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不遭诋毁陷害?”另一人道:“杨大公子是个本分读书人,已被官校掯了不少银子,应山县追比得紧,杨老夫人、婆媳并三个小公子俱禁在狱中,多亏了满城乡绅、生监、富户人家凑了些银子,才免了囹圄之苦,如今流落至此。”前一人道:“既在此处,咱们何不去瞧瞧,也好周济周济。”另一人道:“其实在下也是为此而来,他家离此不远了,咱们这就去吧。”两人起身,顶着烈日投南而去。
傅应星道:“母舅害得杨公一家如此之惨,我这做外甥的理应前去赔罪,以减母舅罪孽。”朱华凤冷冷的道:“阉党害了多少忠臣义士,赔罪,你赔得过来么?咱们还是赶路要紧。”孟婆师却道:“能赔一家算一家,咱们也去看看忠烈的子孙。”
朱华凤见孟婆师赞同,便不好再反对,只是心中暗暗警惕。众人便远远跟着那两人,走了将近十里地,到了一个集镇。那两人在一个窝棚前停下,里面出来一个中年人,三人交谈了几句,那两人各给了他些银两后拱手相别,那中年忙躬身相送。
孟婆师等人来到窝棚前,听到棚内婴孩啼饥、妇人低泣之声,傅应星上前向那中年人打个问讯道:“阁下可是杨副都的大公子?”那中年人神情木然的道:“正是区区。”众人见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个读书人竟沦落成如此模样,心中都为他难过。
傅应星忽然双腿跪地,说道:“在下是魏忠贤的外甥傅应星,特来代母舅向杨家满门赔罪,你们要怎么解恨都行,即便将我打得骨断筋折,我傅应星也决不皱一下眉头。”杨大公子先是惊了一跳,脸然微变,待傅应星说毕,怒道:“罪不及孥,赃都已抵完,你们还要干么?”傅应星早已备好一根枣木棍,当下双手捧上道:“在下诚心负荆请罪。”哪知杨大公子向他跪下,磕头如捣蒜,道:“求你饶了我吧,难道我杨家还不够惨么?”傅应星忙磕头相还,道:“在下未能从中周旋,救护忠烈,在下有过,在下有过……”杨大公子却起身入棚,再不出来。傅应星叫了几声,棚中连哭泣声也没了。
众人哀叹了一回,只好离开。一路上人人默然无语,只有玲儿又哭又闹。
这日到了涿州城,七月十五盂兰盆会将近,傅应星听说有一位朝廷来的贵人在附近的泰山庙做功果,启建三天三夜的水陆道场,拜梁皇宝忏,施舍僧众,便也想去拜一回忏。空空儿最爱凑热闹,得知会上不但施舍斋饭,到晚上放焰口,点河灯,还有杂剧看,岂肯错过,也执意要去。只朱华凤一人反对,无奈众人都不听她的,只好依从。
来到庙前,只见香客接踵摩肩,往来不绝,殿上数千支绛烛流光,几万盏银灯溢彩,幡幢重重,羽盖对对,香烟袅袅,仙乐泠泠,坛上一法师手执金钹口诵经咒,两边众僧侣齐宣宝忏,这道场端的热闹。
盂兰本是梵语,意为“救倒悬”,这盂兰盆大斋的源自佛教中有目连救母的传说。目连是如来十大弟子之一,被称为‘神通第一’,其母生前待僧侣不善,死后堕入饿鬼道,目连以法眼见母受饥饿之苦,肯求如来相救。如来要他于七月十五僧自恣日这天敬设盛大的盂兰盆会,以百味饭食供养十方僧众,从而仗十方众僧的神威道力救出母亲。中国的盂兰盆供始自梁武帝,梁武帝马上取天下,可谓杀孽深重,其正宫郗后善妒,也是多造恶业,偏这梁武帝崇佛信善,后来还避位出了家,传说他梦见死了的郗后蟒身相见,乞求武帝广做佛事,为她超脱腹饥之苦,于是设盂兰盆大斋,造梁皇忏为郗后忏悔恶业,兼为众生解释其罪。盖世人自感罪业深重而又人心向善,盂兰盆会自此成了民间一年一度盛大的节日,拜梁皇宝忏也成了后世盂兰盆会的惯例。
