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富丽堂皇的屋宇,而这屋宇居然属于自己,更是匪夷所
思。
他睡到二更时分,轻轻推窗跃出,窜到屋面,伏低身子
一望,见西面后院中灯火未熄,于是展开轻身功夫,奔了过
去。足钩屋檐,一个“倒卷珠帘”,从窗缝中向内张望,只见
那姓张的滴滴笃笃的打着算盘,正自算帐,另一个老家人在
旁相陪。那姓张的写几笔帐,便跟那家人说几句话,说的都
是工薪柴米等等琐事。
胡斐听了半天,全无头绪,正要回身,忽听得东边屋面
上一声轻响。他翻身站直,手握刀柄,只见来的却是程灵素。
她做个手势,胡斐纵身过去。程灵素悄声道:“我前前后后都
瞧过了,没半点蹊跷。你看到什么没有?”胡斐摇了摇头。两
人分别回房,这一晚各自提防,反复思量,都没睡得安稳。
次晨起身,早有僮仆送上参汤燕窝,跟着便是面饺点心,
胡斐却另有一壶状元红美酒。胡斐心想:“有灵姑娘为伴,谈
谈讲讲,倒也颇不寂寞。在这里住着,说得上无忧无虑,快
乐逍遥。”
蓦地转念:“那姓凤的恶霸杀了锺阿四全家,我不伸此冤,
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想到此处,胸间热血沸腾,便向程
灵素说道:“咱们这就动身了吧?”程灵素也不问他要到何处,
答道:“好,是该动身了。”
两人回进卧室,换了旧时衣服。胡斐对那姓张的商人道:
“我们走了!”说了这一句,拔步便走。那姓张的大是错愕,道:
“这……这……怎么走得这般快?胡大……胡大爷,小人去备
路上使费,您请等一会。”待他进去端了一大盘金锭银锭出来,
胡程二人早已远去。
二人跨开大步,向北而行,中午时分到了一处市集,一
打听,才知昨晚住宿之处叫作义堂镇。胡斐取出银子买了两
匹马,两人并骑,谈论昨日的奇事。
程灵素道:“咱们白吃白喝,白住白宿,半点也没有损到
什么。这样说来,那主人似乎并没安着歹心。”胡斐道:“我
总觉这件事阴阳怪气,很有点儿邪门。”程灵素笑道:“我倒
盼这种邪门的事儿多遇上些,一路上阴阳怪气个不停。喂,胡
大爷,你到底是去哪里啊?”胡斐道:“我要上北京。你也同
去玩玩,好不好?”程灵素笑道:“好是没什么不好,就只怕
有些儿不便。”胡斐奇道:“什么不便?”程灵素笑道:“胡大
爷去探访那位赠玉凤的姑娘,还得随身带个使唤的丫环么?”
胡斐正色说道:“不,我是去追杀一个仇人。此人武功虽
不甚高,可是耳目众多,狡狯多智,盼望灵姑娘助我一臂之
力。”于是将佛出镇上凤天南如何杀害锺阿四全家,如何庙中
避雨相遇,如何给他再度逃走等情一一说了。
程灵素听他说到古庙邂逅、凤天南黑夜兔脱的经过时,言
语中有些不尽不实,说道:“那位赠玉凤的姑娘也在古庙之中,
是不是啊?”胡斐一怔,心想她聪明之极,反正我也没做亏心
之事,不用瞒她,于是索性连如何识得袁紫衣、她如何连夺
三派掌门人之位、她如何救助凤天南等情,也从头至尾说了。
程灵素问道:“这位袁姑娘是个美人儿,是不是?”胡斐
微微一怔,脸都红了,说道:“算是很美吧。”程灵素道:“比
我这丑丫头好看得多,是不是?”
