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反手一记耳光,喝道:“先打你这下三烂的奸徒。”上官铁
生一低头,这一掌居然并没打中。那书生打得巧妙,这“烟
霞散人”却也躲得灵动。
桑飞虹伸手揉了揉眼睛,已然醒悟,一跃而起,左掌探
出,拍向上官铁生胸口,骂道:“你用毒烟喷人!”
上官铁生斜身闪开,向那中年妇人瞪了一眼,心中又惊
又怒:“此人怎能解我的独门迷药?我跟你无冤无仇,何以来
多管闲事?”
桑飞虹向那书生点了点头,道:“多谢相公援手。”那书
生指着那妇人道:“是这位女侠救醒你的。”
那妇人冷冷的道:“我不会救人。”转身接过胡斐手中的
筷子,挟着那根铁烟管,交在上官铁生手里,仍是嘶哑着嗓
子道:“这次可得拿稳了。”
这一来,那书生、桑飞虹、上官铁生全都胡涂了,不知
这妇人是何路道,她救醒了桑飞虹,却又将烟管还给上官铁
生,难道她是个滥好人,不分是非的专做好事么?只见她头
发花白,脸色蜡黄,体质极是衰弱,不似身有武功,待要仔
细打量时,那妇人已转过身子,回归席上。这妇人正是程灵
素所乔装改扮。要知若不是毒手药王的高徒,也决不能在顷
刻之间,便解了上官铁生所使的独门迷药。
哈赤一直不停口的大叫:“还我鞋子来,还我鞋子来!”但
各人心有旁骛,谁也没有理他。哈赤大恼,伸手往那书生背
心扭去,喝道:“还我鞋子不还?”那书生身子一侧,让了开
去,笑道:“大和尚,鞋子烧焦啦?”哈赤足下无鞋,甚是狼
狈,奔到酒席上去捡起,只是一对鞋子酒水淋漓,里里外外
都是油腻,怎能再穿?可是不穿又不成,只得勉强套在脚上,
转头去找那书生的晦气时,却已寻不到他的踪影。
但见上官铁生和桑飞虹又已斗在一起。哈赤转了几个圈
子,不见书生,只得回去坐在太师椅中,喃喃道:“直娘贼,
今日也真晦气,撞见了一对无常鬼,又遇上了一个秀才鬼。”
口中千贼万贼地骂个不停。
他骂了一阵,见上官铁生和桑飞虹越斗越快,一时也分
不出高下,无聊起来,更住口不骂了,却觉脚上油腻腻的十
分难受,忍不住又破口骂了出来。
突然间只听得众人哈哈大笑,哈赤瞪目而视,不见有何
可笑之处,却见众人的目光一齐望着自己,哈赤摸了摸脸,低
头瞧瞧身上衣服,除了一双鞋子之外,并无什么特异,怒道: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众人却笑得更加厉害了。哈赤心道:
“好吧,龟儿子,你们笑你们的,老子可不来理会。”一本正
经的坐在椅中,只道自己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众人瞎笑一
阵,自会止歇,岂知大厅中笑声越来越响。桑飞虹虽在恶斗,
但偶一回头之际,却也忍不住抿嘴嫣然。
哈赤目瞪口呆,心慌意乱,实不知众人笑些什么,东张
西望,情状更是滑稽。桑飞虹终于耐不得了,笑道:“大和尚,
你背后是什么啊?”哈赤一跃离椅,回过头来,只见那书生稳
稳的坐在他椅背之上,指手划脚,做着哑剧,逗引众人发笑。
原来他在椅背上已坐了甚久,默不作声的做出各种怪模怪样。
哈赤大怒,喝道:“秀才鬼,你干么作弄我?”那书生耸
耸肩头,做个手势,意谓:“我没作弄你啊。”哈赤喝道:“那
你干么坐在这里?”那书生指指茶几上的八只玉龙杯,做个取
而藏之怀内的手势,意思说:“我想取这玉龙杯。”哈赤又道:
