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来时为何不昏倒?”
花仙娘道:“此花有个习性,一遇血腥之气便会合拢花瓣,散出剧毒花粉,其臭如腥。也正因为如此,才不致人心生防备,下毒于无形。这几个姓林的,姓陈的,若不是自己弄得血雨腥风,又怎么会中毒,中了毒还不知怎么回事?吸入毒粉不过昏倒而已,较之服食花粉真是小巫见大巫。”田尔耕道:“服食花粉又如何?”花仙娘道:“毒入血液,他自身也成了大大的毒物。所呼之气,所用之物,也可致人染毒。徐鸿儒利用中过毒的小安子毒昏陆鸿渐而生擒之,你也是知道的。起初虽与常人无异,不过神倦体乏而已,七日之后必将血凝而死。”
田尔耕脸色起来越难看,待听到最后一句,脸色煞白,指着花仙娘道:“你给我服了此花花粉是不是?”花仙娘嫣然一笑道:“不错!那百花酿中确有优婆罗花花粉。可笑啊可笑,适才小妹剥枇杷喂你,楷杷无毒,你疑心不吃。百花酿剧毒无比,你反抢着服用……且住!你若运功,只会自促寿限,死得更早。”
田尔耕举起的掌颓然垂下,黯然道:“你也喝了的。”花仙娘道:“你道我喝过,这酒就不会有毒是不是?怎知我事先没服解药?何况我蒙的白绫上还浸了一层药渍。”
田尔耕道:“有解药?”花仙娘道:“优婆罗花乃世间罕见的异种奇葩,一千年前就已绝种。多少人试图栽植,皆不慎中毒,死了还不知原由。这么凶险的花,小妹不先配制解药,如何敢栽种?不过小妹莳花之术一流,于制毒解毒一道就一窃不通了。方子是小妹从蛊王那里巨价买来的。此花长叶之时,叶上生出一种毒虫,专以嫩叶为食,其毒恰好与花毒相抗。待虫成蛹,晒干研为粉末。配之牛黄、白芷加以调和,解药便制成了。其中分寸剂量不能丝毫有错,否则非但不能解毒,还会加重花毒毒性。前功尽弃,后患无穷。”
她一番话娓娓道来,似乎在说一件很有趣的事。又从碧纱橱中取出一个瓷瓶,在每个死尸上倒上一小撮黄色粉末。尸体沾粉即化,一阵青烟腾起,伴着一股恶臭,死尸化成了一滩脓水。
田尔耕骇然道:“这又是什么?”花仙娘道:“这是化尸粉。几个臭男人,若不化个一干二净,没的脏了我的百花苑。可笑这些人在世上走了一遭,死前不知怎么回事,死后连个尸首也找不到,岂不悲哀?其他人想一睹本仙娘绝世之容,死得可算冤枉,这姓王的也想跟本仙娘争,死了也活该。”
田尔耕道:“仙娘,我田尔耕对你一往情深,什么事都没瞒过你,你为何不信我?”花仙娘笑道:“一往情深?十几年前你说这话小妹还相信。如今你聪明了,懂得玩花样了。”说话时手拿瓷瓶在田尔耕头顶虚晃。
田尔耕叹口气道:“我万分小心,还是中了你道。心计玩不过你,求你念在往日的情份上,饶我一命。”低头垂目,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花仙娘不为所动,道:“除非你交出《莲花宝典》。”田尔耕道:“我委实没有,不信你搜我身。”花仙娘冷笑道:“其实小妹在与你假意温存时已搜过了,书不在你身上,必是被你藏在了别处。”
田尔耕道:“罢了,你我做个交易,你给我玉箫和解药,我给你书。”花仙娘呵呵一笑道:“书果然被你得去。小妹两物换你一物,未免太吃亏。只换解药,不换玉箫。”见田尔耕脸露为难之色,又道:“你只有七天可活,可要想好啊。”突然出指,点了田尔耕穴道,沉吟道:“山下都是官军,把你安置在何处呢?……有了,无尽藏院住的都是老弱病残的教外人士,别人不会起疑。”她先将花盆放回屏风后,挟起田尔耕,从后门出百花苑。
