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的笼统,他自己想起来,也没有太大概念,便问黄锦道:“你不是打京城来的么?京城到底什么样?”
黄锦苦笑道:“殿下,奴婢出京时才八岁,对京城记得实在不多。倒是对宫里的生活,依稀记得些。红墙黄瓦,就是一堵墙也极为气派。”
说话间,语气很是有荣乃焉的意思。
王府的建筑也以恢弘为主,一时之间,世子与陆炳都有些跑神,似乎在想象紫禁城的宫墙到底有多气派。
道痴面上也跟着沉思,心里却是波澜不惊。五百年后紫禁城成了故宫博物院,亲朋好友进京,陪着必去的景点之一。后宫建筑多,有些记不得;前面几处大殿,他都记得清楚。
明代亲王王府规制,都是太祖朝制定的,对亲王已经极为优待。皇宫与王宫的区别,也不能说是云泥之别。
没想到看似淡薄名利的兴王,还曾有这种口气说起过皇宫。
成化皇帝无嫡子,弘治皇帝得封太子之位,不过是因成化长子早夭,弘治成了实际上的长子。兴王只因排齿在弘治皇帝后,成为藩王。可以说离皇位曾经一人之隔。
世子醒过神来,笑道:“再气派也不过是一堵墙。再好的屋子,也只是屋子罢了。”
话题既提到京城,众人就围着京城说起来,倒是冲淡了原本的离愁别绪。众人都是头一回出远门。难免有些亢奋。
不知不觉。到了午时。队伍到了驿站。
从安陆城至此,行了六十里,世子的象辂要换马,随行将士也要暂歇一二。
等到马车停下时,外头已供世子小憩的王帐已经搭好。
谷大用带了两个内官,近前恭请世子下车。
虽说队伍顺着官路而上,是停在驿站处,可这上万人马,哪里能进驿站。
停在驿站。不过是因取水方便。
王妃虽将照顾世子之事托付给范氏,可范氏并没有对行程之类的指手画脚,只是接手世子饮食。除了膳食之外。就是一口热水,都是范氏亲自看着烧开的验过,才拿给世子。
即便晓得,不过是以防万一。可是就是为了这万一可能,也无人敢丝毫马虎。
随行将士,用的是行军灶。京城钦差与王府这边有品级的属官,用的是驿站小灶。王府其他人,则用的是驿站的大灶。
陆炳、道痴与虎头,饭食都是大灶的。因此,午饭时间,惊蛰就将三人的例饭送过来。
看来一小盆连汤带水的炒白菜,还有一大盆零星带了两块肥肉的萝卜汤,世子满脸嫌弃。
虽说在出行路上,可世子每餐膳食依有十来道菜。于是,道痴几个借光,世子发话停了他们三个大灶膳食,陪侍他用膳。
每日午歇时间不过一个时辰,可世子的膳食并不粗陋。除了几道小炒之外,每餐都有两道羹汤,都是在路上就用小炉子煨着。
等到下午出发时,京城的几位大佬就得了消息,世子不仅带几个少年同车,而且还同食。
像张国舅这样脑子不怎么好使的,则是对世子生出几分轻鄙,想着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作甚都需要人作伴。
几个内官则惊讶陆家的分量。
陆松负责王府卫队,范氏负责世子饮食,连半大小子陆炳都成了世子亲随。世子待乳母一家甚众,身边内官反而没有什么分量。对于陆氏一家,可千万不能得罪了。
礼部尚书则想着,在朝中王侍郎只是平平,在安陆却是头一份,难得是与王府关系又好。世子带着同车的三个侍从,两个出自安陆王氏。听说王侍郎亲侄是三郡主未婚夫,也是世子伴读之一。王家兴起,势不可挡,等回了京中,两家也当好生亲近一二。
大学士梁储老成持重,亲眼见证了正德皇帝十数年的荒唐,见了世子选的几个侍从,未免有些担忧。
王鼎山是锦衣卫,是武人;王瑾有生员功名,是文人;陆炳虽年幼,可出身锦衣卫世家,以后也是武职。
世子三个侍从,两武一文,这是不是也能显示世子待文武的态度?