院内搭了戏台,到了晚上,果然锣鼓齐鸣,生末旦净丑上台献艺,戏台下挤满了人,空空儿个儿矮,上窜下跳总瞧不见,见了傅应星,道:“你来得正好,空空儿要坐马马凳。”一下子纵上傅应星肩头,将戏台子一览无余,瞧到精彩处也跟着拍手称好。
台上正演一个穷后生受尽凌辱,被一个大财主踢下阴沟。台下看戏的都骂财主为富不仁。后来那后生考中功名,成了朝中大员,人人都来趋奉,那财主更是摇尾乞怜,台下众人看到这儿大觉解气,可是那做了大官的后生不依不饶,硬是把财主活活打死,然后大笑三声,戏台拉上帷幕。台下有的大声叫好,有的觉得这后生做的未免过分了些。
帷幕再次拉开,现出开封府衙的场景,有熟知杂剧的道:“这是一出《铡美案》,且不知唱包公的是不是名角儿?”随着鼓声通通,台后扮包公的角儿按着拍子上场来,鼓声戛然而止,一声锣响,那角脸朝外亮了个相,台下见了无不称奇,本来戏中包公应是黑脸的脸谱,这人却涂了白脸脸谱,唱的还是包公的戏。众人心头虽不大舒服,但还是耐着性子看下去,到后来却从台后走出一个黑脸曹操,唱道:“好个大胆包龙图,敢动太岁头上土……”唱得倒也响遏行云,跟着后面拥出七八个武生,舞刀弄枪砍杀包公,包公倒地不起,最后帷幕拉上。
台下众人看到这儿,再也忍不住,向台上大掷石块,叫道:“班头出来!”“砸了这个戏班子!”“是哪个胆大妄为之徒窜改戏文,快滚出来!”台上下一片混乱,空空儿也是矮人看戏随人论短长,一同起哄,将个劝架的道士额头打起肿包。他自知闯祸,急忙开溜。哪知四周都是人,刀枪棍棒都向他袭来。他情急之下竟忘了自己会武功,只是趁隙穿走,并不还手。
起初那些人还碰不到他衣角,暗叫侥幸。他弯着身子,眼睛只盯着齐肩高的地方,从一人胯下钻过也不察觉,待想起来时,回头见那人是那个黑脸曹操,不知为何心中甚是害怕,掉头便跑。未及几步,便撞入一人怀中,那人长臂一伸,抓住他脖子提了起来,用京腔唱道:“看你往哪里走?喔哈哈……”笑声震得空空儿两耳嗡嗡作响,见那人却是白脸包公,吓得他四肢乱舞,却也够不着他,便道:“快放手,我要放屁了。”白脸包公又唱道:“此处是你葬身之地,你有屁就放个痛快吧。”刚唱罢,便听扑的一声,气韵悠长,良久不绝,臭味立即散发出来。
白脸包公未料他说放就放,忙将他用力扔开,跳开一步,唱道:“喔呀!臭死人也!”
空空儿被他重重一摔,体内自然生出护体真气,并未受伤,但他就此躺地不动,意欲装死。忽听一个低沉的声音道:“死不了,你死了么?”从院门外杀进一个人来,背上还背着一人,空空儿见了大喜,差些叫出声来。原来来者是白莲教右护法陆鸿渐,因欧阳千钟伤重未愈,一直由他背着逃避朝廷的追捕。
白脸包公见来人勇猛难当,唱道:“来将通名,爷爷手下不杀无名小卒。”陆鸿渐骂道:“他奶奶的,你娘的老情人都不认得了么?”大步而前,右手衣袖一拂,如飞卷至。白脸包公伸臂一挡,立被他衣袖卷住了手臂,当下奋力回扯,活活将衣袖扯了下来。陆鸿渐暗自惊骇:“我这衣袖注入真气,直如一把兵刃相似,杀人无算,竟被此人轻易扯断!”再看那人,更大吃了一惊,白脸包公不知何时换作了黑脸曹操,舞双掌向自己打来。他忙使出鬼影迷踪步错身闪开。迎面白脸包公一掌朝他顶门拍到,急忙缩头滑出丈远。那人如影随形而至,一看却变作了黑脸曹操。陆鸿渐心中大奇:“明明一个人,如何两副面孔?”