“你要争夺御杯?”那书生点了点头。哈赤道:“这里还有空着
的座位,干么不坐?”那书生指指厅上的群豪,左手连扬,右
手握拳虚击己头,跟着缩肩抱头,作极度害怕状。众人轰笑
声中,哈赤道:“你怕人打,不敢坐,又为什么坐在我的椅背
上?”那书生虚踢一脚,双手虚击拍掌,身子滑下,坐在椅中,
这意思十分明显:“我将你一脚踢开,占了你的椅子。”他身
子一滑下,登时笑声哄堂。
福康安、安提督等见这场比武闹得怪态百出,与原意大
相径庭,心中都感不快,但见这书生刁钻古怪,哈赤和尚偏
又忠厚老实,两人竟似事先串通了来演一出双簧戏一般,也
禁不住微笑。这时那对双生孩儿已由王剑英、王剑杰兄弟护
送到了后院,若是尚在大厅,孩子们喜欢热闹,更要哈哈大
笑了。
程灵素低声对胡斐道:“这人的轻功巧妙之极。”胡斐道:
“是啊,他身法奇灵,另成一派,我生平还没见过。”程灵素
道:“似乎存心捣蛋来着。”胡斐缓缓点头,不再说话。
这时会中有识之士也都已看出,这书生明着是跟哈赤玩
闹,实则是在搅扰福康安这天下掌门人大会,要令他一个庄
严肃穆的英豪聚会,变成百戏杂陈的胡闹之场。
只见那书生从怀中取出一柄折扇指着哈赤,说道:“哈赤
和尚,你不可对我无礼。此扇之中,藏着你的老祖宗。”哈赤
侧过了头,瞧瞧折扇,不见其中有何异状,摇头道:“不信你
的瞎说!”那书生突然打开折扇,向着他一扬,一本正经的道:
“你不信?那就清清楚楚的瞧一瞧。”
众人一看他的折扇,无不笑得打跌,原来白纸扇面上画
着一只极大的乌龟。这只乌龟肚皮朝天,伸出长长的头颈,努
力要翻转身来,但看样子偏又翻不转,神情极是滑稽。
胡斐忍住笑望程灵素一眼,两人更加确定无疑,这书生
乃是有备而来,存心捣乱。不由得对他都暗自佩服,须知在
这龙潭虎穴之中,天下英豪之前,这般搅局,实具过人胆识。
哈赤大怒,吼声如雷,喝道:“你骂我是乌龟?臭秀才当
真活得不耐烦了!”那书生不动声色,说道:“做乌龟有什么
不好?龟鹤延龄,我说你长命百岁啊。”哈赤道:“呸,乌龟
是骂人的话。老婆偷汉子,那便是做乌龟了。”那书生道:
“失敬,失敬!原来大和尚还娶得有老婆!不知娶了几个?”
汤沛见福康安的脸色越来越是不善,正要出来干预,突
见哈赤怒吼一声,伸手便往那书生背心抓去。这一次那书生
竟是没能避开,被他提起身子,重重的往地下一摔。原来哈
赤是蒙古的摔交高手,蒙古摔交之技,共分大抓、中抓、小
抓三门,各有厉害绝技。哈赤是中抓门的掌门人,最擅长腰
腿之劲,抓人胸背,百发百中。
那书生被他一抓一摔,眼看要吃个小亏,那知明明见到
他是背脊向下,落地时却是双脚先着。他腿上如同装上机括,
一着地立刻弹起,笑嘻嘻的站着,说道:“你摔我不倒。”哈
赤道:“再来!”那书生道:“好,再来!”走近身去,突然伸
出双手,扭住他的胸口。众人都是大为奇怪,哈赤魁梧奇伟,
那书生却瘦瘦小小,何况哈赤擅于摔交,人人亲见,那书生
和他相斗,若不施展轻功,便当以巧妙拳招取胜,怎地竟是
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哈赤当即伸手抓书生肩头,出脚横扫。那书生向前一跌,
搂住了哈赤粗大的脖子,双足足尖同时往哈赤膝盖里踢去。哈
赤双腿一软,向前跪倒。但他虽败不乱,反手抓住那书生的
背心,将他扭过来压在身下。那书生大叫:“不得了,不得了!”
