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和我素不相识,是别人差使来的。”
刘鹤真又惊又愧,霍地站起身来,说道:“苗大侠,我刘
鹤真素不负人,今日没生眼珠,累你不浅。”左手一抬,食指
中指伸出,戳向自己的眼睛。
胡斐忙抢过去,伸手想格,终究迟了一步,只见他直挺
挺地站着,脸上两行鲜血流下,已然自毁双目。锺氏兄弟大
惊,一齐站起身来。苗人凤道:“刘老师何苦如此?在下毫没
见怪之意。”刘鹤真哈哈一笑,手臂一抖,大踏步走出屋门,
顺手在道旁折了一根树枝,点着道路,径自去了。过不多时,
只听一个女子声音惊呼起来,却是他的妻子王氏。
屋中五人均觉惨然,万料不到此人竟然刚烈至此。
苗人凤只怕胡斐也有自疚之意,说道:“小兄弟,你答应
照顾我的女儿,可别忘了。”胡斐知他心意,昂然道:“做错
了事,应当尽力设法补救。刘老师自毁肢体,心中虽安,却
不免无益于事。”锺兆英叹道:“不错!但这位刘老师也算得
是一位响当当的好汉子!”
五人相对而坐,良久不语。过了好一会,胡斐道:“苗大
侠,你眼睛怎样?再用水洗一洗吧!”苗人凤道:“不用了,只
是痛得厉害。”站起身来,向锺氏三雄道:“三位远来,无以
待客,当真简慢得紧。我要进去躺一躺,请勿见怪。”
锺兆英道:“苗大侠请便,不用客气。”三人打个手势,分
在前门后门守住,只怕田归农不肯就此罢手,又再派人来袭。
胡斐手执烛台,跟着苗人凤走进厢房,见他躺上了床,取
被给他盖上。那小女孩在里床睡得甚沉,这一晚屋中吵得天
翻地覆,她竟始终不知。
胡斐正要退出,忽听脚步声响,有人急奔而来。锺兆能
喝道:“好小子,你又来啦!”接着当的一声,兵刃相交。张
飞雄的声音叫道:“我有句话跟苗大侠说,实无歹意。”锺兆
能低声道:“苗大侠睡了,有话明天再说。”
张飞雄道:“好,那我跟你说。苗大侠大仁大义,饶我性
命,这句话不能不说。苗大侠眼中所染的毒药,乃是断肠草
的粉末,是我师父从毒手药王那里得来的。小人一路寻思,若
是求毒手药王救治,或能解得。我本该自己去求,只不过小
人是无名之辈,这事决计无力办到。”锺兆能“哦”的一声,
接着脚步声响,张飞雄又转身去了。
胡斐一听大喜,从厢房飞步奔出,高声问道:“这位毒手
药王住在哪里?”锺兆英道:“他在洞庭湖畔隐居,不过……
不过……”胡斐道:“怎么?”锺兆英低声说道:“求这怪人救
治,只怕不易。”胡斐道:“咱们好歹也得将他请到,他要什
么便给他什么。”锺兆英摇头道:“便难在他什么也不要。”胡
斐道:“软求不成,那便蛮来。”锺兆英沉吟不语。
胡斐道:“事不宜迟,小弟这便动身。三位在这里守护,
以防再有敌人前来。”他奔回厢房,向苗人凤道:“苗大侠,我
给你请医生去。”苗人凤摇头道:“请毒手药王么?那是徒劳
往返,不用去了。”
胡斐道:“不,天下无难事!”说着转身出房,道:“三位
锺爷,这位药王叫什么名字?他住的地方怎么去法?”