这边孟婆师、祝玲儿也在与数十个道士且斗且走。墙头跳下两个人来,当中一个道士叫道:“草芝膏!催命丹!让你们尝个鲜!”说话间双手连掷,漫天的暗器向泰山庙的僧众打去。
祝玲儿听出来人是狗皮道人的声音,喜道:“瘦猴儿,快来救我!”狗皮道人和烟花娘子忙奔到玲儿近前,行了参见大礼。狗皮道人道:“教主平安无恙,属下等好生欢喜。”玲儿瞧见陆鸿渐,道:“陆护法也在,咱们要闹个天翻地覆,将泰山庙夷为平地。”狗皮道人、烟花娘子见教主发下令来,口称:“遵命!”遂抖擞精神,向众贼僧杀去。
孟婆师不见空空儿,四处张望,发现他卧地不起,心中先自不安,奔上前见他脸上血迹模糊,探他鼻息也无,不由得哀哭道:“天啊,你怎么先老婆子而去了?是哪个忘八羔子做下的,老婆子把他剁为肉泥……呜呜……”哪知空空儿忽然跳起来,乐颠颠的道:“哈哈,原来你也会哭,你哭的模样倒很美啊。”孟婆师见他没死,先是一喜,待听了他言语,老脸涨红,道:“怎么啦?我就不能哭么?”
贼僧中也有几个好手,烟花娘子小腿受伤,脚步踉跄,迭遇凶险;狗皮道人暗器用尽,被一大帮人围住厮杀,忙叫道:“陆护法,你保护教主先走,让散人们断后。”陆鸿渐却被那戏子缠着无法脱身。
孟婆师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走吧。”牵了玲儿的手,迈步便走。烟花娘子跳将过来,喝道:“兀那老婆子,还不放手!”玲儿道:“她是我婆婆。”烟花娘子忙收回掌,道:“失僭了!有烦老前辈护送我教主下山。”孟婆向她一瞪眼道:“我这难道不是么?偏要你说。”烟花娘子唯唯而退。
孟婆师向空空儿道:“老东西,你还不走么?”空空儿便叫道:“几位教友,‘死不了’先走一步。”跟在孟婆师身后。三人冲出重围,杀到山门,却见傅应星早在彼处牵马相候。众人上了马,朱华凤随后赶来,道:“玲玲儿妹妹,等等我。”玲儿没好气的道:“你老跟着咱们干么?”朱华凤道:“我受骆少侠重托,要送诸位到安全之所。”玲儿道:“你与官家一路,在你在,我们岂能安全?你再跟来,我不客气了。”空空儿道:“丁当使不得,你不怕你的傻蛋哥哥生气么?”