从他腋窝底下探头出来,伸伸舌头,装个鬼脸。
此时胡斐、汤沛、海兰弼等高手心下都已雪亮,这书生
精于点穴打穴,哈赤绝不是他的对手,而且这书生于摔交相
扑之术也甚娴熟,虽然膂力不及哈赤,可是手脚滑溜,扭斗
时每每从绝境中脱困而出。他所以不将哈赤打倒,显是对他
不存敌意,只是借着他玩闹笑乐,要令福康安和四大掌门人
脸上无光。
另一边桑飞虹展开小巧功夫,和上官铁生游斗不休。她
凤阳府五湖门最擅长的武功乃是“铁莲功”,鞋尖上包以尖铁,
若是踢中要害,立可取人性命。上官铁生浪荡江湖数十年,如
何不省得她的厉害?每见她鞋尖踢来,急忙引身闪避。他是
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和这年轻姑娘斗了近百招,竟然丝毫不
占上风,眼见她鸳鸯腿、拐子腿、圈弹腿、钩扫腿、穿心腿、
撞心腿、单飞腿、双飞腿,层出不穷,越来越快,心下焦躁
起来,看来若要取胜,须得重施故技,于是老气横秋地哈哈
一笑,说道:“横踢竖踢,有什么用?”装作漫不在乎,凑口
到烟管上去深深吸了一下。
桑飞虹见他吸烟,已自提防,急忙抢到上风,防他喷烟。
上官铁生吸了这口烟后,又拆得数招,渐渐双目圆瞪,向
前直视,眼中露出疯狗般的凶光,突然“胡胡”大叫,向桑
飞虹扑了过去。桑飞虹见了这神情,心中害怕,不敢正面与
斗,闪身避在一旁。上官铁生足不停步的向前直冲,“胡”的
一声大叫,却向福康安扑了过去。
站在福康安身边最近的卫士是魔爪雁行门的曾铁鸥,忽
见上官铁生犯上作乱,急忙抢上勾住他手腕,向外一甩。上
官铁生一个踉跄,跌了出去,眼睛发直,向东首席上冲了过
去,乱抓乱打,竟是疯了。
胡斐斜眼瞧着程灵素,见她似笑非笑,方始明白她适才
将烟管还给上官铁生的用意,原来她于顷刻之间,在烟斗之
中装上了另一种厉害迷药,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令
这一生以迷药害人的上官铁生,在自己的烟管中吸进迷药。这
迷药入脑,登时神智迷乱,如癫如狂,他原来口中所含的解
药全不管用。
东首席上的好手见他冲到,自即出手将他赶开。上官铁
生在地下打了个滚,忽然抱住一张桌子的桌腿,张口乱啃乱
咬。众人见了这等情景,都是暗暗惊怖,谁也笑不出来,不
知他何以会突然如此。
众人一时默不作声,大厅之上,只听得哈赤在“小畜生、
贼秀才”的骂不绝口。那书生道:“我劝你别骂了吧。”哈赤
怒道:“我骂你便怎样?贼秀才!”那书生道:“谅你也不敢骂
福大帅,你有种的,便骂一声贼大帅。”
哈赤气恼头上,不加考虑,随口便大声骂道:“贼大帅!”
话一出口,才知不妙,但已经收不回转,急得只道:“我……
我不是骂他,是……是……骂你!”那书生笑道:“我又不做
大帅,你骂我贼大帅干么?”
