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珠子名传遐迩,你再送三百颗珍珠来。”周淮安佯装等不及的道:“三百颗也不算多,但到送来,已不在几时了,敝人现有一卷古物,本来是舍不得的,但急于做官,反正到任后多抽些饷银,又可赚回来,价值却不止三百颗珍珠呢。”崔呈秀好奇道:“什么古物?”周淮安递上一卷黄帛的卷轴,道:“还是皇帝的呢!”崔呈秀拆去红绳,心想:“莫非宋徽宗的墨宝?这等新净,却也不像。”展开一看,顿时脸色大变,跳了起来,道:“你们是谁?”
周淮安取下面帕,拿过卷轴高声道:“崔呈秀接旨!”崔呈秀这才认出二人,大是慌乱,双腿一软,跪伏在地。周淮安念旨道:“兹尔崔呈秀,狐媚为生,狼贪为性,进阶宫保,逞无忌而说事卖官;知有官而不知有母,知拜父而忍背君,纲常废驰,人禽莫辨,即日免官,回籍守制。钦此!”念罢,复卷好,供在香案上,喝道:“还不谢旨?”
崔呈秀早已吓成一滩软泥,有气没声的三呼万岁。时丫环早将此时传诸夫人,满府皆知,一时闹嚷嚷起来。崔夫人抢进书房,哭天怆地道:“我家老爷忠心为国,是哪个狗官诬陷诽谤?两位评评这个理……”披头散发,涕泗并流,哭中带叫,竟似一个泼妇。崔呈秀埋怨道:“你别出丑啦,若非你怂恿咱认阉为父,母丧不归,卖官鬻爵,咱岂有今日?”崔夫人发起疯来,扯着他骂道:“你这老不死的,老娘为了这个家,你自己败露了,反来怪我?”崔呈秀平日受她作威作福,忍耐已久,此时丢官心怀不佳,便发起狠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拉衣揪发,纠扯不清。周淮安心道:“当真是‘无你这黑心汉,怎得今日?有你这长舌妇,才致今朝’。”也不管他,和少冲出来,相视一笑,来找萧姑娘。
走入崔呈秀内宅,见家奴、仆妇、婆子奔进奔出,收拾细软逃散,也有争抢家私打起架的。处处鸡飞狗跳,门倒窗斜,狼藉一片。周淮安一直问到萧姑娘的住处,来到房外,早听见檐下的鹦哥叫道:“哥哥画啦!哥哥来啦!”从开着的窗子望进去,一个女子正坐在那里描红,一抬头,看见二人,喜叫道:“周公子!”放下针线,急步开门,又道:“周公子,是不是阉党倒台,你来接我?信爷呢?”
少冲见她翠袖绣带,满头珠翠,年方二八,仪容秀美,心想:“不惜身事崔呈秀,为信王做事的竟是这么个纤纤女子!”周淮安道:“萧姑娘,崔呈秀被革职回籍,皇上派我来接你入宫。”便为少冲引见道:“这位便是皇上朝思暮想的萧姑娘,芳名叫‘灵犀’。”
萧灵犀嫣然一笑,道:“‘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灵犀’。”
周淮安道:“姑娘琴棋书画,吹弹歌舞,无所不擅,虽曾经流落风尘,却洁身自好,一尘不染,也难怪皇上喜欢她。”萧灵犀赧颜道:“周公子把我捧到天上啦,周公子才是诗词曲赋、琴棋书画中的大行家,倒夸起我来。”
谈了一会儿,周淮安叫来肩舆,萧灵犀临走时忽想起什么,道:“我已失身姓崔的,皇上真的还要我么?”周淮安道:“姑娘在密云之时,皇上尚不嫌弃,如今助皇上剪除阉党,皇上感激还来不及呢。”萧灵犀点了点头,取出提琴、针线包等物。周淮安道:“这些物事宫中多的是,还怕没有?不用带了。”萧灵犀笑道:“崔家我一物不取,只这些用惯了,舍不得扔。”上了轿,由人护送入宫。周淮安与少冲留下督促崔呈秀离京。
