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子。就因她是魔教之人,就可以冤枉她迁怒于她么?
当下少冲道:“就请包先生妙手用药,为圣姬驱毒吧。”包驼背面露为难之色。少冲道:“怎么?难道圣姬中毒已深,连包先生这等空前绝后的医圣也无法可施了?”他抬出“空前绝后的医圣”这顶高帽,料想包驼背一高兴便会尽力而为。他本非拍马逢迎之辈,如此之言也算是肉麻之极了。但为了美黛子康复,自己说些违心话又算得了什么?何况这包驼背确有些能耐。
只听包驼背道:“圣姬中毒虽深,却也有药可救,这里有个难处。化腐掌能有如此功力,当世除我教右护法无人出其右,俺老包不明陆护法何以向圣姬动手,这个……”他说到一半便停下,二人却能听出他话中“不明陆护法何以向圣姬动手”,实是“不明圣姬何以向陆护法动手”的委婉说法,言下是不敢得罪陆鸿渐。少冲心想:“美黛子做法非妥,这事可不能实说。”
只见美黛子作色道:“教中便只他为大是不是?”包驼背道:“圣姬明白俺老包说的并非此意。”竟是不卑不亢。美黛子道:“嗯,包先生有所不知,本座此次下山名为采办三千童男童女,实另有用意,事属机密,不便相告。至于我何以暗袭陆护法,此事关连重大,包先生倘若非要知道,可以去向教主请示。”包驼背连忙道:“不敢不敢,俺老包只是随口问问,这就用太乙子午金针为圣姬针灸疗毒。”
白莲教门户森严,行事隐密,不该知道的事就算无意知晓了,也可能惹来杀身之祸。少冲见包驼背不再追问,答应疗毒,不禁暗佩美黛子机敏善变,以机密之事不便相告搪塞过去,若她实话实说,牵出徐鸿儒谋教篡位之事,旁生枝节,反引包驼背心生怀疑。不过少冲心中一个疑团却陡然大起来,陆鸿渐何以欲圣姬于死地?莫非他杀红了眼连贵为圣姬的白莲花也不留情?他曾说美黛子不是真的圣姬,这又是怎么回事?当日美黛子借莫三少之刀杀了周大户,说是情非得已,但究竟为着甚事,她却三缄其口,她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自己?他早想问个明白,但美黛子险有性命之危,千里奔走,这个疑团一直放在心里,无暇提及。
包驼背命人取来针砭药石之物,熏上戒香,候到午时,屏退闲杂人等,独自为美黛子行针。半夜子时、次日午时又各行一次。加之药膳调理,美黛子身上的浮肿渐消,气色犹胜往日。包驼背因受教主宣召,急着赶回宫去,美黛子尚未完全复原,和少冲仍留在庄上。无人时少冲便提到那个疑问。美黛子道:“少冲君,我不想骗你,又不想你知道真相,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为好,你明白吗?”少冲见她是为自己着想,知道自己再多问一句她或许就能相告,但还是不想让美黛子为难,忍住不提。
年节将近,美黛子的五个剑婢也找了来,自是问长问短,美黛子把受伤中毒之事隐过不提,对剑婢也是关怀备至,主仆之情甚为欢洽。自到山庄后,明里少冲是圣姬的护从,无人时形同爱侣,此时五剑婢到来,日夜跟随侍候,少冲无法亲近,自是痛苦万分,美黛子看在眼里,有时故意遣开众婢,好与少冲亲热一番,也只是蜻蜓点水,稍解相思之苦。
