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蝇蚋丛满,尸虫遍地,唯杨涟尚存一手,左光斗已成一块血肉,嘿嘿,这都是不服五法的下场,还有那最可恶的周顺昌,进厂第一日先打四十大板,拶了又夹,夹了又敲,弄得皮开肉绽,手足几折,但竟是不招,还与本官对嚷对骂,哼,老子偏要折磨他……”
说到这里,许显纯指着一个血迹斑斑的铜巴掌道:“本官便命样尉用铜巴掌将他满口的牙齿都敲完,他自称正人君子,结局如何,还不是体无完肤,死无全尸?”他满脸得意之色,越说声音越大,好让外面人听到,仿佛刑法越酷,越能让魏忠贤开心。
少冲此刻若非为着刺杀魏忠贤这件大事,真想挣开锁链将他痛殴一顿。
许显纯道:“……厂公之意无非是要折磨几个老匹夫,就算他们硬气抗到底,终而壁挺,还不是报个病殁身故的本,其实招与不招又有何分别?”话音一转,道:“这样的刑法,你们不怕么?”孟婆师道:“怕又怎地?”许显纯一笑,道:“怕就招出来。”孟婆师明知故问道:“招什么?”
许显纯说了一大通,见这三人无动于衷,不禁大怒,道:“看来尔等不见棺材不掉泪,给我用力夹打。”左右吆喝一声,放起夹棍将三人一阵夹打。三人运起玄功,护住真元,只皮肉受伤,并无大碍。许显纯道:“自来多少豪杰,一打便昏,从未见这些野人,倒熬得住。你这乞婆不招,我真夹死你。快说,谁指使你来讪谤魏爷的?”孟婆师道:“你装什么?不是你指使我干的么?”此言一出,众打手皆掩口失笑。许显纯明知她胡说八道,但怕魏忠贤真的信了,只得道:“权且收监,明日再审。”
孟婆师却呼噜声起,打起鼾来。空空儿、少冲见孟婆师捉弄许显纯,便也装睡,一时鼾声大作,摇也摇不醒,叫也叫不应,众人无法可施,只把三人上起刑具而散。
直到柝夫击打三更,孟婆师道:“是时候了!”站起身,锁链都轻轻脱了下来。孟婆师师从碧霞元君,学得这解锁法,天下无论多难开的锁,到她手中,只须轻轻一拂,便应手而开。空空儿大感好奇,道:“好玩好玩,你这法子教给我吧。”孟婆师道:“去!你若学了此法,我怎么管得住你,废话少说,起来做正经事。”解开二人的锁,开了狱门,三人飞出层垣,径奔魏忠贤寝处。
走到一屋脊上,听得里面书声琅琅,念的正是孟婆师给魏忠贤开的那首劝悔诗。孟婆师觉得声音甚熟,便揭开一片瓦向里瞧去,只见幔帐金钩,大理石榻上斜躺着一个中年汉子,认得是谁,心道:“怎么是他?”便向空空儿、少冲二人轻声道:“此人一脸病态,寝处又如此奢华,必是魏忠贤外甥傅应星。咱们以他为质,万一事败,可以挟之脱身。”二人甚觉有理,当下孟婆师跳下屋檐,傅应星只问了一声:“谁?”屋中烛火忽熄,便没了声。孟婆师回来时,手中已多了一人,手缚嘴塞,正是那汉子。
三人不敢耽搁,立即展开轻功,不久已到魏忠贤寝屋外,见屋中并未点灯。孟婆师将傅应星交与少冲,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做了个手势,让二人在外放风,然后用剑将门销移去,轻轻推开门,屏息蹑足直奔床榻,隐隐看见魏忠贤背朝外横躺着,心中暗喜,伸手一剑刺去,无声无息,将魏忠贤胸膛也刺穿了。她没想到如此容易得手,心下也自奇怪,但不敢久留,随即退身屋外。少冲轻声问道:“如何?”孟婆师道:“死了。”空空儿乐得直拍手,道:“大功告成,可以回去了。”孟婆师,忙竖指嘘的一声,道:“禁声!”
