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十二房那边……见不得孙儿的不是杨淑人,而是太淑人?”
道痴想了想,终是开口道。
他能理解王青洪因孝顺的缘故,不愿意开口提王崔氏如何;到了他这里,可没有为亲者讳的意思。
这下子,吃惊的轮到王宁氏。
老人家目瞪口呆:“这话怎么说?”
道痴讲述了自己回十二房那两日,王崔氏的反应,以及王崔氏“生病”让儿子将道痴送到外宅的话。
王宁氏听着,时而怒,时而惊,最后便是深深地疑惑。
毕竟道痴生母小崔氏是王崔氏的亲侄女,又是她做主纳进门的,若是没有缘故,王崔氏不该这样对道痴。
想来想去,王宁氏只能想到小崔氏的死上,叹了一口气道:“人上了年岁,不仅忌讳生死,还容易回想过去。瞧着老太太的反应,也并不是就厌了你,更像是愧疚,见不得你。估计是见到你,容易想去逝者。或许在她心中,始终对你生母有愧,想着是不是自己照看不周的缘故才没留下侄女的性命什么的。她啊,性子太刚愎,这样的人容易钻牛角尖。逝者已矣,不顾念活着的,她终是会有后悔那一日。”
道痴没有说话,王宁氏的猜测与他想的差不多。
只是王宁氏不知,道痴这个身体小时候是傻子。道痴觉得,王崔氏的愧疚,更像是因十年前将傻孙子独自留在安陆所致,因此见到道痴不傻的时候,老太太才那样震惊。
这一点倒不是道痴有意相瞒,而是老和尚与族长太爷都再三嘱咐,将他不要提及此事。
王宁氏早先对王杨氏并无好感,现下也不禁心里替她委屈。又见道痴提及十二房那边,并无怨愤,还有为王杨氏辩白之意,老人家心里也踏实下来。
王宁氏对道痴道:“我好好的孙子,被那些扯老婆舌的说成是挨打受骂的小可怜,真是可恼。三十那日,咱们祖孙两个就过去吃酒,也让她们见识见识我好孙儿的气度。”
道痴点头道:“嗯,孙儿听祖母的,正好在课业上也有请教三哥的地方。”
祖孙相视一下,彼此心中都有了计较。
王宁氏是觉得这个孙子大气,不是爱计较的性子,这样很好;道痴则想着,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老太太平素严肃是严肃,可实是个心善的人。
因道痴归家的缘故,当晚饭桌上的菜色十分丰盛。道痴一口气吃了三大晚饭,才撂下筷子。
腊梅已经有些做丫鬟的架势,在王宁氏的教导下,规矩上也有些拿得出手;顺娘的气色,则是比以前好多了,眼底也不再泛青,恢复了白皙。
王宁氏见道痴吃的多,怕他积食,催着他在院子里溜达消食。
道痴一时起了童心,将鸡舍里那个耀武扬武的大公鸡放了出来,开始时鸡撵人,随后是人撵鸡。竟是将趾高气扬的大公鸡,累得不成样子,软倒在鸡舍前,对着王宁氏可怜兮兮的“咯咯”叫。
顺娘与腊梅都笑个不停,王宁氏脸上也有些绷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次日,道痴同往宁氏打过招呼,便出城去了西山寺。他没有带惊蛰,而是给惊蛰留了任务,让惊蛰陪着燕伯去城外查看他生母留给他的那三十亩地。
虽说在王宁氏看来,那是道痴的私产,不愿动用。可是道痴看来,那是他能摆在世人眼前唯一收入来源,正好可以大大方方的贴补家中生计。
即便不能让家里立时改天换地,可细粮换粗粮是不用,留足家中吃的粮食外,还能卖一部分做其他花销。
上了西山,道痴的心立时松快。
等到了山门下,看着前面并不巍峨的寺庙,他不由加快了脚步。
他抬头看了看天,估算一下时间,想着虎头这功夫多半在后山捶石头,便没有叩门,而是将衣襟撩起,顺着寺墙走到后边,从厨房跨院这里翻墙而入。
跨院里,水缸里的水盛的满满的,墙角处,又添了不少新劈的木材。
道痴带了笑,走进后院。
禅房里传出一下一下的木鱼声,道痴走到禅房门口,恭敬道:“大师父,我回来了。”
木鱼声戛然而止,随即是老和尚苍老的声音:“进来吧。”
道痴推门进去,看到老相横生的老和尚,心下惴惴。
老和尚的目光,却越发仁慈平和。
他没有问道痴在王府日子如何,只叫道痴背诵《小人经?谤言卷》
“人微不诤,才庸不荐。攻其人忌,人难容也。陷其窘地人自污,谤之易也。善其仇者人莫识,谤之实也。设其恶言人弗辩,谤之成也。谤而不辩,其事自明,人恶稍减也。谤而强辩,其事反浊,人怨益增也。失于上者,下比毁之;失于下者,上必疑之。假天言之掩私,假民言事见信,人者尽惑焉。”
道痴背诵到底,若有所思。
不过一百多字,不仅说了如何“谤言”他人,还有如何应对“谤言”
