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红棉又指着余、丁二人道:“老娘何曾亏待过你们,也帮着老家伙瞒骗我。” 余、丁二人不敢说话,心中叫苦不迭:“此事为师娘知晓,便无法逼师父拿石佛换解药了。” 邢红棉又道:“老家伙,你想怎么个死法?”司空图道:“夫人,我知错了。看在你我夫妻一场的份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此事传诸江湖,你我脸上都无光彩。” 邢红棉道:“老滑头,你倒知道老娘不想取你性命。好,这杯毒酒你教这臭贱人喝下去。” 司空图瞧瞧桌上那杯酒,又瞧瞧蓝孔雀,只见望向自己的眼中满是惊惧,有些不忍。邢红棉道:“你们五个人没一个是好东西。老娘退一步,酒只一杯,你看着办吧。“言下之意,只要座中有人喝了这杯酒,她才甘休。
司空图向座中人一个个看过去,眼光落在少冲身上。蓝孔雀是自己心爱之人,余、丁二人是自己亲近的徒儿,只有这小乞丐与自己无亲无故,但要他喝这杯酒,这句话不好开口。
少冲已看出他的心思,不禁心中一苦,说道:“这杯酒本是我的,我来喝这杯酒。” 司空图、余、丁三人听了这话,都是一喜。司空图道:“小兄弟舍己救人,大有侠士风范,令老夫好生敬仰。你放心的去,老夫当为你在点苍山择一块风水宝地安葬,年年多烧纸钱,……”少冲身子不能动弹,当由沈婆婆端杯到他唇边。蓝孔雀道:“哥哥救人救到底,快喝了吧!”
少冲望了她一眼,心道:“世态炎凉如此!”张嘴把酒喝干,只觉酒水所到之处,自喉至腹,都甚是灼痛。
司空图道:“酒也喝了,你该解了咱们的穴道吧。”邢红棉道:“不急,你让臭贱人交出石佛。” 司空图只得对蓝孔雀道:“孔雀儿……呃,你把石佛给她。性命要紧。” 蓝孔雀道:“石佛放在后院那本‘十八学士’茶花树下,她自己去取。”邢红棉便叫沈婆婆去取。不久即回,少冲见她手中端了一个小花盆,盆泥中有一个坐着的石菩萨,没什么奇特之处。
邢红棉正欲去接,忽静夜之中有歌声幽幽响起。细听词云:“春到长门春草青,玉阶华露滴,月胧明。东风吹断紫萧声。宫漏促,帘外晓啼莺。愁极梦难成,红妆流宿泪,不胜情。手捋裙带绕花行。思君切,罗幌暗尘生。……”
邢红棉闪到门边,大声喝道:“什么人在此哭丧?”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道:“古姨,她说咱们在哭泣丧,莫非她早知自己将死,要办丧事?”那个女子没有答言,仍在浅呤低唱:“不是爱风尘,似被前身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是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邢红棉持刀跃上屋脊。此时天已尽黑,乌云掩月,下着蒙蒙细雨,四下里不见有人。她一跃下地,正跨步进屋,忽然一阵香风袭人,夹着几股劲力封住肩井、太渊诸穴,立即半身麻木,不能动弹。落在身上的却是几片粉红花瓣。
屋中已多了两名女子。一人着葱绿衫子,梳日月双抓髻,手中端着那盆石佛,一双巧目正对着邢红棉笑看。另一人上身 丝袄,舞凤团花;腰系结绿白绫裙,半藏着三寸金莲;头梳宫样盘龙髻,罩着皂纱冠,斜簪着两股玉鸾钗。穿珠点翠,身姿窈窕。素纱蒙了口鼻,只见到柳眉低蹙,凤目半垂,似蕴着雨恨云愁。虽未见面目,仍掩不住风姿月态。二女不知不觉进屋,风不起尘,雨不濡身,可见武功奇高。
再看沈婆婆,如一块木头立在那儿,显是被点了穴道。邢红棉怒道:“哪来的山精树怪,敢抢老娘的石佛?”那蒙面女子柔声道:“不错。哪来的山精树怪,敢抢老娘的石佛?”长袖一挥,异香扑鼻。邢红棉被一股大力一弹,送出门外,滚落天井之中。见者无不大骇,心想:“她是人是鬼?”
蓝孔雀喜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古姐姐的武功又比当日进步多了。”司空图心想:“蓝孔雀竟然还有一个武功如此之高的姐姐。瞧她体态音貌比蓝孔雀还要年青。”却听蒙面女子道:“蓝妹,我让你到滇南做事,怎么在这儿住下来了?你既得了石佛,为何不送来闻香宫百花苑?” 司空图一听“闻香宫”三字,身子不禁一颤。暗想:“那闻香宫是魔教总坛,这女子必是魔教大有身份的人。蓝孔雀接近自己,原来是为了得到石佛。”
蓝孔雀道:“小妹为了从司空老匹夫手中得到石佛,费了不少心思。石佛到手,也只是上个月的事。近日忽染贱恙,因此迟迟未能复命。” 蒙面女子道:“你不必狡辩。其实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谁不想青春长驻?你窍据石佛,罪无可逭,情有可原。这石佛能肓成延寿美容之灵草,亦能长出世间第一等的毒药。只是你不懂莳花栽培之术,万一错把毒药当灵草,岂非长生不成反而夭折?”蓝孔雀唯唯称是。
少冲心想:“石佛竟有这等神奇,难怪他们费尽心机争夺。”
蒙面女子又是长袖一拂,三片花瓣飞到蓝孔雀风府、阳陵、足三里三穴,解了她的穴道。司空图见她“飞花拂穴”,比之邢红棉的“千手观音点穴法”远为高明,就算自己不事先受制,也非她对手。知她下一步必大开杀戒,不禁额头汗下。果听她道:“司空老匹夫,你从石佛庄盗走石佛,以为没有知道是不是?石佛本属我教,现在物归原主。可是我如何处罚你这为老不尊的窃贼呢?”