这时后面蹄声急促,有数十骑人追了上来。傅应星道:“不好,这些贼僧追来了,与咱们无怨无仇,何以苦苦相逼?”孟婆师道:“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老婆子被逼无奈,只好大开杀戒了。”她话虽如此说,但自知这些贼道有点来头,殊为难缠,还是远避为妙,使力鞭打马臀,盼马跑得快些。
朱华凤道:“这些贼道多半是魏忠贤的人。”一句话提醒了众人,空空儿道:“对啊,那唱白脸包公的必是阴阳人魏忠贤,侥天之幸,咱们跑得快,也不知陆护法他们逃出来没有。”朱华凤道:“傅爷,你说呢?”傅应星道:“魏忠贤原是会做戏的,但我起初也没瞧出来,看那人武功招数,确似魏忠贤。”朱华凤心道:“魏忠贤会做戏,你也不遑多让。咱们行藏为魏监窥破,多半是你做了手脚。只是无真凭实据,无法揭穿你。”
众人已猜到魏忠贤预伏在泰山庙截杀,料他不会善罢甘休,后有追兵,前途难保没有凶险,众人嘴上没说,其实心中忧虑重重。正行之间,忽闻人声,细听是前方似人咳嗽,都暗惊道:“前面有埋伏!”手按兵刃,凝神待发。孟婆师打马在前,护住玲儿。再听那响声渐近,走了一会儿,却在头上响,抬头看时,原来是路旁一株大树上,有老鹳做窠嗑牙,似人咳嗽一般。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其时月淡风轻,草木淅淅,后面蹄声渐近,不一会儿,又见前面一个人影高大,手执长棍,朱华凤一急,掷出一枝袖箭,那人却纹丝不动。待到近处,才知是株丈高的秃树,上横着一个大枝,宛似人拿着棍子一般。众人若在平时,本不会一误至此,只是(炫)畏(书)惧(网)魏忠贤,以至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过了树,来到一个草坡,空空儿的马突然矮了下去,跪地不起,孟婆师一惊,正要询问,自己的马也伏在了地上,拉稀不止。跟着玲儿、朱华凤、傅应星的马也是如此。傅应星道:“不好,必是为人喂过芭豆。”
孟婆师怨声道:“早不发作迟不发作,偏偏敌人快要追上之时发作了,这下如何是好?”朱华凤道:“傅爷,你说这马为人喂过芭豆,你下山早,难道没看见可疑之人?”傅应星道:“没看见。”朱华凤冷哼一声,道:“我看喂芭豆之人就是你。”傅应星惊道:“公主为何这般说?在下巴不得大家脱离险地,怎会以此害人?”朱华凤道:“不是你做的手脚,魏监如何知道我等的行踪而在泰山庙设伏?你假装背叛他,不过是行引蛇出洞之计,好将行刺之人一网打尽,是不是?”玲儿道:“你不必说别人,我看你倒是可疑。我白莲教与朝廷为敌,你我都是对头,你贼喊捉贼,先咬一口,倒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朱华凤还要争辩,孟婆师一摆手道:“眼下强敌压境,还争什么?我看应星不会这么做。”说这话时,后面那伙人已然追近,火把照得众人耀眼生花,众人摆开架势,本拟狠斗一番,却听那伙人中有人问道:“前面的朋友借问一声,看见一群野獐从此地跑过么?”众人才知他们是赶獐的猎户。孟婆师答道:“没看见。”那人道了声谢,便向南去了。
众人一连虚惊了几场,还是不敢丝毫怠忽,杀了马匹,都掩埋起来,以防敌人循迹追踪。朱华凤暗暗用树叶扫起马粪,铺在向南的道上,孟婆师见了道:“小丫头倒很聪明,咱们的马蹄印到此为止,敌人看见这些马粪与赶獐猎户的马蹄印,必定以为咱们向南去了。”朱华凤瞧了瞧在远处埋马尸的傅应星,低声道:“前辈小声些,别让傅爷听见了。假若敌人还不上当,傅爷必定有鬼。”孟婆师道:“不错,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事毕,众人这才上路,没了马,只好安步当车,直走到天亮,到前面一个镇甸买了良驹,投临清而来。
傅应星要去东阿,空空儿要去泰安州,临清也是众人分道扬镳的地方。众人到了临清城,拣了一间饭店吃饭。孟婆师向傅应星道:“贫道与你娘相约朝峨眉,时限将至,今日便与你同去东阿。”转头问空空儿道:“老东西……”空空儿跳将起来,恼道:“空空儿既不老,又不是东西,为何你老叫我‘老东西’?”孟婆师道:“你不是个东西!”空空儿道:“你才不是个东西。”孟婆师道:“你自己说的。”空空儿一想自己确实说过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