胡斐没防到她竟会如此单刀直入的询问,不由得颇是尴
尬,道:“谁说你是丑丫头了?袁姑娘比你大了几岁,自然生
得高大些。”程灵素一笑,说道:“我八岁的时候,拿妈妈的
镜子来玩。我姊姊说:‘丑八怪,不用照啦!照来照去还是个
丑八怪。’哼!我也不理她,你猜后来怎样?”
胡斐心中一寒,暗想:“你别把姊姊毒死了才好。”说道:
“我不知道。”
程灵素听他语音微颤,脸有异色,猜中了他的心思,道:
“你怕我毒死姊姊吗?那时我还只八岁呢。嗯,第二天,家中
的镜子通统不见啦。”胡斐道:“这倒奇了。”程灵素道:“一
点也不奇,都给我丢到了井里。”她顿了一顿,说道:“但我
丢完了镜子,随即就懂了。生来是个丑丫头,就算没了镜子,
还是丑的。那井里的水面,便是一面圆圆的镜子,把我的模
样给照得清清楚楚。那时候啊,我真想跳到井里去死了。”她
说到这里,突然举起鞭子狂抽马臀,向前急奔。
胡斐纵马跟随,两人一口气驰出十余里路,程灵素才勒
住马头。胡斐见她眼圈红红的,显是适才哭过来着,不敢朝
她多看,心想:“你虽没袁姑娘美貌,但决不是丑丫头。何况
一个人品德第一,才智方是第二,相貌好不好乃是天生,何
必因而伤心?你事事聪明,怎么对此便这地看不开?”瞧着她
瘦削的侧影,心中大起怜意,说道:“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
肯不肯答允,不知我是否高攀得上?”
程灵素身子一震,颤声道:“你……你说什么?”胡斐从
她侧后望去,见她耳根子和半边脸颊全都红了,说道:“你我
都无父母亲人,我想和你结拜为兄妹,你说好么?”
程灵素的脸颊刹时间变为苍白,大声笑道:“好啊,那有
什么不好?我有这么一位兄长,当真是求之不得呢?”
胡斐听她语气中含有讥讽之意,不禁颇为狼狈,道:“我
是一片真心。”程灵素道:“我难道是假意?”说着跳下马来,
在路旁撮土为香,双膝一屈,便跪在地上。胡斐见她如此爽
快,也跪在地上,向天拜了几拜,相对磕头行礼。
程灵素道:“人人都说八拜之交,咱们得磕足八个头……
一、二、三、四、……七、八……嗯,我做妹妹,多磕两个。”
果然多磕了两个头,这才站起。
胡斐见她言语行动之中,突然间微带狂态,自己也有些
不自然起来,说道:“从今而后,我叫你二妹了。”程灵素道:
“对,你是大哥。咱们怎么不立下盟誓,说什么有福共享、有
难同当?”胡斐道:“结义贵在心盟,说不说都是一样。”程灵
素道:“啊,原来如此。”说着跃上了马背,这日直到黄昏,始
终没再跟胡斐说话。
傍晚二人到了安陆,刚驰马进入市口,便有一名店小二
走上来牵住马头,说道:“这位是胡大爷吧?请来小店歇马。”
胡斐奇道:“你怎知道?”店小二笑道:“小人在这儿等了半天
啦。”于是在前引路,让着二人进了一家房舍高敞的客店。上
房却只留了一间,于是又开了一间,茶水酒饭也不用吩咐,便
流水价送将上来。胡斐问那店小二,是谁叫他这般侍候。那
店小二笑道:“义堂镇的胡大爷,谁还能不知道么?”次晨结
帐,掌柜的连连打躬,说道早已付过了,只肯收胡斐给店伴
