暗道:“大姐真会作怪,明明早就想别人来了,却偏偏还要装模作样的要人着急。”
听到金花娘在说:“你生气了么……你为什么不说话呀?”
铁花娘觉得更好笑,暗道:“想不到唐珏也有两下子,他这么样一拿架子,大姐反而会忍不住过去的。”
然后,她就听到门响的声音。
她知道她的大姐终於还是忍不住先过去了,她虽在笑着,脸却渐渐红了起来,因为她已想到……
她想得太多了,所以才会脸红。
但她再也想不到这时金花娘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
呼声凄厉而可怕,听得人毛骨悚然。
这已经不是打情骂俏时的呼声,也不是针花娘方才想像中那种『呼声』,她也忍不住跳起来冲了出去。
口口口
朱泪儿也躺在床上,却在悄悄的流泪。
她的确很伤心,这倒并不是因为俞佩。不让她睡在那间房子里,而是因为她觉得俞佩玉让她在铁花娘面前丢了人。
她并不是真的想和俞佩玉睡在一起,要俞佩玉肯让她进那间屋子,她宁可睡在冷冰冰的地上也没关系。
她甚至宁可进去后再从窗子里爬出来,她只要能让铁花娘看到她和俞佩玉同时走进一间屋子,就已心满意足了。
铁花娘在说什么,她根本没有听见。
但金花娘那声惊呼,她却听见了,她也觉得这呼声很奇怪,很可怕,她也吃了一惊,跳下床冲了出去。
口口口
朱泪儿冲出门时,俞佩玉、金花娘、铁花娘的门全是开着的,她立刻听到铁花娘和俞佩玉的惊呼声自唐珏的屋子里传了出来,接着,她就听到金花娘悲痛的啼哭声音,竟已完全嘶裂。
唐珏的屋里发生了什么事?
朱泪儿连想都来不及去想就冲了进去,只见唐珏的身子挂在床边,本来很清秀的一张脸,现在已变得狰狞而扭曲,但身上既没有血迹,也没有伤痕,只有一双手紧紧的握着,手背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
再看金花娘已哭倒在地上,铁花娘正跪在她身旁,轻抚着她的头发,嘴里在喃喃的说着安慰的话,但自己的眼泪也已一连串流了下来。俞佩玉的脸色苍白,看来既悲伤,又惊讶,更愤怒,他的手也紧握成拳,指节都因用力而发白。
朱泪儿刚冲进门,就像是被钉子钉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院子里也渐渐有了人声,显然已有人被吵醒,都想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并没有人真的走过来瞧的,因为出门人大多懂得『各人自扫门前雪』这句话,谁也不愿多管别人的闲事,惹些无谓的麻烦。
这时俞佩玉已关上了门,他的手在发抖,几乎连门闩都插下上,朱泪儿忍不住凑了过去,悄悄道:“他怎么会死的?”
俞佩玉只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他托起了唐珏的身,轻轻放到床上,唐珏的身上连一块皮都没有擦破。
他是怎么会死的呢?
俞佩玉沉吟着,反而去问朱泪儿道:“他是不是中了毒?中了什么毒?”
朱泪儿也没有回答,却拿起桌上的茶啜了一口,摇摇头,又在茶杯上舔了舔,也摇了摇头。
俞佩玉道:“没有毒?”
朱泪儿道:“没有。”
俞佩玉目光闪动,忽然要去扳开唐珏紧握着的手,但朱泪儿立刻拦住了他,沉声道:“让我来。”
唐珏的手握得那么紧,朱泪儿刚扳开他一根手指,就有鲜血流了出来,但这血赫然竟是乌黑色的。
她又扳开两根手指,就发现他手掌里紧紧握着一朵铁铸的刺花,花上的刺已刺入他的掌朱泪儿长长叹了口气,道:“这是什么暗器?好厉害,连我都未必吃P消。”
俞佩玉的脸色更沉重,一字字道:“这就是唐家的毒蒺藜,见血封喉眨眼间便可置人心。朱泪儿怔了怔:道:“唐家的暗器,难道他他是自杀的?”