锺兆文道:“好,我陪你走一遭!他的事咱们路上慢慢再
说。”对兆英、兆能二人道:“大哥,三弟,你们在这里瞧着。”
锺兆英、兆能两人脸上微微变色,均有恐惧之意,随即
同声说道:“千万小心。”
事在迫切,胡锺两人展开轻身功夫,向北疾奔。天明后
在市集上各买了一匹马,上马急驰。
第九章 毒手药王
两人都知苗人凤这次受毒不轻,单单听了那“断肠草”三
字,便知是厉害之极的毒药,眼睛又是人身最娇嫩柔软的器
官,纵然请得名医,时候一长,也必无救,因此早治得一刻
便好一刻。两人除了让坐骑喝水吃草之外,不敢有片刻耽搁,
沿途买些馒头点心,便在马背上胡乱吃了充饥。
如此不眠不休的赶路,锺胡两人武功精湛,虽然两日两
晚没睡,尽自支持得住,胯下的坐骑在途中已换过两匹,但
这一日赶下来,也已脚步踉跄,眼见再跑下去,非在道上倒
毙不可。锺兆文道:“小兄弟,咱们只好让牲口歇一会儿。”胡
斐应道:“是!”心道:“倘若我骑的是袁姑娘那匹白马,此刻
早已到了洞庭湖畔了。”一想到袁紫衣,不自禁探手入怀,抚
摸她所留下的那只玉凤,触手生温,心中也是一阵温暖。
两人下马,坐在道旁树下,让马匹吃草休息。锺兆文默
不作声,呆呆出神,皱起了眉头。胡斐知道此行殊无把握,问
道:“锺二爷,那毒手药王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锺兆文不
答,似乎没听见他的说话,过了半晌,突然惊觉,道:“你刚
才说什么!”
胡斐见他心不在焉,知他是挂念苗人凤的病况,暗想此
人虽然奇形怪状,难为他很够义气,本来与苗人凤结下了梁
子,这时竟不辞烦劳的为他奔波,想到此处,不禁脱口而出:
“锺二爷,昨天多有得罪,真是惭愧得紧。晚辈要是早知三位
如此仗义,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冒犯。”
锺兆文咧开阔嘴,哈哈一笑,道:“那算得什么?苗大侠
是响当当的好汉,我三兄弟倘若见危不救,那还是人么?小
兄弟你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我兄弟和苗大侠虽没交情,总
还有过一面之缘,你可跟他见都没见过呢。”
其实数年之前,胡斐在商家堡中曾见过苗人凤一面,只
不过胡斐知道这事,苗人凤却在当时就对那个黄黄瘦瘦的小
厮视而不见。更早些时候,在十八年之前,胡斐生下还只一
天,苗人凤在河北沧州的小客店中也曾见过他,这件事苗人
凤知道,胡斐可不知道。
但苗人凤哪里会知道:十八年前那个初生婴儿,便是今
日这个不识面的少年英雄?
锺兆文又问:“你刚才问我什么?”胡斐道:“我问那毒手
药王是怎么样的人物?”锺兆文摇摇头道:“我不知道。”胡斐
奇道:“你不知道?”锺兆文道:“我江湖上的朋友不算少了,
可是谁也不知毒手药王到底是怎么样的人物。”
胡斐好生纳闷,心想:“我只道你必定知晓此人的底细,
否则也可向那张飞雄打听个明白。”锺兆文猜到了他心意,说
道:“便是那张飞雄,也未必便知。不,他一定不会知道的。”
胡斐“啊”了一声,不再接口。
锺兆文道:“大家只知道,这人住在洞庭湖畔的白马寺。”
胡斐道:“白马寺?他住在庙里么?”锺兆文道:“不,白马寺
是个市镇。”胡斐道:“想是他隐居不见外人,所以谁都没见
过他。”锺兆文又摇头道:“不,有很多人见过他。正因为有
人见过,所以谁也不知他是怎么样的人物,不知他是胖还是
瘦,是俊是丑,是姓张还是姓李。”
胡斐越听越是胡涂,心想既然有很多人见过他,就算不
知他姓名,怎会连胖瘦俊丑也不知道?