的几钱银子赏钱。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胡斐和程灵素虽都是极有智计之
人,但限于年纪阅历,竟是瞧不透这一门江湖伎俩。
到第四日动身后,程灵素道:“大哥,我连日留心,咱们
前后无人跟随,那必是有人在前途说了你的容貌服色,命人
守候。咱们来个乔装改扮,然后从旁察看,说不定便能得悉
真相。”胡斐喜道:“此计大妙。”
两人在市上买了两套衣衫鞋帽,行到郊外,在一处无人
荒林之中改扮。程灵素用头发剪成假须,粘在胡斐唇上,将
他扮成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自己却穿上长衫,头戴小帽,
变成个瘦瘦小小的少年男子。两人一看,相对大笑。到了前
面市集,两人更将坐骑换了驴子。胡斐将单刀包入包袱,再
买了一根旱烟管,吸了几口,吞烟吐雾,这一副神色,旁人
便眼力再好,也决计认他不出。
这日傍晚到了广水,只见大道旁站着两名店伴,伸长了
脖子东张西望,胡斐知他们正在等候自己,不禁暗笑,径去
投店,掌柜的见这二人模样寒酸,招呼便懒洋洋地,给了他
们两间偏院。那两名店伴直等到天黑,这才没精打采的回店。
胡斐叫了一人进来,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瞎扯,想从他口中
探听些消息。刚说得几句闲话,忽然大道上马蹄声响,听声
音不止一乘。那店伴喜道:“胡大爷来啦。”飞奔出店。
胡斐心道:“胡大爷早到啦,跟你说了这会子话,你还不
知道。”当下走到大堂上去瞧热闹。只听得人声喧哗,那店伴
大声道:“不是胡大爷,是镖局子的达官爷。”跟着走进一个
趟子手来,手捧镖旗,在客店外的竹筒中一插。
胡斐看那镖旗时,心中一愕,只见那镖旗黄底黑线,绣
着一匹背生双翼的骏马,当年在商家堡中,曾见过这镖旗一
面,认得是飞马镖局的旗号,心想这镖局主人百胜神拳马行
空已在商家堡烧死,不知眼下何人充任镖头。看那镖旗残破
褪色,已是多年未换,那趟子手也是年老衰迈,没什么精神,
似乎飞马镖局的近况未见得怎生兴旺。
跟着镖头进来,却是雄赳赳气昂昂的一条汉子,但见他
脸上无数小疤,胡斐认得他是马行空的弟子徐铮。在他之后
是一个穿着劲装的少妇,双手各携一个男孩,正是马行空的
女儿马春花。
胡斐和她相别数年,这时见她虽然仍是容色秀丽,但已
掩不住脸上的风霜憔悴。两个男孩不过四岁左右,却是雪白
可爱,尤其两人相貌一模一样,显是一对孪生兄弟。只听一
个男孩子道:“妈,我饿啦,要吃面面。”马春花低头道:“好,
等爹洗了脸,大伙儿一起吃。”
胡斐心道:“原来他师兄妹已成了亲,还生下两个孩子。”
那年他在商家堡为商老太所擒,被商宝震用鞭子抽打,马春
花曾出力求情,此事常在心头。今日他乡邂逅,若不是他不
愿给人认出真面目,早已上去相认道故了。
开客店的对于镖局子向来不敢得罪,虽见飞马镖局这单
镖只是一辆镖车,各人衣饰敝旧,料想没多大油水,但掌柜
的还是上前殷勤接待。
徐铮听说没了上房,眉头一皱,正要发话,趟子手已从
里面打了个转出来,说道:“朝南那两间上房不明明空着吗?
怎地没了?”