若是世子也像大行皇帝一样喜欢舞刀弄枪地爱折腾,那他们这些老臣可是要哭死。
不过他既是三朝老臣,即便心中有些担忧,面上也不显,只是仔细留心世子行事。早晚与世子见面对答时,对这位嗣天子与他的三个侍从也暗暗观察。
待两、三日后,他终于放下心来。
那三个侍从,身材健硕那个沉默寡言,十二就中秀才的这个没有少年人傲气与浮躁,斯文有礼;剩下世子的乳兄弟,即便年纪虽小些,可观其言行是个老实孩子。
这三人在世子身边,即便世子待他们亲近些,也生不出祸端。
再看世子行事,一板一眼,极为守规矩,同大行皇帝少年时的放荡不羁截然不同。
队伍已经到了湖北与河南交界,眼看就要入信阳。
襄王府使者至,襄王遇带世子迎送嗣皇帝……
第一百五十四章 寻良机初谈承继事
大明宗室被圈在藩国不出,除了吃喝玩乐,手中没有半点实权。尽管如此,宗室尊严依旧不是臣子可冒犯的。这就是为何宁王造反前,在南昌祸害了不少朝廷命官,可朝廷也无人为其张目的原因。
襄王既派了使者过来,就是钦差之首大学士梁储也没有资格应对此事,只能与谷大用一起面见世子,禀告此事,请世子定夺。
直至此刻,世子才明白嗣天子的身份带给自己什么。
大明规制,两王不相见。虽说襄王府与兴王府的藩地相邻,可实际世子并没有见过襄王。可是对于襄王府的“大名”他却早已听闻。
早在兴王就藩前,梁庄王身死除藩后墓兵与祭地,由临近的襄王府托管,梁庄王祭祀也由襄王府负责。兴王就藩后,襄王府依仗资格老,在朝廷已经将梁王祭祀交给兴王府后,依旧扣下祭地与人口。
兴王向来好脾气,可事关国土,寸步不让。毕竟梁王墓地在兴国内,若是不将土地夺回来,岂不是允许襄王府势力伸到兴国。最后在朝廷打了官司,襄王府到底理亏,才不情不愿地将土地交出来,人口却是留下青壮,推出来一堆老弱病残。
为了这场官司,两王藩地即便相邻,可也是彼此不相往来。
即便兴王是弘治帝亲弟,正德帝亲叔父,襄王也没有将其放在眼中。
如今世子进京,路过的第一个藩地就是襄藩。
襄王遣王府长吏为使。欲携子来迎送,态度不可说不恭敬。同多年前那个仗着襄藩是大藩,对新藩宁王府不屑一顾的态度截然不同。
世子心中一阵快意,可在梁储与谷大用面前。只神色淡淡,道:“前路遥远,不好违例。”
原来早在众人从安陆出发前,梁储等就请示过世子,关于路途地方官员参拜之事。嗣天子进京,路远的宗室与外官一时半会得不到消息,可万队伍出行,沿途地方官是瞒不住的。不管是京中钦差。还是世子与王府属官,都达成一个共识,那就是越早进京越好。
皇位不宜空悬是一回事,大行皇帝的治丧又是一回事。
尽管现下有遗诏为凭。世子是名正言顺的嗣天子,可一日没有登基大典,一日朝廷就安定不下来。
按照钦差们的意思,自然藩王与地方文武同例,能不见就不见。否则就要耽搁行程。特意过来请示世子,不过是礼敬藩王。如今世子已发话,他们回绝起来也就没有顾忌。
襄王府长吏怅怅而归,河南都司抽调过来的人马已经到了。送嗣皇帝进京的将士又多五千人。
两万将士出行,且都是精骑。如何能不惹人瞩目。兴献王长子继皇位的消息,随着大军北。迅速地在通过各种方式,在地方流传开来。
只是队伍行进的速度依旧保持每日四驿,即便地方文武与宗室听到动静,想要如何时,队伍已经过境。
根据之前的调令,在入直隶境内前,河南都司还有五千骑汇聚过来。京城的新消息也接踵而至,兵部尚谋谋奉命带京卫两万人已经南下,恭迎嗣天子。
世子在钦差与属官面前再淡定,回到辂车里时,心里也带了几分忐忑。
只是马车里这几人,黄锦是内侍,不是能与之说事的,虎头又是个痴儿,陆炳的话……世子向来端着兄长的架势,享受着陆炳的崇敬与膜拜,不愿意再其面前露怯。
能说话的只有道痴了。即便年岁小,可因博览群的缘故,有几分见识。
想到这些,世子便对陆炳道:“鼎山在车闷了几日,每天看旁人骑马眼睛都放光,今日天色晴好,你带了鼎山去骑马,别在车里闷着。”
陆炳闻言,摇头道:“殿下,鼎山哥哥不能下车,我也不能下车。”
见他小脸绷得紧紧的,一本正经的模样,世子失笑道:“行了,孤还真的要你这小子保护不成?瞅瞅外头,乳父安排了几层人手,护卫在陆车周遭。莫要啰嗦,再不下去,孤踢你下去。”
陆炳无奈,只能不情不愿地带虎头下车。
世子又寻了由子,将黄锦也打发下车,车厢里只剩下世子与道痴两人。
道痴这几日正想寻机会对世子说说自己的“苦衷”不过一时没找到由头。现在见世子似乎有话对自己说,他心中不由纳罕。
就听世子叹了一口气,道:“二郎,孤很害怕。”
道痴露出几分疑惑道:“殿下是嗣天子,殿下害怕什么?”