锺兆文道:“有人说毒手药王是个相貌清雅的书生,高高
瘦瘦,像是个秀才相公。有人却说毒手药王是个满脸横肉的
矮胖子,就像是个杀猪的屠夫。又有人说,这药王是个老和
尚,老得快一百岁了。”他顿了一顿,说道:“还有人说,这
药王竟然是个女人,是个跛脚驼背的女人。”
胡斐满脸迷惘,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锺兆文接着道:“这人既然号称药王,怎么会是女人?但
说这话的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德高望重,素来不打谎语,不
由得人不信,可是那些说他是书生、是屠夫、是和尚的,也
都不是信口雌黄之辈,个个言之凿凿。你说奇不奇怪?”
胡斐当离开苗家之时,满怀信心,料想只要找到那人,好
歹也要请了他来治伤,至不济也能讨得解药,此时听锺兆文
这么一说,一颗心不由得沉了下去,是怎么样一个人也无法
知道,却又找谁去?转念一想,说道:“是了!这人一定擅于
化装易容之术,忽男忽女,忽俊忽丑,叫人认不出他的真面
目来。”
锺兆文道:“江湖上的朋友也都这么说,想来他使毒天下
无双,害得人多,结仇太广,因此躲躲闪闪,叫人没法找他
报仇。但奇怪的是,他住在洞庭湖畔的白马寺,却又不是十
分偏僻之处,要寻上门去,也算不得怎么为难。”
胡斐道:“这人用毒药害死过不少人么?”锺兆文悠然出
神,道:“那是没法计算的了。不过死在他手下的人,大都自
有取死之道,不是作恶多端的飞贼大盗,便是仗势横行的土
豪劣绅,倒没听说有哪一个侠义的死在他的手下。但因他名
声太响,有人中毒而死,只要毒性猛烈,死得奇怪,这笔帐
便都算在他头上,其实大半未必便是他害的。有时候两个人
一南一北,相隔几千里,同时中毒暴毙,于是云南的人说毒
手药王到了云南,辽东的人却说药王在辽东出没。这么一宣
扬,这个人更是奇上加奇了。近来已好{炫&书&网}久没听人提到‘毒手
药王’四字,想不到苗大侠的中毒竟会和他有关。唉,既是
此人用的药,只怕……只怕……”说到这里,不住摇头。
胡斐心想此事果然极难,不知如何着手是好。锺兆文站
起身来,道:“咱们走吧!小兄弟,有一件事你千万记住,一
到了白马寺,在离药王庄三十里之内,可千万不能喝一口水,
不能吃一口东西,不管饥渴得怎么厉害,总之不能让一物进
口。”
胡斐见他说得郑重,当即答应,猛地想起,当他陪着自
己离开苗家之时,锺兆英和锺兆能脸上都是不但担忧,简直
还大有惧色,想来那药王的“毒手”定是非同小可,以致像
锺氏三雄那样的人物,胆敢向“打遍天下无敌手”苗人凤挑
战,一听到“毒手药王”的名字却是心惊胆战。自己不知厉
害,真把天下事瞧得太过轻易了。
他过去牵了马匹,说道:“咱们不过是邀他治病,或是讨
一份解药,对他并无恶意。他最多不肯,那也罢了,何必要
害咱们性命?”锺兆文道:“小兄弟,你年纪还轻,不知江湖
上人心险诈。你对他虽无恶意,但他跟你素不相识,怎信得
你过?眼前便是一个例子,刘鹤真对苗大侠绝无歹意,却何
以弄瞎了他的眼睛?”胡斐默然。锺兆文又道:“何况这毒手
药王仇家遍天下,许多跟他毫没干系的毒杀也都算在他的帐
上。焉知你不是他仇家的子弟?此人生性多疑,出手狠毒,否
则‘药王’之上,何以又加上‘毒手’两字?这个惊心动魄
的外号,难道是轻易得来的么?”