掌柜的赔笑说道:“达官爷见谅。这两间房前天就有人定
下了,已付了银子,说好今晚要用。”徐铮近年来时运不济,
走镖常有失闪,因此一肚皮的委屈,听了此言,伸手在帐台
上用力一拍,便要发作。马春花忙拉拉他衣袖,说道:“算啦,
胡乱住这么一宵,也就是了。”
徐铮还真听妻子的话,向掌柜的狠狠瞪了一眼,走进了
朝西的小房。马春花拉着两个孩子,低声道:“这单镖酬金这
么微薄,若不对付着使,还得亏本。不住上房,省几钱银子
也是好的。”徐铮道:“话是不错,但我就瞧着这些狗眼看人
低的家伙生气。”
原来马行空死后,徐铮和与春花不久成婚,两人接掌了
飞马镖局。徐铮的武功威名固然不及师父,而他生就一副直
肚直肠,江湖上的场面结交更是施展不开,三四年中连碰了
几次钉子,每次均亏马春花多方设法,才赔补弥缝了过去。但
这么一来,飞马镖局的生意便一落千丈,大买卖是永不上门
的了。这一次有个盐商要送一笔银子上北直隶保定府去,为
数只有九千两,托大镖局带嫌酬金贵,这才交了给飞马镖局。
徐铮夫妇向来一同走镖,马春花以家中没可靠的亲人,放心
不下孩子,便带同了出门,谅来这区区九千两银子,在路上
也不会有什么风险。
胡斐向镖车望了一眼,走到程灵素房中,说道:“二妹,
这对镖头夫妇是我的老相识。”于是将商家堡中如何跟他们相
遇的事简略说了。
程灵素道:“你认不认他们?”胡斐道:“待明儿上了道,
到荒僻无人之处,这才上前相认。”程灵素笑道:“荒僻无人
之处?啊,那可了不得!他们不当你这小胡子是劫镖的强人
才怪。”胡斐一笑,道:“这枝镖不值得胡大寨主动手。程二
寨主,你瞧如何?”程灵素笑道:“瞧那镖客身上无钱,甚是
寒伧。你我兄弟盗亦有道,不免拍马上前,送他几锭金子便
了。”胡斐哈哈一笑。他确是有赠金之心,只是要盘算个妥善
法儿,赠金之时须得不失了敬意。
两人用过晚膳,胡斐回房就寝,睡到中夜,忽听得屋面
上喀的一声轻响。他虽在睡梦之中,仍是立即惊觉,翻身坐
起,跨步下炕,听得屋上共有二人。那二人轻轻一击掌,径
从屋面跃落。胡斐站到窗口,心想:“这两个人是什么来头,
竟是如此大胆,旁若无人?”伸手指戳破窗纸,往外张望,见
两人都是身穿长衫,手中不执兵刃,推开朝南一间上房的门,
便走了进去,跟着火光一闪,点起灯来。
胡斐心想:“原来这两人识得店主东,不是歹人。”回到
炕上,忽听得踢跶踢跶拖鞋皮响,店小二走到上房门口,大
声喝道:“是谁啊?怎地三更半夜的,也不走大门,就这么窜
了下来?”他口中呼喝,走进上房,一脚刚踏进,便“啊哟”
一声大叫,跟着砰的一响,又是“我的妈啊,打死人啦”叫
了起来,原来给人摔了出来,结结实实的跌在院子之中。
这么一吵闹,满店的人全醒了。两个长衫客中一人站在
上房门口,大声说道:“我们奉鸡公山王大寨主之命,今晚踩
盘子、劫镖银来着,找的是飞马镖局徐镖头。闲杂人等,事
不干己,快快回房安睡,免得误伤人命。”
徐铮和马春花早就醒了,听他如此叫阵,不由得又惊又
怒,心想恁他多厉害的大盗,也决不能欺到客店中来,这广
水又不是小地方,这等无法无天,可就从未见过。徐铮接口
大声道:“姓徐的便在这里,两位相好的留下万儿。”那人大
笑道:“你把九千两纹银,一杆镖旗,双手奉送给大爷,也就
是了,问大爷什么万儿?咱们前头见。”说着拍拍两声击掌,
两人飞身上屋。
徐铮右手一扬,两枝钢镖激射而上。后面那人回手一抄,
一手接住,跟着向下掷出,当的一声响,火星四溅,一齐落
在徐铮身前一尺之处,两枝镖都钉入了院子中的青石板里,这
一手劲办,徐铮就万万不能。只听两人在屋上哈哈大笑,跟
着马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