俞佩玉道:“三个月前他也许会自杀,但是现在……”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只是黯然的看着金花娘。
现在唐珏的确已没有自杀的必要。
朱泪儿忽然大声道:“一定是他,一定是杨子江。”
天已经亮了,金花娘非但已渐渐冷静了不来,而且甚至已看不出有什么悲伤之态,只是拿出了很多银子来,要店里的人去订看坟地,买棺材,不问钱,只要快,对每一个细节她都要亲自督促,又亲手为唐珏换上寿衣,别人无论怎么样劝她,她既不肯休息,也不要别人帮她的忙。
俞佩玉他们都坐在窗口,看着她忙来忙去。
朱泪儿悠悠道:“让她做些事也好,一个人若是很忙,就会将悲伤忘记的。”
俞佩玉黯然道:“她这悲伤只怕不容易忘记。”
铁花娘一直垂头坐着,此刻忽然道:“你认为真是杨子江下的毒手?”
朱泪儿道:“除了他还有谁?”
铁花娘咬着嘴唇,道:“他在那仓外为什么不下手?”
俞佩玉苦笑道:“也许他认为我们反正逃不出他的掌握之中,所以要多折磨我们几天,他被我骗了一次,一定要连本带利都找回去。”
铁花娘黯然半晌,喃喃道:“他的确是这种人,也只有他这种人才做得出这种事。”
她抬头凝注着俞佩玉,一字字道:“也许他还在暗中跟着我们,并没有走。”
俞佩玉道:“嗯。”
铁花娘目光自俞佩玉脸上移开,空洞的望着院子里一株孤伶伶的白杨,那伶仃的树叶在西风中看来是那么可怜。
她痴痴的出了会儿神,缓缓道:“我知道他只杀死一个人是绝不会满足的,他要一个个的杀,慢慢的杀,将我们全都杀光为止。”
朱泪儿的目光刚转到那株白杨上,听了这句话,她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似乎也和这株伶仃的孤树一样,感到了西风的肃杀,大地的萧素。
过了很久,俞佩玉才笑了笑,道:“要将我们全都杀死,只怕并不容易。”
等她们再想到金花娘的时候,她已不在院子里。
西风更急,杨子江那双冷漠的眼睛,似乎已与西风融为一体,随时随地都在窥同着他们。
朱泪儿拉紧了衣襟,悄悄道:“你姐姐到那里去了?你看她会不会……”
她话还未说完,铁花娘已奔了出去。
朱泪儿叹了口气,黯然道:“唐珏一死,我真怕金花娘也会……”
俞佩玉似也不愿听她说出『自杀』那两个字,截口道:“她看来很坚强,她们姐妹都不是那种软弱无能的人。”
朱泪儿道:“她若很悲伤,我倒反而放心了,可是她却忽然变得太冷静了,一个女人的悲哀绝不会这么③üww。сōm快就过去的。”
俞佩玉很沉着,他忽然发现朱泪儿在这两天里似乎已长大了很多,忽然变得很憧事了。
朱泪儿眼波流动,似乎已看出了他的心意,垂着头道:“一个男孩子通常要很久才能变成大人,但女孩子却不同,女孩子通常都比男孩子成长得快些,有时甚至在一夜间就长大了。”
俞佩玉还是沉默着,因为他不知该说什么。
他忽然想起有人曾经说过:“一个女孩子无论多大年纪,只要成了婚,一夜间就会变成大人。”
他不知道朱泪儿说的是不是这意思,也不敢问。
他实在不敢讨论这件事。
幸好这时铁花娘已回来了,金花娘居然也跟着走了进来,她已换了件衣服,不但是崭新的,而且颜色竟也很鲜艳,上面还绣着盛开的牡丹。
无论如何,这绝不是她现在应该穿的衣服,俞佩玉心里在奇怪她为何要换上它,眼晴也不觉盯在这件衣服上。
金花娘眼睛虽仍是红红的,脸上居然也抹了一层薄薄的粉,她在俞佩玉对面坐了不来,竟忽然对俞佩玉笑了笑,道:“你觉得我这件衣服好看么?”
谁也想不到她会在这种时候,说出这句话来。
俞佩玉也怔了怔,只有勉奇%^書*(网!&*收集整理强笑道:“很好。”
金花娘微笑,道:“我母亲曾经告诉过我,一个人若是觉得很脏,很疲倦的时候,最好换上件新衣服,就会觉得舒服些的。”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你真的觉得舒服些了吗?”