人生一世,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说。
王杨氏对流言蜚语的应对,正好合了其中“谤而不辩”这条。
连王宁氏这样不爱多事的人,都对她们母女的处境不平,又正应了“人恶稍减也”这句话。
人言可畏,舌头能杀人,端看这把刀握在谁的手中,道痴若有所悟。
道痴在山上住了一碗,次日用了早饭,才别了老和尚下山。
虎头满脸的舍不得,将道痴送到山脚下……
第十四章 攀权势小人生祟
燕伯与惊蛰带回来的消息不错,佃着那三十亩中田的,是王家的老佃户,是户本分老实的人家,对于换东家之事,也听十二房的庄头说了缘故。
只是一直没有新东家的传召,他们亦不好找上门来。燕伯已经同他们交代清楚,依旧是每亩一石稻的地租,每年十月初一前交齐租粮。
对于这个结果,道痴很满意。
不说旁的,单这三十亩加上外九房名下那十二亩的租粮,就是四十三石,磨成大米也有三十石,不仅主仆上下七口的口粮够了,还能有些余银。顺娘这边,也无需用女红来贴补家计。
顺娘的亲事,早就道痴过继之前,就相看的差不多,是后街田家二小子,只等顺娘及笄后就下定。
田家祖上是王家的姻亲,几代人都依附王家谋生,也攒下十几亩地。可是这一代家中五个儿子,说亲是笔大开销。除了长子娶了媳妇外,下边四个都没有说上人家。
自听说外九房有召婿的风声,田家就托人来说和,想将次子赘过来,不仅能省一分取媳妇的开销,还能多少得一分银子。王宁氏见田家二小子虽只识几个字,可胜在老实勤快,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心里便肯了。
道痴到外九房,曾见过田二郎一遭,印象还不算坏。那是个略带腼腆的人,如今在宗房名下的铺子里做学徒。
道痴心中也曾疑惑,像外九房这样书香门第人家,为何不召个读书人为婿。
王宁氏说的明白:“这世上女子可‘望子成龙’、‘望孙成龙’,也不乏‘望夫成龙’的,可这世上夫贵妻荣的有几个?糟糠岂是那么好做的?寻常人家的男子显达,糟糠或许还能留着做个摆设;赘婿身份的人显达,糟糠能不能保全性命,都要看老天是否开眼。”
这才是世事洞明皆学问。
道痴想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他虽早有志向,要做人上人,可并没有左右顺娘亲事的想法。
一是相信老太太的眼光,二是顺娘的性子过于柔顺,召赘上门,上面有老太太,下边有自己这个兄弟,总会让她过得舒心自在。要不然嫁出门去,不管是高门大户,还是小门小户,喜乐都要看他人。
想着自己到外九房不过旬月,顺娘就给自己缝了几身衣裳,她自己却依旧是两身洗得发白的旧裙,道痴便觉得自己这个做弟弟的有太多不足。
正好下午得闲,道痴便打算上街去转转,一是为顺娘添置些衣服料子,二是为小五郎买长命锁。
王宁氏会中午给他看了明日的礼,除了几块细布外,还预备了一对银手镯,并没有周岁礼中常见的长命锁。
王宁氏只说道痴是五郎的哥哥,当单独预备份礼,便塞给他银钱,让他亲自去置办长命锁。
老人家虽面上没显露什么,可道痴晓得她是避讳。毕竟她的丈夫、儿孙都是短寿,她哪里好送人长命锁。
道痴将银子又塞回王宁氏手中,给老太太看了他的荷包。
他入王府时,王老太太塞了一包碎银给他,除了开始劳烦黄锦淘换蜡烛时用了两块之外,就是后来得米茶时花了一些,剩下大多半。
道痴虽看着小大人似的,可王宁氏想着他打小养在山里,对于城里还比较陌生,便又嘱咐他去寻王琪同去。
道痴应了,心里也想要寻王琪打听打听三郎退出宗学之事,没想到刚出大门口,便见到宗房的马车。
马车上不只王琪一个,王琪与三郎联袂而至。
两人都不算外人,道痴也没有请二人下车吃茶之类的,直接上了马车,说了去银楼之事。
听他说是要买长命锁,并且明日会去十二房赴宴,王琪“哈哈”笑道:“太好了,正好哥哥明日也去。二郎回去后跟叔祖母说,无需从外头雇车,明早我过去接叔祖母与二郎。”
王三郎眼睛亮晶晶的,脸上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我今日过来,本是怕二郎不耐烦应酬,想要劝二郎明日过去。帖子是我做主下的。”
道痴笑笑道:“我即便惫懒些,可十二房同外九房的距离又不算远,哪里就去不了?”
王三郎迟疑道:“那叔祖母那边……会不会不高兴,让二郎为难了么?”