崔呈秀到这地步也认栽了,自思得势之时做事过分,树敌太多,如今失了势,连自己的姬妾都散了,那些政敌必会连章奏劾,落井下石。便将带不走的金银埋在院里,其衣物箱笼俱贴上封条,交与几个家仆看守,候来日再取,雇了几辆车子,尽装细软金银,也不去辞魏忠贤,和夫人出京。以前风光时,崔府门庭若市,送礼讨差事的如赶集一般,如今罢了职,连个送行的也没有。正如老马途尽,好不凄惶落寞。才出宅不远,忽见一簇人拥来,只道是各衙门差来送行的,先是一喜,哪知那些人扯住家人嚷道:“姓崔的没做成事,还了我银子再走。”有的道:“你想赖我的不成?”又有人拉住车马,道:“你如今不做官,还我银子,待另寻别人。”崔呈秀听了大感沮丧,假装不闻,催促车马前进。那班人一路跟着乱嚷,有的闹着要拼命,崔呈秀这才害怕,只好散金息事,虽未尽还,却也退了一半,没退成的便抢些衣物,崔呈秀欲待去争,纷乱中又不知被谁打了个鼻青脸肿,心中虽怒,却也无可奈何,赶马悻悻离去。
少冲、周淮安看在眼里,心里倒有些哀怜他,周淮安道:“求富求贵乃人之常情,原本无可厚非,但为了权势名利甘触法纪,便只会落得人财两空了。”少冲道:“就崔呈秀所作所为,削职回籍还轻处了他,只怕日后翻出恶迹来,日子更加难过。”周淮安点头称是。后来给事中许可征复劾崔呈秀为五虎之首,诏令逮治查办,并籍没家产。崔呈秀已归蓟州,闻这消息,自知害了杨左诸公才得此下场,便罗列姬妾及诸般宝玩,呼酒痛饮,击盘敲箸的饮了一会儿,又哭一会儿,最后关门自缢而亡。
二人送去崔呈秀,回皇宫缴旨。崇祯极为高兴,道:“崔呈秀一击,魏忠贤孤掌难鸣,已成不了气候。这几日廷臣竞相弹劾魏监,先是工部主事陆澄源,又有主事钱元悫、员外郎史躬盛、贾继春,更有一位嘉兴贡生钱嘉征,论他十罪:一并帝、二蔑、三弄兵、四无二祖列宗、五削藩封、六无圣、七滥爵、八掩边功、九伤民财、十通关节,可谓款款皆真。但朕却批旨道:‘魏忠贤之事,廷臣自有公论,朕亦有独断,青衿小儒不谙规矩,本当斥革重究,姑加恩宽免’。你们知这是为何?”
周淮安道:“皇上仍认为时机未到?”崇祯点头道:“阉贼羽翼尚丰,其党羽仍占据要职,要除阉贼,须先去其羽翼。要拔除那一班党羽,两位有何高见?”少冲道:“皇上只须下一道旨,将阉党一并革职。”周淮安道:“不妥。此事宜缓不宜急,不如敲山震虎,处一两个要紧的人物,让阉党党羽自行散去。”崇祯击掌叫好道:“好一个‘敲山震虎’!”
次日早朝上,崇祯便将众弹劾奏章让左右朗读一遍,道:“先帝升遐未久,朕不忍处置旧臣,待诸事查明之后,再作论断。”殿下阉党听在耳中,皇上之意似乎要处置魏忠贤,不免自危起来。魏忠贤走到阶下跪地道:“皇上,这是小人陷害老奴,皇上切不可听信谗言,枉杀顾命老臣。”崇祯道:“一切功过是非,朕自会秉公论断。”魏忠贤忽然站了起来,道:“皇上,老奴侍奉过三位皇爷,可说是三朝元老,内除奸党,外靖九边,功劳不可谓不大,就算真有什么不对,那也是为你朱家做事,未免过分了些,如今你听信小人谗言,枉害老臣,如此下去,这大明江山岂不要毁在你的手中?”他边说边移步走上金阶,径向御座而来。群臣无不骇异,以为魏忠贤欲行谋逆。崇祯人在宝座,也是栗栗发抖,忙呼众宫监、阶前武士都挡在魏忠贤身前。魏忠贤阴森森的目光看了太监徐应元、张邦绍等人一眼,道:“想咱老魏在这阶上来去自如之时,尔等还是黄毛稚子,如今倒赶起咱来。”双手握拳,格格作响,似欲动武。少冲抽宝剑护在崇祯身侧,喝道:“魏忠贤,你敢造反么?”