金花娘却似乎没有听到他这句话,只是轻轻抚摸着衣服上的牡丹,忽又向俞佩玉嫣然一笑,道:“这朵花是我自己绣上去的,这件衣服连小唐都没有看到我穿过,你……你还是第一个看到我穿这件衣服的男人。”
她轻柔的说着,朱泪儿在旁边简直听得怔住了,心想:“她为什么要对俞佩玉说这些话,难道唐珏刚死还不到半天,她就想来勾引别的男人了么?”
朱泪儿眼睛又瞪大了起来,她虽也知道这种可能并不大,但还是忍不住要这么想,还是忍不住要生气。
只听金花娘又道:“听说这里厨子最拿手的菜是麻辣子鸡、东安鸭块、大蒜鲢鱼,和回锅肉,我已吩咐他们送来了,大家都累了一天,应该好好喝两杯。”
她未来的丈夫刚死,她居然就要喝两杯了。
朱泪儿忍不住大声道:“你吃得下吗?”
金花娘笑了笑,道:“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又何必太难受,死者已矣,活着的人,就应该分外保重才好,否则死者在九泉之下也不瞑目的。”
这些话本该是别人说来劝她的,现在她反而说来劝别人了,朱泪儿也不禁听得目定口呆。
这时店伙果然已将酒菜全都捧来,金花娘自己上菜,自己倒酒,然后高举起酒杯,嫣然道:“来,我们大家先乾一杯。”
俞佩玉迟疑着,他似乎已发现了什么,又似乎想说什么,金花娘倒酒的时候,他一直在注意着金花娘的手。
朱泪儿却在一直注意着俞佩玉的眼睛,她以为俞佩玉也许不会喝这杯酒,但俞佩玉却已举杯一饮而尽。
他嘴边的话,也随着这杯酒一举咽了下去。
金花娘道:“朱姑娘你……”
朱泪儿大声道:“你有心情喝酒,我却没有这心情。”
金花娘笑了笑,道:“无论如何,这杯酒我总是要喝的,朱姑娘你……”
朱泪儿冷冷道:“无论如何,这杯酒我都不喝。”
金花娘还是很温柔的笑着,凝注着手里的酒杯,琥珀色的酒,在阳光下看来浓得就像是血。
她温柔的笑容中渐渐露出了一丝辛酸之意,曼声道:“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她将这杯酒很快的喝了下去,忽又笑道:“我怎么能说无故人呢?我至少还有小唐。”
铁花娘刚端起酒杯,酒杯已『当』的跌在地上,跌成粉碎,她脸上颜色也已惨变,失声道:“大姐你……”
金花娘柔声道:“我很好,我很快乐,我实在从来也没有这么③üww。сōm快乐,因为我知道以后永远都要和他在一起了,再也没有人能分得开我们。”
朱泪儿这才吃了一惊,抢过她面前的酒杯,俞佩玉已耸然站起,金花娘温柔的拉住了朱泪儿的手,道:“你不用,这杯酒并没有毒。”
朱泪儿道:“但你……你……”
金花娘柔声道:“毒,已经在我心里,在我看到小唐死了的那一刻,我已……”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
至少,她死得并不痛苦,活着才痛苦。
口口口
又将近黄昏了。
西风在呜咽,远处的流水也在呜咽。
朱泪儿望着新堆的坟墓,忽然放声痛哭起来,最后不停的说着:“我为什么不喝那杯酒?为什么不喝那杯酒?”
乌云掩去了落日,像是夕阳也在吝惜着它最后一抹颜色,不肯让人们在黑暗前享受最后一刻光明。
虽然没有雨,但天色却比有雨的时候更沉重。
朱泪儿流泪道:“原来她早已抱定了必死之心,我为什么却看不出,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怪她……”
俞佩玉只是望着面前的一坯黄土,想到那一双多情的男女,为什么多情男女的归宿总是一坯黄土?
他悄悄擦了擦眼睛,道:“走吧?”
朱泪儿抬起头,嗄声道:“走吧?你难道只有这两个字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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