胡斐点头道:“锺二爷说的是。”锺兆文道:“你若看得起
我,不嫌我本领低微,那便兄弟相称,别爷不爷的,叫得这
么客气。”胡斐道:“你是前辈英雄,晚辈……”锺兆文拦着
他的话头,大声道:“呸,呸!小兄弟,不瞒你说,我三兄弟
跟你交手之后,佩服你得紧。若你不当我朋友,那便算了。”
胡斐也是个性子直爽之人,于是笑着叫了声:“锺二哥。”
锺兆文很是高兴,翻身上了马背,道:“只要这两头牲口
不出岔子,咱们不用天黑便能赶到白马寺。你可得记着我话,
别说不能吃喝,便是摸一摸筷子,也得提防筷子上下了剧毒,
传到你的手上。小兄弟,你这么年纪轻轻,一身武功,若是
全身发黑,成了一具僵尸,我瞧有点儿可惜呢!”
胡斐知他这话倒不是危言耸听,瞧苗人凤只撕破一封信,
双眼便瞎,现下走入毒手药王的老巢,他哪一处不能下毒?心
想锺兆文也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决非胆怯之徒,他说得如
此厉害,显见此行万分凶险,确是实情。他明知险恶,还是
义不容辞地陪自己上白马寺去,比之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乱
闯,更是难得了。
两匹马休息多时,精力已复,申牌时分到了临资口。两
人让坐骑走一程,跑一程,不多时已到了白马寺镇上。镇上
街道狭窄,两人深怕碰撞行人,多惹事端,于是牵了马匹步
行。
锺兆文脸色郑重,目不斜视,胡斐却放眼瞧着两旁的店
铺。将到市梢时,胡斐见拐弯角上挑出了药材铺的膏药幌子,
招牌写着“济世堂老店”,心念一动,解下腰间单刀,连着刀
鞘捧在手中,说道:“锺二……哥,你的判官笔也给我。”
锺兆文一怔,心想到了白马寺镇,该当处处小心才是,怎
地动起刀刃来啦?但想镇上必有药王的耳目,不便出口询问,
于是从腰间抽出判官笔,交了给他,低声道:“小心了,别惹
事!”
胡斐点了点头,走到药材铺柜台前,说道:“劳驾!我们
二人到药王庄去拜访庄主,不便携带兵器,想在宝号寄放一
下,回头来取。”坐在柜台后的一个老者听了,脸露诧异之色,
问道:“你们去药王庄?”胡斐不等他再说什么,将兵器在柜
台上一放,双手一拱,牵了马匹便大踏步出镇。
两人到了镇外无人之处,锺兆文大拇指一翘,说道:“小
兄弟,这一手真成。锺老二服了你啦,真亏你想得出。”胡斐
笑道:“硬着头皮充好汉,这叫做无可奈何。”原来他想这镇
上的药材铺跟药王必有干连,将随身兵器放在店铺之中,店
中定会有人赶去报讯,那便表明自己此来绝无敌意。虽然空
手去见这么一个厉害角色,那是凶险之上又加凶险,但权衡
轻重,这个险还是大可一冒。
见西首一座小山之上,有个老者手持药锄,似在采药。胡
斐见这人形貌俊雅,高高瘦瘦,是个中年书生,心念一动:
“难道他便是毒手药王?”于是上前恭恭敬敬的一揖,朗声说
道:“请问相公,上药王庄怎生走法?晚辈二人要拜见庄主,
有事相求。”
那人对胡锺二人一眼也不瞧,自行聚精会神的锄土掘草。
胡斐连问几声,那人始终毫不理会,竟似聋了一般。
胡斐不敢再问,锺兆文向他使个眼色,两人又向北行。闷
声不响地走出一里有余,胡斐悄声道:“锺二哥,只怕这人便
是药王,你瞧怎么办?”锺兆文道:“我也有几分疑心,可万
万点破不得。他自己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