司空图道:“呸,石佛本是番僧自西域携来中土,你白莲教据为已有。老夫迷于女色,致有此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蒙面女子畅声大笑,声如银铃,笑罢曼声呤道:“绛唇珠袖两寂寞,寄语仙娘自主张。”又道:“不过今日我还不想要你狗命,没的脏了我的玉手。”猛一转身,袖中飞出数片花瓣,解开沈婆婆穴道,指了一下少冲,道:“去解了这少年的蛊毒。”
沈婆婆穴道一解,忽挥手向抖了三抖,立有数点水星飞来。蒙面女子一声轻笑,左手微拂,水星都溅到司空图、余承志、丁怡三人脸上。沈婆婆没有看见,跟着抖开一个小布袋。嗡嗡声中,飞出许多只蜜蜂,迅即奔向三人头顶。原来那些水星乃花粉炼制的糖浆,用以逗引蜜蜂。三人还不知怎么回事,已被蜇了个面如蟠桃,苦不堪言。
沈婆婆微一怔,从兜中翻出一道符,亮火摺点燃,凑鼻前一个哈欠,打出一团黑烟。众人立觉恶臭扑鼻,司空图三人知烟中有毒,立即屏息。少冲情知将死,反坦然受之。正将昏去,忽觉异香阵阵,如麝似兰,头为之一醒,只见蒙面女子葱指连弹,洒出无数点水星。司空图师徒三人以为她放毒,料想魔教妖妇的毒只有更加厉害,便拼命屏住呼吸,不久即窒息昏去。
沈婆婆见自己的法术一遇这个神仙一般的人物丝毫不能施为,惊骇得磕头如捣蒜,取解药与少冲服下。少冲渐觉舒服,对这蒙面女子又是仰慕又是感激,道:“谢谢神仙姐姐!”蒙面女子嫣然一笑,道:“我不是神仙,年纪也比你大多了,做你阿姨还差不多。”少冲心道:“你的声音比百灵鸟还动听,体态婀娜胜过二八佳人,举止间行云流水,武功出神入化,那还不是天女下凡?”这话他可不敢出口,以免唐突佳人。
绿衫少女道:“小乞丐,你叫我一声‘神仙姐姐’,我连你穴道一并解了。”少冲心道:“你占我便宜。”说道:“呸,我年纪也比你大多了,你做我丫头还差不多。” 绿衫少女怒道:“小乞丐找死!”蒙面女子叫道:“绿萝不要打岔!”别了她一眼,命沈婆婆道:“把癫蛊和以烈酒种入邢红棉体内。”
沈婆婆道:“蛊酒渗和,神仙莫救,就是老婆子我的解药也不中用……”说至此见到蒙面女子严厉的眼神,立即住口。低头取了一撮粉末,放进酒杯中,渗酒调匀。走到天井,灌入邢红棉嘴中。邢红棉虽不知癫蛊为何物,料想不是好东西,但穴道被点,也由不得她不服下去。
少冲却吃惊不小。癫蛊乃以蛇埋土中,取其菌制成。中者神智昏乱,笑骂无常,醉后忿狠愈凶,俨如疯子。司空图本就悍内,再有这么个疯婆子日夜相伴,那苦头可有得受。
蒙面女子见诸事已了,满意的点点头,说道:“走吧!”绿影乍闪,飘然出屋。蓝孔雀、绿衫少女也跟着而去,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万籁俱寂中仍听到那女子的幽幽歌声:“……谁道闲情抛掷久,惆怅还依旧。旧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楼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少冲听她歌声凄美,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似怨鬼夜哭,弃妇饮泣,凄切骇人。
☆☆☆☆☆☆☆☆☆☆☆☆☆☆
沈婆婆怕邢红棉找她算帐,不等她穴道解开,便自早早离去。少冲等到四肢渐能活动,撑着身也出了庄子。而司空、邢红棉等人兀自昏迷未醒。
他知苗岭一带泉水都有蛊毒,一路上滴水未沾。这一日到了一个小镇,便到酒店讨口水喝。掌柜的心眼好,将客人吃剩的饭菜施舍给少冲。少冲蹲在角落吃完,正要离去,一抬头,望见酒楼上临窗坐了一桌人,饮酒正欢。座中人无一不识,竟是“酒鬼”秦汉、何太虚及师父铁拐老。少冲大是惊奇:“师父怎么跟秦汉同桌而饮?”又想何太虚为人奸险,师父可别上他当,连忙大叫道:“师父,徒儿在这儿!”连叫三声,哪知师父只向下望了一眼,并不理会。
不久三人自酒楼出来,何、秦二人骑马,铁拐老在后一瘸一拐跟着。少冲急步上前扯师父袖子,道:“师父,你不认得徒儿了么?我是少冲啊。”铁拐老望着少冲,说道:“你不认得徒儿,我是少冲。”说话一字一顿,大异平常,望向少冲的眸子也黯然无光。
少冲一想这个眼神在黎镖师的眼中看到过,后来又在马啸风的眼中看到过,一件极可怕的事浮上心头,不禁退了几步,呆呆的看着铁拐老。何、秦二人按辔驻马,面带诡笑。少冲泪水在眼中打转,欲哭道:“师父,你怎么了?”