五剑婢也带来元旦法会的消息,原来徐鸿儒广张布告,又叫四个为首的斋公,远近传香,定于正月初一九龙山开坛说法,远近信徒前去听讲,有钱者捐钱,无钱者捐粮。还打听到徐鸿儒把家眷寄在梁山泊,有聚众起事之象。屈指一算元旦尚有两日,众人便计议如何混入法会营救祝玲儿。
好容易捱到除夕,处处爆竹声响,人人相互拜年,山庄也备起年夜饭。少冲也不知玲儿遭遇如何,心中哪有喜庆心绪,见美黛子一副乐陶陶的样子,也不便和她说话,吃了饭早早睡了。次日早起,见美黛子仍是从容不慌的吃早饭,不禁有气,道声:“我走了。”走出庄门,美黛子后脚跟上来,道:“你着急什么?咱们这么去必定给徐鸿儒认出来,得乔装打扮一番。”少冲以为然,心想还是美黛子虑事谨细,自己性急险些误了大事。
两人到了九龙驿,荷珠、雨萍随后送来装扮衣饰及牛骨胶、石膏之类化妆之物,美黛子染白了鬓发,脸上做上假皱纹,身着寿衣,扮作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婆,少冲看了她老太龙钟的模样,也几乎认不出来,忽想到自己,问道:“我呢?”荷珠给他一个眼罩。美黛子笑道:“你妆作‘独眼龙’,担保徐鸿儒认不出。不过要你扮作俺老太婆的孙儿,可要委屈你啦。”少冲笑道:“你想讨我便宜。”美黛子道:“来日再让你讨回去……”话说到一半,忽觉此话太过热辣,忙岔开话头道:“你快装扮好,咱们该出发啦。”少冲戴上眼罩,到镜前一照,果然相貌大变。
美黛子让五剑婢留在山下,雇了一顶滑杆自乘,少冲走路,两人上了九龙山。见满路上男男女女,纷纷攘攘,络绎不绝。到山上九龙园内,又是万头攒动,人山人海。赴会之人先到供桌前捐物上号,再到大殿前听讲。大殿前立一道场,法坛上趺坐个禅师,正是玉支。金钟一响,云板三声,坛上下齐合掌沉默。玉支微动慈悲之口,开讲五蕴三除,至精彩处天香缭绕,花雨缤纷,一帮善男信女惊为活佛,齐宣佛号跪拜。
少冲看得明白,什么天香、花雨无非是徐鸿儒自己人弄的玄虚。两人趁着人杂探查园子地形,见后面是大殿、禅堂、方丈寮室,前面是斋房、客寮。各处转了一圈,并未见玲儿。时至午后,玉支经毕放参,徐鸿儒对着一丛叩拜的女子说道:“众位女菩萨既来听讲,俱是佛会中有缘之人,须要坚心念佛,勉行善事,此时佛心发现,及至归家,又为七情六欲所迷,终究画饼,死后堕入泥犁地狱中。”众女哀告道:“求山主为我等解脱轮回之苦。”玉支道:“此事易耳,不妨日日在此闻经悟道,受戒虔修,则凡念日远,道念日坚。内中有情愿精修的,可到我处报名,与尔等净室一间歇宿,不愿者不必勉强。”众女中倒有一大半愿留此精修,争抢报名。
徐鸿儒手拿号簿,一双贼眼却色迷迷溜瞧有姿色的女子。美黛子也走上前去,沙着嗓子报称“河东柳黑氏”,徐鸿儒一脸的不悦,却也不便发作,仍照实写上。号毕,有管家为众女分拔净室。少冲怕为人识破,不敢说话,扶美黛子到了一间净室,关上室门,轻声道:“你在这儿住,我呢?”美黛子道:“徐鸿儒只与女子拔房,你没瞧见么?”似明白少冲话中之意,一笑道:“你别痴心妄想,想入非非,我睡床上,你睡禅榻上。”她这一笑,露出两行碎玉,与面庞一加映比,真是黑白分明。少冲道:“我才不会想入非非,就怕圣姬小姐想入非非。”美黛子笑得花枝乱颤,揪一下少冲耳朵道:“我的乖孙儿,就知道跟老太婆顶嘴。”轻啐一声,上床和衣而卧。少冲也在禅榻上打坐,自此各想各的心事,不再说话。