魏忠贤对少冲有所忌惮,自思就算今日杀了小皇帝,群臣更加不会臣服,这么一想,便道:“老奴并无篡逆之心,适才一时冲动,以致失态,还请皇上恕罪!”退到阶下跪下,又道:“老奴老病不堪任事,愿交出厂印,退守清闲。”崇祯见他退了回去,免了一场后果不堪设想的血战,大舒了口气。群臣也举手拭汗,心神稍定。只听崇祯道:“厂卫不能没有公公。”遂不准,只令奉圣夫人客巴巴搬出内宫。
班头卷帘退朝,崇祯回到乾清宫,想起大殿上险些逼急了老贼,兀自心绪不宁,他辞职乞休,倒是出乎意料。当晚阅览奏章,见阉党党羽吴淳夫、李夔龙、田吉、倪文焕、许显纯、杨寰、孙云鹤俱有告病乞休的本,心中大喜,遂一一批准回籍。
又有礼科给事吴宏业等弹劾,魏忠贤是虎狼之首,崔、田、许、倪诸人为之鹰犬,事事有据,件件属实,心想:“此时若骤然处他,他必作困兽之斗,反而不美,这却如何是好?”欲找周淮安来商议,但想近来内监徐应元与魏忠贤时有过从,多半已为他买通,只觉与人计议,便要走漏风声,想来想云,忽想到萧灵犀。萧灵犀善解人意,心底聪慧,必有妙计,何况夜幸自己的妃子,不致引人怀疑。主意已定,当下移驾西宫。
萧灵犀入宫后名分未定,暂居西宫。崇祯命太监一概不得入内,单身步入宫来,却不见萧灵犀来迎,问侍女得知她在内房绣线,心下不悦,独自来到内房。萧灵犀见了崇祯,也不行叩拜礼,摸出一张锦帕给崇祯道:“这个送给你。”崇祯见锦帕上绣了一对鸳鸯,道:“这是爱妃绣的么?”萧灵犀点点头,道:“我费了老大工夫,朱大哥,你喜欢么?”崇祯见她脸改不了口,心中更加不悦,但不忍说她,道:“朕有事和你商议,魏忠贤今日在殿上甚是嚣张,险些打上龙座……”他话未说完,萧灵犀忙握着崇祯的手,关切的问道:“你没事吧?”崇祯道:“恐怕魏忠贤也顾及后果,不敢造次,但不除此贼,朕如芒刺在背,寝食难安。若骤然处他,又怕他狗急跳墙,朕骑虎难下,不知如何是好,故来和爱妃商议。”
萧灵犀秋波流转,忽然有得,笑道:“有啦!朱大哥可知魏忠贤是如何除去他的义兄魏朝的?咱们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明日便传出旨云,谪魏忠贤凤阳祖陵司香,再于半途宣旨赐死,到时魏忠贤再作反抗,也翻不起多大的浪了。”崇祯想了一会儿,击掌称妙道:“好计!”