美黛子面露喜色,道:“咱们进屋去。”先自窗子翻了进去。少冲对花仙娘颇有惧意,急道:“你疯了么?花仙娘快回来了。”美黛子道:“无尽藏院来回尚有半烛香工夫。”少冲心想:“听花仙娘和田尔耕二人对话,似乎花仙娘有一枝箫。会不会是玄女赤玉箫?黛妹想找到赤玉箫么?”当下也钻身进了屋子。
屋内腥气兀自未散,只是淡了许多。美黛子立即翻箱倒箧,床下柜头,整个屋子搜查了一遍,又看地板、墙壁有无暗隔。忙乱了好一会儿,一无所获,美黛子道:“真是可惜。”忙又将翻乱的物事放归原位,做成无人来过的样子,拉着少冲的手道:“找不到箫,咱们把这盆花带走,也不算白来。”少冲不明白她要这花作甚,无暇多问,跟着她转到屏风之后。
美黛子端起花盆,心中甚喜,正欲走时,少冲拉住她,低声道:“有人来了。”两人屏息不动。少冲听来人脚步声沉稳且急,不似花仙娘,突然察觉那人正朝屏风而来,瞬间脑子转了好几个念头。便在来人近身之时,立即出指点他穴道。指及半途,已被来人先点了穴。他暗惊道:“我以静待动,以暗制明,还是被抢了先。这人武功好生厉害。”一看来人非别,正是玉支、陆鸿渐的师父憨山和尚。
憨山点了两人穴道,谛听外面动静,一双贼眼骨碌碌乱转。少冲暗自奇怪:“憨山成了正邪两派的公敌,怎么还敢回来?”随即明白:“他这是以退为进。别人都道他会逃得越远越好,怎想到他还在闻香宫?”
隔了一会儿,忽听脚步声细碎,已知是花仙娘回来了。花仙娘刚踏步进屋,已然察觉有异,轻手轻脚朝屏风移去。猛然间屏风上穿出一个巴掌,掌未到,掌劲已将她荡了开去。跟着昏穴一麻,便即不省人事。
憨山突袭得手,忙把花仙娘抱到床上,放下帐钩。便在此时,一个苍老干瘪的嗓音自屋外响起:“憨山,你跟老衲回去消除误会。误会不除,多有杀伤,罪孽可就更大了。”说话的正是空乘上人。
憨山惊惧不安,立又镇定道:“空乘,你是得道高僧,这个女子闺房,你进来不得。”那知空乘置若罔闻,迈步进屋。忽然一条柔软的物事飘落在他干皱的头上。他取下一看,乃是女子贴身穿的红肚兜,笑着摇摇头,轻轻放在琴案上。
憨山见状哈哈大笑,指着空乘鼻子道:“老和尚未能绝除色欲,算什么得道高僧?哈哈……”空乘合十道:“阿弥陀佛。出家人四大皆空,老衲都已放下了,大师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憨山道:“东西你已放下了,可是你的心未必放得下。”空乘道:“大师言之有理。就好比你把两部经书占为己有,未必能参证菩提妙谛。”憨山一惊,心道:“我从萧遥手中夺来《法华经》、《楞伽经》的事也被他知晓了。”却佯作不知,道:“什么经书?你说什么,我不明白。”空乘道:“你能明白,老衲也不用多费唇舌了。‘生执著,以法华解之;众生多欲,以楞伽净之。’大师真能专心佛法,拿去也没什么。倘若为了争名逐利,有违佛经本意。”
憨山冷笑一声,道:“空乘,你不要赖我。其实你已是沙门中的圣人,放着西天极乐不享,何必再来多管俗务闲事?”空乘道:“佛曰:‘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佛门广大,普度众生。老衲岂能独善其身,置万千人愚蒙而不顾?为度众生脱离三世之苦,不辞辛苦出山林,正是我大乘佛教的宗旨。” 憨山恶声道:“好吧,我便让你下地狱!”手起一掌,排山倒海的掌力向空乘激冲而至。
也只是一刹那间的事,空乘竟然气度从容的唱了一首寒山诗:
“众星罗列夜深明,点点孤灯自未沉,圆满光滑不磨莹,挂在青天是我心。”
空乘脸上始终含着微笑。歌声甫停,似乎他的全身都升起袅袅青烟,幻出千万朵白莲花,金光灿然。也许这就是佛法感人的力量,智慧迷人的魅力。