哈赤上了这个当,生怕福康安见责,只急得额头青筋暴
现,满脸通红,和身扑了下来,那书生乘他心神恍惚,侧身
一让,揪着他右臂借力一送,哈赤一个肥大的身躯飞了出去。
上官铁生正抱住桌腿狂咬,哈赤摔将下来,腾的一响,恰
好压在他背上。
上官铁生“胡胡”大叫,抱牢他双臂,一口往他的光头
大脑袋上咬落。哈赤吃痛,振臂欲将他摔开。那知一个人神
智胡涂之后,竟会生出平素所无的巨力出来,哈赤的膂力本
来比他强得多,这时却脱不出他的搂抱,只给他咬得满头鲜
血淋漓,直痛得哇哇急叫。
那书生哈哈大笑,叫道:“妙极,妙极!”他一面鼓掌,一
面慢慢退向放着八只玉龙杯的茶几,突然间衣袖一拂,抓起
两只玉龙杯,对桑飞虹道:“御杯已得,咱们走吧!”
桑飞虹一怔,她和这书生素不相识,但见他对自己一直
甚是亲切,不自禁的点了点头,随着他飞奔出外。
福康安身旁的六七名卫士大呼:“捉奸细!捉奸细!”“拿
住了!”“拿住偷御杯的贼!”一齐蜂拥着追了出来。
群豪见这少年书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竟尔大胆取杯欲行,
无不惊骇,早有人跟着众卫士喝了起来:“放下玉杯!”“什么
人,这般胡闹?”“是哪一家哪一派的混帐东西?”
适才常赫志、常伯志兄弟从屋顶上冲入,救去了贵州双
子门倪氏兄弟,福康安府中卫士在大门外又增添人员,这时
听见大厅中一片吆喝之声,门外的卫士立时将门堵住。安提
督一声令下,数十名卫士将那少年书生和桑飞虹前后围住。
那书生笑道:“谁敢上来,我就将玉杯一摔,瞧它碎是不
碎。”众卫士倒也不敢贸然上前,生怕他当真豁出了性命胡来,
将御赐的玉杯摔破了。各人手执兵刃,将二人包围了个密不
通风。
桑飞虹受邀来参与这掌门人大会,只是来赶一个热闹,并
无别意,突然间闯出这个大祸来,只吓得脸色惨白,一颗心
几乎要跳出了腔子。
胡斐对程灵素对望一眼,程灵素缓缓的摇了摇头。两人
虽对那少年书生甚有好感,但这时身陷重围之中,如果出手
相救,只不过白饶上两条性命,于事无补。眼看这局势无法
长久僵持,海兰弼正大踏步走将过去,他一出手,那书生和
桑飞虹定然抵挡不住。
那书生高举玉杯,笑吟吟的道:“桑姑娘,这一次咱们可
得改个主意啦,你若是将玉杯往地下摔去,说不定还没碰到
地上,已有快手快脚的家伙抢着接了去。咱们不如这样吧,你
听我叫一二三,叫到‘三’字,喀喇一响,就在手中捏碎了。”
桑飞虹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心中却在暗骂自己,为什么跟
他素不相识,却事事听他指使。
海兰弼走上前去,原是打算在他摔出玉杯时快手接过,听
他这几句话一说,登时停住了脚步。
汤沛哈哈一笑,走到书生跟前,说道:“小兄弟,你贵姓
大名啊?今日在天下英雄之前大大的露了一下脸,当真是耸
动武林。你不留下个名儿,那怎么成?”那书生笑道:“在下
一不为名,二不为利,只觉这玉杯儿好玩,想拿回家去玩玩,
玩得厌了,便即奉还。”
汤沛笑道:“小兄弟,你的武功很特异,老哥哥用心瞧了
半天,也瞧不出一个门道来。尊师是哪一位啊?说起来或许
大家都有交情。年轻人开个小玩笑,也没什么大不了,冲着
老哥哥这点小面子,福大帅也不能怪罪,还是入席再喝酒吧。”
说着侧头向众卫士道:“大伙儿退开些!这位兄弟是好朋友,
他开个玩笑,却来这么兴师动众的,不让人家笑话咱们太过
小气么?”众卫士听他这么说,都退开了两步。
那书生笑道:“姓汤的,我可不入你这笑面老虎的圈套。
你再走近一步,我便把玉杯捏碎了。你若是真有担当,便让
我把玉杯借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