当晚三更时分,隔壁有人说道:“唐小姐,我家庄主请你有事。”一女子的声音道:“深更半夜,不如明日去吧。”那人道:“此事要紧,拖延不得。”那女子道:“好,我跟你去。”只听房门吱的一声,想是二人去了。少冲正想着救玲儿,当即翻身起来,悄声开了门,跟在二人后面。到了一处房外,二人揭帘进去。不久听得徐鸿儒的声音道:“女菩萨请坐!”那女子道:“连日在此,恐搅扰不安。”徐鸿儒道:“好说,忙中有失,管待不周,简慢之处,请勿介意。”
少冲潜至暗处,从墙壁缝觑进去,见徐鸿儒坐在竹椅上,那女子侧身而立,心中庆幸玉支不在。又听徐鸿儒道:“师父问你是否有些醒悟?”那唐小姐道:“师父虽是法言教诲,但我们愚笨蒙昧,如今还是面墙。”徐鸿儒道:“师父不过抛砖引玉,还须你自己刮垢磨光,虔修恳求。”说罢命身边小童奉茶。小童捧茶上来,唐小姐遮遮掩掩,显出忸怩之态。徐鸿儒道:“你我虽分男女,俗眼看似有分别,在天眼看来总是一样,无非臭皮囊一具。譬如禽兽,原有雌雄,以人眼观之,并无分别。修行悟道,只以一点灵明要紧,至于四大色身,皆是假托,终至毁坏,故我佛如来,刖足削臂,不以为意,方成就佛陀;观音立雪投崖、舍身喂虎,凡可济人利物,皆舍身为之。我教谓之‘混同无为’,即是破除我执,消除分别,无物无我,不分男女,贵贱贤愚,总是混同一样。你如今先存一点羞念,是从色相中来,先犯了贪、爱二戒,何以悟道?以后切不可如此。”这一番歪理邪说,说得唐小姐不住点头,忍住了羞接过茶喝,一张苍白的脸在灯下映得红彤彤的。徐鸿儒看得心痒难搔,走到近前,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唐小姐正要惊呼,徐鸿儒按住樱口,柔声道:“要悟真道,先过情关。”唐小姐柔眼生媚,竟不再抗拒。
少冲转过眼来,心想徐鸿儒以讲经为名,诱奸良家女子,白莲教以救世济人为宗旨,教义出自佛家,本是极好的,却为徐鸿儒之徒利用来为所欲为,凡夫俗子愚昧无知,才受其愚弄。当下轻咳一声,听徐鸿儒喝道:“谁?”便迅即掠身回净室,料想徐鸿儒受这一惊,当打消那个念头。
此后几日,九龙山法会如旧,少冲每到天晚都四处探查,并未找到祝玲儿的踪影,到徐鸿儒住处窃听,也未听他有所提及。一晚听徐鸿儒向几个管帐的斋公谈及所募钱粮稀少,入不敷出,如何区处,有斋公道:“如今正值农忙,人人有事,不如散了会,到麦熟时再图大举。”众人称妙。徐鸿儒不答,显是颇不情愿。却从暗处走出一人道:“若无钱粮,何不来问我?”竟是跛李。少冲知他耳力甚聪,忙屏了呼吸,仅以一口真气流转体内。听徐鸿儒道:“大师可有妙计教我?”跛李道:“主公原约讲《法华》、《楞伽》二经,如今一部《法华》未完就散了,言出不行,将来如何服人?我有个计较,主公不是有一面菩提幻镜么……”徐鸿儒道:“菩提幻镜乃我教十宝之一,有又怎的?”跛李道:“只须如此如此,何愁钱粮不堆积如山?”