憨山这一掌停在半途,再也打不下去,扑通一声,双腿跪地,面有愧色的道:“我知错了,求圣僧收我为徒。”跟着门外抢进来两人,跪称:“求圣僧收我为徒。”正是四大金刚中的瘦尊者和矮金刚。那金缕衣乃佛祖姨母大爱首比丘尼所织,佛祖赠与伽叶尊者,嘱其在鸡足山入定,待弥勒佛降生后相授。四大金刚是波斯胡僧,无意中从一个汉人口中得知佛教至宝金缕衣流落中土,得到《法华经》《楞伽经》两部经书便可得到金缕衣,便不远千里来到中土,但经书搜罗了不少,哪有金缕衣的一点端倪?走投无路之下只得在徐鸿儒麾下做事。二人不知祝玲儿得了金缕衣,追寻至此,原是为了抢夺二经,在门外偷听良久,反而有所了悟,眼见空乘身现智慧的光芒,心悦诚服的求为徒弟。
空乘点点头道:“很好。”瘦尊者道:“请师父慈悲,教导我们解脱的法门。”空乘道:“谁绑了你,你求我解脱?”瘦尊者道:“没人绑我呀!”空乘道:“既然没人绑你,你还求什么解脱法门?”二人一听,忽然开悟,无不喜形于色,只觉无限的甜蜜。其实真正的佛宝就在人的心中,不必外求,又何须外求?
憨山本就深具慧根,只因当年一念不愤,妄动无明,后来灵明蒙蔽,愈陷愈深,现经空乘点化,顿悟前非。晚年致力于禅净合一,掩关念佛,昼夜课六万声,终成净土宗一代高僧。曾有《醒世歌》传世,略云:红尘白浪两茫茫,忍耐柔和是妙方。……春时才逢杨柳绿,秋来又见菊花黄。荣华总是三更梦,死后空余手一双。悲欢离合朝朝闹,富贵穷通日日忙。劝君切莫要争强,百年混世戏文场。顷刻一声锣鼓歇,不知何处是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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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冲和美黛子身子虽不能动,但于空乘等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少冲听空乘句句都是至理名言,虽不甚懂,但对这位高僧大生祟拜之情。不久忽有丝丝柔和的劲力透来,冲开二人点中的诸穴。二人身子渐能动弹,心知穴道是憨山所解,待到屏风外,早不见了空乘、憨山等人,少冲深感怅然。
美黛子见少冲发呆,道:“呆子,趁着毒女人未醒,还不快走?啊,是了,你也想瞧瞧她的容貌是不是?这么个蛇蝎美人,我恨不得用刀子划烂她的脸……”走到床前便欲揭开帐子。少冲道:“算啦,她小时候很惨的。”美黛子道:“咱们逼她说出玉箫所在……”说着话揭起缦帐,二人齐声惊呼,床上锦衾绣枕,香气犹存,却哪有花仙娘?少冲道:“这妖妇不知何时去了。此地不宜久留,咱们速即离开。”
美黛子道点头称是,临走时又将掉在床上那张覆琴的白绫袖起,同少冲急急出了百花苑。
此时乌云掩月,雷声隐隐,天空酝酿着一场大雨。下到峰腰,忽听前面人声呐喊,火光照耀下见是朝廷与十三太保厮杀,当中有一骑往来冲突了几次都被官军兜截而回,瞧背影是徐鸿儒。又听有人大喝道:“那厮还不下马投降,瞧我取你狗命。”那人是这队人马的百夫长,说着话纵马上前,一枪把徐鸿儒搠下马去,又有几名官兵拥上前朝他挥刀乱砍。十三太保中的赵大叫道:“教主已死,大伙儿散了吧。”说话中四散逃去,官军吆喝着追击。
少冲料想徐鸿儒决不会如此轻易就死了,待他们都去远,到近处借未熄的火光瞧那死者,早被砍得面目全非,也不知是不是他。耳听得有人马汇聚过来,他不敢久留,拉着美黛子的手向峰下奔去。黑夜中峰下火光闪烁,官军围得如铁桶相似,时时传来呐喊道:“贼首已被乱刃分尸,乱贼已无路可逃,快快投降!”