铁拐老突然暴喝一声,身形陡闪,铁拐打在何、秦二人所骑的马身上。二马受惊立奔。少冲身子一轻,已被铁拐老挟着向另一个方向疾奔。远远的听见何太虚叫道:“老家伙发狂了,啊,不对劲……”不久马蹄声转回,显是二人追了上来。铁拐老专走崎岖的山路,转了几个弯,已看不见了二人。这里山高林密,二人一时倒难找到。铁拐老见有个山洞,便进到洞来。
少冲喜道:“师父,我还以为你中了‘脑神蛊’呢。你没事就好。”铁拐老道:“冲儿,你不要说话。事在紧急,我须照为师所说的做。”少冲见师父从未有今日这般严肃,不敢再问,答了声:“是!”
他听铁拐老道:“凝思默坐,心空万虑。”当即盘腿坐立,气沉丹田,心不外想。又听铁拐老道:“背出‘快活功’口诀。”少冲背道:“逝水滔滔日夜流,堪嗟世事水中沤。散而忽聚浑无定,绝处逢生亦有由。但养知能存正气,莫图侥幸动邪谋。礼门义路儒家事,齐治须从身内修。”铁拐老道:“背出养气口诀。”少冲背道:“先养浩然正气。浩然之气可以养正,养正可在辟邪。浩然之气正大至刚,以直养无害,则塞乎天地之间,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也。浩然之气,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养气,以仁义礼智信为四端,尤以仁义为重,舍生取义,杀身成仁。”铁拐老道:“‘快活功’的最高境界?”少冲道:“仁义无敌。”铁拐老道:“很好!人因仁义而快活。这些话不但会背,还须践行。学海无涯,行者无疆,你要时时反求诸己,不可丝毫自满。‘平天下剑法’与我‘快活功’同根同源,故而你多少有了‘快活功’的根基,但离真正的高手还差得甚远。现下为师为你打通任督二脉。”
铁拐老说罢双手按在少冲后背。少冲便觉内息自会阴穴往脊柱末端的长强穴冲撞。两穴相距不过数寸,便一属任脉,一属督脉,这道难关自是极能打通。铁拐老以积数十年精纯内力强行冲突。连撞数次,终于打通。少冲只觉丝丝热气自长强穴、腰俞、阳关、命门、悬枢沿脊椎上升至脊中、中枢、筋缩、至阳、灵台、神道、身按、闻道、大椎、盛门、风府、脑户、强间、后顶而至顶门的百会穴。变作一股凉气从额、鼻、唇下来,通到唇下的承浆穴,进入任脉。过人体正面,下行廉泉、天突、璇玑、华盖、紫宫、玉堂、膻中、中庭、鸠尾、巨阙、经上中下三脘至水分、神阙、气海、石门、关元、中极、曲骨,又回到会阴穴。如此行完,算是一个周天。顷刻之间,那内息又循此路线在少冲体内走了七八遍,少冲只觉浑身通泰,畅快无比。丹田内真气充盈,欲聚则聚,欲散则散,收放自如。
铁拐老收掌调息,已是汗流浃背,说道:“为师现下传你以‘快活功’为根基的‘随心所欲掌法’。随心所欲掌易说不易学,有招亦无招……”少冲听师父说话有气无力,似乎长途奔跑后精疲力竭一般,忙道:“师父,你累了。这掌法以后再学吧。”铁拐老道:“来不及啦。师父恨不得把为师所有功夫都一古脑儿传给你。你记住了,所谓有招,掌出开天地,裂鸿蒙;所谓无招,掌法没有定势,如意所之,率性而为。孔老夫子曾言:‘吾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以虚击实,以无胜有,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便是‘随心所欲掌法’的最高境界了。你明白么?”
少冲似懂非懂,还是点点头。铁拐老又道:“为师再授你‘英雄二十字诀’,你记好:‘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你务必以天下为己任,‘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做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好男儿……”说到这里,洞外忽响起刺耳的哨声。铁拐老闻声立即烦燥不安,取出一枝红箫交给少冲,道:“你答应为师做两件事,一是把这枝箫交还铲平帮,二是去鹤鸣山向真机子报讯,说有人要刺杀他。为师死后,你务必把为师尸体火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