恰在这时,忽然人影一闪,黑暗处飞出一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了三人穴道,三人便不能动弹。那人嘿嘿笑道:“普天之下还没有人杀得了咱魏忠贤,咱老魏要死,除非自己动手。”
那人面孔转向当光处,果然便是魏忠贤。原来他适才睡梦中早已惊觉,立即打熄烛火,将床边为他驱蚊打扇的小内侍点昏放在床上,然后闪到床下躲着,三件事连成一气,麻利之极,连孟婆师、少冲、空空儿这等高手也未知觉。
孟婆师道:“我们杀不了你,岂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自有人将你这奸贼碎尸万断。”少冲道:“不错,你害死了那么多人,有句话叫做‘多行不义必自毙’,死去的冤魂必会化作厉鬼,一起向你讨还血债。”
魏忠贤道:“我还真以为是几个村野鄙夫,原来小乞丐也来了,何必乔装打扮与你李二叔过不去,岂不知与你李二叔作对的,都是死路一条?”
孟婆师冷哼一声,道:“你以死唬人,别人就怕了么?”少冲道:“正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惧之’,咱们侠道中人,舍生取义、杀身成仁是份所当为。”
魏忠贤解开傅应星,道:“星儿,你没事么?”傅应星忽然向他跪下,道:“母舅,甥儿求你放他们去吧。”魏忠贤万没料到他会为刺客求情,斥道:“应星,你病糊涂了!他三个是刺杀咱的歹人,怎可放他们回去?”傅应星道:“正是如此,我才求母舅放过他们。”魏忠贤道:“即便是你最要紧的人,但仅刺杀咱这一条,咱也决不轻饶。应星,这些年来,舅舅待你如何你该清楚,舅舅的脾气你也该清楚,还不起来?”傅应星道:“母舅对应星如亲生骨肉一般,只是应星一介乡民,生性淡泊,享不得这富贵,每每看到母舅残害忠良,败乱朝纲,良心便自不安。应星这病也是由此而来……”
傅应星说到这里,突然暴起,一拂手间已然解开孟婆师三人穴道。三人穴道一开,立即跳开,以防魏忠贤袭击。傅应星拔步便走,招呼三人道:“三位跟我来!”三人对视一眼,随他而走。忠贤好生着恼,喝道:“傅应星,我教你的点穴之法是要你帮外人的么?”当即追了上来。少冲见傅应星翻墙上屋,身法轻快,知他武功不弱。
四人将出魏监宅邸时,却见魏忠贤不知如何赶到了前头,立在墙头等着四人到来。孟婆师道:“这老贼找死,咱们上!”当先舞动软剑冲上去,与魏忠贤战了起来。空空儿、少冲怕她有失,也加入战团。这一番好杀,清辉下剑光闪烁,掌声霍霍,瓦飞屋塌,甚为壮观。魏忠贤赤手空拳,力斗三人。起初三人还能与他打个平手,到后来阴风飒飒,卷地而起,如同陷身一个大漩涡中,身子不由自主的为之旋转。魏忠贤尖叫一声,接住孟婆师飞出的剑,顺手一剑将空空儿扫下屋顶。孟婆师只一分神间被刺中肩窝,身子一晃,险些也掉下屋去。
魏忠贤一招剑伤两人,背心露出空当,少冲趁机左手一掌击到。魏忠贤躲闪不及,只好以肩膀挡住,只听得一声掌响后,魏忠贤身子飘飞而远,栽落在地。少冲一招得逞,当然不能容他有喘息余地,当即纵身而下,以全身之力注于掌心,翔击而下,势若奔雷。