他本是赤诚的性子,七情上脸,原本清俊的脸上,有羞愧、有愁闷、有忧虑,复杂莫辨。那个如同白纸一般纯净的少年,开始长大了。
道痴摇摇头道:“祖母不会的,我还没拿主意时,祖母便劝我去了,而且祖母明日也会过去。”
王三郎惊喜道:“真的?”
道痴笑着点点头,王琪拍了王三郎脑门一下,道:“我就说叔祖母最是通情达理,哪里会信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更不要说什么迁怒不迁怒到你头上。”
王三郎脸色通红,脸色讪讪。
道痴听着这其中像是有故事的,问道:“怎么话说?”
王琪翻了个白眼道:“还不是为族里那些风言风语,将你说成小可怜,将洪大婶说成是恶人,三郎怕叔祖母相信那些话,不让他进门,才拖了我一道过来。”
王三郎满脸羞惭,从座位起身,对着道痴做了长揖道:“二郎,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车厢里本就逼仄,马车又在行进中,王三郎一个不稳,差点摔出车厢外。
王琪忙拉了他一把,将他按回座位上,做了个抹汗的姿势道:“吓死哥哥。要是你真跌出去,传到外头,说不定就要说你们兄弟阋墙,在马车上大战三百回合。”
他本是一句话,可王三郎这阵子见识了流言蜚语的威力,不由心里戚戚然。
道痴见状,怕他被外事所扰,分了心思,影响明年的童子试,便正色道:“三哥,不遭人嫉是庸才……伯娘与容娘姐姐之所以被众人诋毁,没有旁的缘故,不过是遭人嫉妒而已。伯娘不仅娘家显贵,又夫贵妻荣得了赦封,族中妇人能与之比肩的,屈指可数;容娘姐姐不仅出身好,人品相貌又出众,同辈的姊妹中也是翘楚。她们太过于嫉妒,才借题发挥,生出这些事端。不过是些无知妇人的村话,三哥要是记在心上,分了读书的心思,才合了她们的意。”
王三郎低头道:“我也是太太教养大的,为什么她们只诋毁姐姐,不来说我?”
道痴嗤笑道:“人性贪婪,落井下石的时候,还不忘了为以后占便宜再留一线。她们搅风搅雨,不过是嫉妒的狠了,巴不得看笑话。三哥却是少有才名,谁能保证不是王家的另一个探花老爷。若是将污水泼到三哥身上,引得三哥与族人决裂,等到三哥腾达时,她们还怎么上门来占便宜?”
王三郎脸色青白,已经是怒到极点,咬牙道:“她们凭什么认为,欺负了太太与姐姐,我还能任由她们攀附?”
道痴道:“书上不是写了么?君子可欺之以方。”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一下:“无风不起浪,不是说被诋毁的人就一定有过失,而是说那些隐在暗处之人,说不定另有用心。要不然个人过个人的日子,总没有平白无故盯着旁人的道理。”
他也是才想起其中不对之处,十二房既是族中除了宗房最有权势的一房,那些本当巴结依附十二房的族人,有什么底气与十二房仗腰子?欺负了十二房的女眷,还能厚着面子来占便宜,这也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王三郎还在愤愤难平,王琪却诧异地看了道痴一眼,道:“真没想到,哥哥千方百计才打听到的消息,你不过因几句闲话便猜着。”
听他这么说,王三郎与道痴齐齐望过去。
王琪摸了摸鼻子道:“不过是有些风声,并没有准信。我就这么一说,你们兄弟就这么一听,心里有数就行。说过之后,我可是不认的。”
王三郎已经是急不可耐:“七哥……”
王琪见他急了,不好再拖,忙道:“是三房那边……听说汉大叔有个姨妹,长得天仙似的,正在说人家……”
三房房主王青汉,不仅自家经商豪富,娶的妻子也是汉阳巨贾家的千金。听说那一位的嫁妆,就不止万金。
王三郎到底不是无知稚子,忍着怒气道:“就为了这个缘故,他们就诋毁太太与姐姐?”
王琪道:“听堂姐说,汉大叔那位姨妹,好像不大喜欢容娘姐姐。”
王三郎原本还以为是因自己家务处置不当的缘故,才使得母亲与姐姐受了无妄之灾,即便心中对祖母与父亲多有埋怨,可也信了父亲那句宁事息人的话,等着流言自己散去。
从没想过,这其中会有其他的厉害纠纷,有人这般心思诡异地算计自己的家人。
见他怒不可赦,王琪怕他要去三房问罪,忙一把按住道:“好三郎,这也是哥哥的一点猜测,没凭没据,哪里做的了准?再说真要闹出来,将洪大叔与汉大叔那个姨妹说到一处,那姨娘不纳也得纳。你可得消停得。”
王三郎长吐了一口气,神情稍缓,强笑道:“七哥放心,我既见识了人言可畏,哪里还会行如此鲁莽之事。这本不是我当出面的事,只是为人子女,我总不能就这样任由人欺负了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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