少冲牵着美黛子提气轻纵,趁黑穿行,过一道密林时,忽觉颈后风响,刚一低头,一把大刀从头顶抡了过去。少冲把美黛子腰揽起,快步而奔。那人喝道:“贼子,哪里逃?”不久马蹄声响,骑马追了上来。少冲突然一个折身,脚尖在一棵大树树干上一借力,翻身一脚将那人踢飞了出去,正好落身在飞奔的马背上,揽着缰绳,带着美黛子纵马而行。左方有人叫道:“妖贼要逃了,快抓住他!”跟着一阵嗖嗖之声,密密麻麻的箭射了过来。少冲折下头顶一根树枝,在两人身前舞成一团,把箭都挡了回去。再奔一阵,电闪雷鸣,豆大的雨滴撒下来,前面道路险绝,马不可行,美黛子见林深处有座道观,便道:“咱们先到那儿躲雨。”
牵马到了道观檐下,见墙倒草生,观内蛛网尘封,瞧情形久已废弃。白莲教盘踞莲花峰后大驱道众,似此废圮随处可见。两人将一间小屋收拾干净了,也不敢点灯,便只坐等雨停。少冲又忍不住问道:“黛妹,你实话跟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人?”电闪下,美黛子眼光闪烁,不愿与少冲对接,道:“我知道这事早晚要跟你说,可是……可是我又不想让你知道,害怕你知道了会不要我。”
少冲道:“如今徐鸿儒一伙已土崩瓦解了,谁还会威胁到你?你跟我说,我帮你啊。”美黛子连连退开,摇头道:“不,我不能……”少冲心中有气,道:“原来你一直把我当作外人,既如此,我们好聚好散,从此再无瓜葛。”说罢便欲出门而去,抬头一道闪电电劈下,于无声处听惊雷,猛醒怎可说此气话,便止了步,心中极希望美黛子能软下口气,告诉自己真相。过了半晌才听美黛子道:“我不怪你,你走之后,我就去一个遥远的地方,谁也找到我……”少冲闻言心中一痛,道:“你总是说这种话,你不知道你说这话时我心中有多痛?”
美黛子道:“少冲君,我真想没有过去,没有一切纷争,去一个外人不到的地方,就我们两个……”少冲听她柔声细气,电光下见她已是泪流满面,心肠顿软,伸手为她拭去泪痕,道:“我知道你不是存心骗我的,你一定有你的难处,算了,你的过去我不想知道,只要你真心对我,不再干坏事,我也什么都不在乎。”美黛子大为感动,倚在少冲怀中,似觉外面的电闪雷鸣、风啸雨狂已不再可怕,轻声的道:“是真的么?少冲君,为了你这一句话,我情愿把一生都给你。”
第二部 慧剑心魔 第廿七回 樱花神社
大雨淅淅沥沥直下到次日,毫无停的迹象。少冲怕玲儿久等,便让美黛子呆在观里,独自冒雨去了一趟望海楼,却并未见到玲儿等人,料是等不及走了。左右没有去处,便和美黛子在观里住下。观外有一片田地,观内还有往年的陈粮,少冲每日出去打猎,美黛子下厨烹饪,小日子虽过得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