少冲听在耳中,暗骂跛李奸狡,见他们散了,又怕为跛李察觉,当下回了净室。
次日徐鸿儒宣大众上堂齐集,说道:“我梦中见到如来,说我法会精虔,降祥光宝镜,能照人三世,初照前生之善恶,次照当世之果报,三照来世之善果。来照者虔诚顶礼,方得应验。”众人翘首,不知是何宝镜,如此神奇。只见徐鸿儒口诵真言,诵毕道:“请护镜使者、捧镜玉女!”堂后走出一男一女两人,立在堂前。男的短发齐眉,金环坠耳,是个跛头陀,一手持法水,一手拿柳枝;少女衣袂飘飘,清丽脱俗,手捧枣木圆盘,上覆锦缎,下面大概便是宝镜了。
那少女刚一出场,少冲差些叫出声来,拉着美黛子的手,低声道:“是玲儿!”美黛子道:“玉支、跛李都在,咱们不可明来。”
这时跛李取去锦缎,露出一面古铜镜,口中念咒,将柳枝蘸水洒于镜上。倒也奇怪,那镜竟放出红光紫焰来,约有三尺高。徐鸿儒教众人轮流来照。众人排好班,第一位是个腆着大肚的土财主,少冲瞧他表情,先是茫然呆了一会儿,突然惶恐失色道:“我的后世是猪豕!”看罢掩面疾出。第二位是个穷破落户,在镜前站了一会儿,忽喜极而泣道:“我要做大官啦!”人人上去照,都各有表情言辞,似乎真的看到三生。少冲心下大奇,趁着人多混乱,凑近瞧了一眼,镜中红光刺目,看不出有何名堂,一瞥眼见大堂侧门帘内立着个大和尚,嘴唇一张一翕,似在小声说话,喧闹中听不清楚,再一想忽然大悟:“这和尚会一种叫‘传音入密’的上乘内功,内力逼成细微一线,将话声递入对方耳中,如此也只有对方一人听见,照镜之人受了他暗示,还以为神授,竟而信之不疑。”
自此九龙山更加热闹,每日人山人海,各地信民皆来照三世,施舍钱粮堆积如山,官府虽遣人禁止,但经徐鸿儒银子打点疏通,只作睁眼瞎子。
又一日早斋后,玉支领众登坛焚香,赞诵毕,道:“天降宝镜,拔尔等尘迷,现出本真,若能于此一明之后,死心塌地,生死不顾,方有大成,反之明了又蔽,依旧于道日远。”众人拜伏叩头道:“弟子们愚蒙半世,如梦方醒,望法师超脱苦海。”“弟子三皈五戒,望吾师大发慈悲,俯垂教诲。”“弟子们日听吾师发经明旨,略有开悟,但仍有疑惑,求吾师指点迷津。”
玉支道:“无量无边的世界,无处不是明暗两宗的争斗,劫变之前黑暗胜了光明,故而人心恶毒,唯求损人利己,有贤愚、贫富、忧乐、是非、善恶之别。我佛如来于灵山法会上拈花微花,大众中只迦叶尊者体会其妙,如来道:‘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有相无相,微法妙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咐嘱摩诃迦叶。’并赠大爱首比丘尼所织金缕衣,嘱其在鸡足山入定,待弥勒佛降生后相授。那弥勒佛在兜率宫净土住满四千岁之时下世人间成佛,彼时光明战胜黑暗,人间亦成净土,无烦恼水火刀兵及诸饥馑毒害之难,数不尽的奇珍异宝,看不完的奇花瑞草,望不到边的亭台楼阁,听不够的清净妙音。信仰者皆为莲花化生,亦可往生此邦。”
众人皆道:“弟子们虔诚信仰,求吾师接引往生。”
(白莲教源远流长,是一个秘密的宗教结社。东晋慧远大师在庐山结白莲社,取义生西方净土者皆由莲花化生,称极乐国土为莲邦,净土宗亦称莲宗,以念佛为主要修行。南宋初年教派雏形已出现于江苏昆山。元、明时期有很大发展,分为大乘、混元、收元等支派、名目,大乘由王森于嘉靖四十三年创立。)
玉支道:“大众随贫僧到大殿见一位贤德之人。”说罢下坛,径奔大殿。众人群拥到殿外,见玉支请出徐鸿儒,取法水朝他身上一喷,顿时起了一团水雾,把徐鸿儒包裹住,待得雾收,徐鸿儒已变了一身装束,但见他头戴冲天翼善冠,手执金镶碧玉圭,身穿蟒龙赭黄袍,腰系蓝田碧玉带,足登金线无忧履,俨然庙中的东岳大帝。众人正自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