便在此时,傅应星飞身而上,护住魏忠贤,叫道:“不要杀他!”少冲半空中不能转身,只好收回内劲,但纵下之力如千钧巨石,仍无法消于无形,眼见着双掌就要触及傅应星身子,忽然一对巴掌从他腋下穿出与少冲相对,波的一声,少冲身子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方才落地,胸口隐隐作痛,所受内伤不轻。
这时魏府的家丁、爪牙都已赶到,许显纯大声道:“督公,属下来迟,你没事么?”却见魏忠贤一个“鲤鱼打挺”站起,仰天打个哈哈,道:“咱老魏今天算是栽了跟头了。”厉声道:“你们这群狗奴才,还不给咱收拾了。”这一声令下,魏府成百上千的打手一拥而上。许显纯欲将功补过,挥剑高声叫道:“不要让刺客活着出去。”
少冲低声对孟婆师道:“老贼命长,只怕今晚杀不了他。”孟婆师道:“且让他再活些时日。咱们走!”却听傅应星道:“师伯,带应星走吧。”孟婆师道:“好!”四人飞上墙头,各纵轻功,顷刻间已奔离魏府,将魏忠贤爪牙远远甩在后面。只许显纯武功不弱,死命追来,少冲回手一掌,隔空将他击倒,欲上前结果他性命,耳听喊声渐近,又怕与孟婆师等人分散,只好作罢。
此时未到五更,四人奔到正阳门,见城门紧闭,叫苦不迭。四人中三人负伤,傅应星力有未迨,却如何出得了城门?正在着急之际,听后面马蹄声响,一群人马疾驰而来,马上跳下一女子,正是朱华凤。只见她向城头高声叫道:“快快开门,本公主有事要出城,迟得片刻,误了本公主的大事,唯守门的是问。”她手下一起大吼:“开门!开门!”城上随即有人问道:“是哪位公主?”顿时灯火齐明,伸出一个头来,那人道:“原来是晋宁公主,可有通城令么?”朱华凤右手举起一块令牌,怒道:“废话!张开你的狗眼,看清楚了!”
城门豁然而开,那人道:“卑职恭送公主。”众人大喜,拥出了城门。
朱阁老和祝玲儿等人早在城外枣树林中等了许久,见城门开了,便命人学鹧鸪鸟叫。少冲等人闻声迎上,对朱国桢道:“没杀成老贼,有负相爷重托。”朱阁老道:“三位已然尽力,纵不能杀此老贼,也能吓他一吓,叫他不敢肆意横行。三位赶快上路吧。”早有从人牵过马来,几人上了马,少冲与朱华凤作别道:“公主也要小心。”
朱华凤命手下天亮后自行回城,引马追上少冲等人,道:“不行!魏阉耳目遍布各地,我护送你们一程吧。”
黑白无常早为孟婆师遣了回去,一行共是五人,趁夜望南趱行。于路上,少冲问及开城门一事,朱华凤道:“好险啊!幸好我及时想起,当即到五城兵马司讨来通城令牌。”少冲道:“难为你了。”朱华凤听到少冲真情流露的话语,芳心一阵喜悦,侧开了头,见到傅应星的背影,问道:“他是谁?”少冲便将刺杀魏忠贤前后略略说了一遍。朱华凤眉头微皱,轻声道:“你马放慢些,我有话给你说。”
少冲拉了拉缰绳,与朱华凤并骑缓辔而行。朱华凤道:“我觉得其中有些蹊跷,傅应星放着好好的荣华富贵不享,干么跟着咱们?”少冲也觉奇怪,经她提醒,忽然悟出,道:“引出主使之人!”朱华凤道:“对!这恐怕是魏忠贤的诡计。”
少冲顿感不妙,勒转马头,打马回到枣树林,但已不见了朱阁老,只得又返马回来。追上朱华凤时,朱华凤问道:“如何?”少冲道:“我本想知会相爷一声,可惜相爷已去了。”朱华凤道:“相爷在京中已无挂碍,决意归守田园,隐居山林,但愿他能避开此厄,免遭阉贼毒手,也但愿你我都猜错了。”
两人正说着话,祝玲儿放马回来,叫道:“你们两个落在后面干么?日后卿卿我我的日子还长着呢。”话音中微带怒气。