书中暗表,那魏朝乃万历年间京师一个无赖,因巴结上司礼监王安,在司仪处充当奔走的小监,不知哪来的机缘,在御书房翻到前朝留下来的大内秘典,不但练成绝世神功,那话儿也得以重生,不多久便与客映月勾搭上。客映月是皇太孙即后来明光宗的郛母,光宗临朝后钦赐二人成婚,太监居然也能婚娶,当真是惊人之举了。魏忠贤初入皇宫,曲意讨好魏朝,魏朝与他臭味相投,一拍即合,便将大内秘术倾囊相授。魏忠贤暗地也去勾引客氏,竟是后来者居上,不但夺其欢爱,连光宗也渐疏魏朝,亲近于他。
这里还有一段二魏争风的趣事,说来又好笑又可哀。一日魏朝奉谕往春华宫,途经秋色轩时,听得里面有笑语声,便轻声轻脚地蹑进去。正碰见魏忠贤与客氏在此寻欢作乐,一丝不挂的做那禽兽勾当。这秋色轩是从前光宗皇帝暑天午睡之处,设着牙床几案,收拾得十分精致。光宗宾天后,秋色轩也日渐冷僻,平日里人迹罕至,倒成了魏忠贤和客氏幽会的佳境。一个是他拜把子兄弟,一个是他老婆,直气得魏朝七窍生烟,怒冲冲赶到床前,将客氏的发髻一把揪住,倒拽着拉下榻来。客氏两手护着头发,嘴里杀猪似的乱叫。
魏忠贤被他撞破,自知二魏难容,便趁他不备,偷袭他的罩门肾腧穴。魏朝正在气头上,又不防魏忠贤知晓自己的罩门,竟被偷袭得手,一时间真气乱撞,迭迭摔了两跤,咆哮如雷道:“反了!反了!忠贤逆贼,咱家带你进宫,你此时便忘恩负义了……”客氏从后面将魏朝的双臂狠命扳住,催叫魏忠贤下手。魏朝向她唾了一口骂道:“无耻淫妇,也来帮奸夫打咱?”突然出手,竟也抓住了魏忠贤的脉门,临死一搏,自是用尽全身力气。魏忠贤被他抓住要害,只得运劲力抗。客氏拖了魏朝的右手,在无名指上尽力咬了一下,痛得他直跳直嚷,手里一松,被魏忠贤撒开左手,把他衣领揪住,拳头劈头盖脸打落。
宫禁中如此大打出手,自然惊动了仅数墙之隔的熹宗皇帝,宫中的内侍、太监、嫔妃也都闻声来瞧看热闹。客氏青丝散乱,粉汗淋漓,兀自赤身裸体指手划脚的数落魏朝的坏处,引得众人掩口匿笑。众人问熹宗如何处置,这个糊涂皇帝无可无不可,也不问前因后果,竟准客氏和魏忠贤成婚。二人叩头谢恩,并肩出宫去了,只苦了魏朝陪了夫人又折兵,不但失了老婆,武功也失了十之八九,到第二天谕旨下来,还被迁戍凤阳。解差到了半途上,蓦地把他推落水中,狞笑道:“魏总管叮嘱的,半途中结果你的性命,俺们也是奉命行事,你死了莫要见怪。”这当然是魏忠贤矫旨除去魏朝,从此与客氏出双入对,无所顾忌。
崇祯将萧灵犀搂在怀中,心中石头始得搁下,道:“我的好灵犀,来日朕封你为贵妃,再进立为后,你说好不好?”萧灵犀倚偎在祟祯肩头,道:“我只要朱大哥对我好,灵犀别无所求。”崇祯道:“朕当然对你好。朕为皇帝,你也得像个皇帝妻子的样儿,整天绣花弹琴,成何体统?还有,以后不许再叫朕‘朱大哥’,也不许你呀我的。”萧灵犀闻言浑身微颤,挣脱开去,脸上表情甚是古怪,秋波涌动,泫然欲涕,说道:“你……你说什么?”
崇祯自觉说得过重,碍于面子却不肯迁就,道:“总而言之,你须恪守宫中礼仪,这也是为你着想。”萧灵犀终于忍不住两行泪水流下,从眼眶至粉颊,再至腮边,她并不伸手抹去,说道:“朱大哥,你变了,当了皇上就变了,想当初在密云之时,你事事都依我,哄我,如今……我不想做什么贵妃皇后,也不想你做皇帝……”说到这里,抱住崇祯道:“朱大哥,待除去魏忠贤,你不做皇帝,咱们只做寻常百姓,这宫中的规矩我实在受不了……”崇祯挣开怀抱,道:“荒唐!倘若不做皇帝,便有无数个魏忠贤来欺负咱们。朕好不容易得了江山,岂能说不要便不要?你好自为之,朕明日再来看你。”甩手便走,背后是萧灵犀不尽的啜泣之声。
崇祯虽有些气愤,但也为伤了萧灵犀而自责,不由得回想起往事。几年前他在郊外散心,突遭刺客围袭,护从尽皆牺牲,只他一人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