朱华凤迎马上去,道:“玲儿妹妹,你误会了……”玲儿却不睬她,勒转马绝尘而去。少冲笑道:“玲儿爱耍小脾气,公主鉴谅。”又道:“傅应星待在咱们身边,总有些不妥,要不要……”朱华凤道:“不必!既然已引出相爷,他还不离去,想必魏忠贤还有更大阴谋,咱们不妨留他在身边,看他能耍什么花样。”见少冲半晌不作声,问道:“骆少侠,你还要赴约么?”少冲道:“两位前辈武功虽高,但智计远不如魏忠贤,我一去,怕是更加难以应付……”朱华凤道:“你……你去吧,这里有我,你还不放心么?”说到这里,忍不住流下两滴清泪,好在天黑,不致让少冲看见。少冲还要说几句感谢的话,朱华凤不愿多听,说道:“不用说了,咱们追上两位前辈吧。”
二人加快马速,赶上空空儿等人。马踏残月,晓风云开,前面有个集市,原来已到宝坻。孟婆师道:“走了这一夜,马也乏了,咱们到镇上填饱肚子再走吧。”朱华凤道:“也好,但不可露了行迹。”瞅了一眼傅应星,道:“傅爷身上的装束太过引人注目。”傅应星道:“公主说的是。”当下褪去外袍,团在怀里。众人来到市上,经过一家当铺。傅应星朝里而去,出来时手中已无衣服,望空一撒,一大把铜钱滚落在地,流落街头的破落户、化子一拥而上,抢个干净。
傅应星只留几两银子在身上,以作盘缠,见少冲等人微露不解之意,笑着道:“这些物事于我一无用处,不如还之于民吧。”朱华凤道:“傅爷能不恋荣华,超脱恶业,可羡可敬!但不知傅爷能摆脱得尽否?”傅应星道:“在下一无所恋,时刻怕陷入奸党,身家不保,早去一日,免受一日煎熬。”孟婆师道:“你原说你不该是那种贪恋富贵之人,否则岂不教你娘伤心?”傅应星忙问道:“师伯,家母近况如何?”
孟婆师尚未答话,朱华凤插口道:“原来两位是故人,这大街上非说话之地,咱们到店中坐着说话。”
众人便到街边食店中坐定。孟婆师道:“师太整日价参禅静修,一切如旧。贫道有一事未明,你娘姓傅,你她姓傅,如何称魏忠贤为母舅呢?”傅应星道:“家母年青时落于强盗之手,为他所救,认作义兄,故此这么称他。他虽还念旧情,但我却不想与他有一丝瓜葛。”孟婆师拍桌赞道:“魏太监没想到,这世上有金钱买不来的亲情。”
朱华凤注视傅应星的表情,心想:“倒会做戏,装得跟真的一样。”
吃了早点,少冲备了些干粮,向众人辞道:“晚辈有一件要紧事去办,要先行一步,诸位多加保重。”孟婆师道:“要去自去,早早办完,再来找咱玲儿。”空空儿有些不舍,竟然流下泪来,道:“老哥给各散人留下暗号,约好在泰安重聚,你也要来。”
少冲也觉感伤,道:“若是有暇,便去走走。”心想多半没这闲余,这次分别也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便走到玲儿身边。玲儿背过身子不睬他。少冲道:“玲儿,我不能陪你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走了。”玲儿冷冷的道:“你走不走与我有什么相干?”
少冲知她的气兀自未消,这会儿也无暇劝解,鼻子一酸,扭头出了店门。朱华凤跟上来道:“骆公子,我会来找你的。”少冲点了点头,纵上马背,头也不回,望西疾驰而去。
玲儿再也忍不住冲出店门,大叫一声:“傻蛋!”却只能看到天边黄沙滚滚,少冲的身影越去越远,逐渐变作一个圆点,终于逝于大道尽头,她的泪水如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