世子手中拿着个荷包,是临行前王妃给世子挂的。只听他低声道:“不管是梁储,还是谷大用,每次见孤,口口声声说着太后仁慈……还提及益王叔嫡次子会迁安陆城,奉父王香火……难道我做天子,就不再是父王的儿子?”
朝廷虽以“兄终弟及”的规矩选嗣皇帝,可不管在阁臣,还是在后宫眼中,这个“兄终弟及”说明选世子比成化帝其他皇孙更有资格为嗣。
等世子为嗣皇帝,自然当继在弘治帝名下,叙齿在大行皇帝后,接替即位,也正合了“兄终弟及”之道。
就是王妃,心里也晓得这个道理,因此才会为在临别之际伤心欲绝。
只有世子,因“天下掉馅饼”欣喜之下难免有些自欺欺人。
然而,离安陆越远,钦差们的大臣话里话外越明显,他想要自欺欺人下去已经不能。
几个宫里大太监,不知是刻意讨好,还是得了谁的授命,整日里说着张太后仁慈。其中,谷大用甚至隐晦地点出。遗诏起草圈定世子为嗣皇帝,尽管不是太后提议,却是太后最后敲定。世子毕竟是以藩王入继大统,若想要在宫里站住脚。太后当好生孝敬,张国舅也当厚待。
或许是忠言,可世子听了,却对太后生不出感激之心,只觉得心里压抑地难受。
在享受父母宠爱十数年后,他接受不了有朝一日自己不在是父母的儿子。若是他再大几岁,晓得权势的好处,或许不会如此纠结。可他毕竟只有十五岁。即便晓得皇帝权势赫赫,是天子之主。这帝王的尊崇,若是舍弃亲情才能做到,他实在接受不了。
道痴闻言。心下惊讶不已。难道世子并不是一开始就打算尊崇生身父母?为什么他的口气中更多的是无奈,而不是坚决反抗之类。
虽不知世子后来为何会强调“大礼仪”可道痴晓得他登基十数年后为了尊崇生身父母的执着,所以愿意主动点燃这个引子。
于是,他面露出惊诧道:“殿下怎么如此说?殿下是兴王府世子。前些日子又接了预袭为王的旨意,是兴王府的新王爷。就是殿下这个皇位,也是因殿下是王爷嫡长子,才得以落到殿下身。若是殿下不是王爷的儿子。这皇位又是从何而来?”
“咦?”
这回惊诧的是世子。
他瞪大眼睛道:“二郎的意思,这皇位本当是孤从父王那里承继下来的?”
道痴点头道:“当然如此。遗诏不也提及‘兄终弟及’。先帝只有大行皇帝一子存立世,大行皇帝驾崩后。皇室断嗣。按照《皇明祖训》所记载,从外藩入皇统,首选皇同母弟,无同母弟,则长幼有序。先皇无胞弟,王爷是先皇长弟,承继皇统的正当时王爷这一脉。”
他摆出吊袋的架势,看似言语有些刻板,却正合了世子的心意。如此刻板,才更理直气壮。
世子带了几分焦急道:“可是钦差大人们与内官的意思,孤进京是继先皇皇统,多半要奉太后为母。”
道痴皱眉道:“这是什么道理?殿下进京为皇帝,又不是进京做太子,有生母在,为何要奉伯母为母?”
不过寻常一句话,却使得世子醍醐灌顶。
他原本觉得道痴越大越有些端方,失了少年时的灵气。
然后此刻,他却觉得道痴的端方极好。
他似乎能想象出,自己面对京城那些老大人时,也摆出道痴这样“端方”的模样,如此理直气壮地说声,那些人会是什么模样。
他依稀有了主意,可是想到谷大用话里话外泄露出来的意思,又有些皱眉。
那份遗诏并不是大行皇帝起草,而是太后、权阉、阁臣联袂起草。固然他是得利者,可是想着这些人掌控大明天下,世子心里就不舒服。
太后、阁臣且不说,对于权阉他心中已经厌恶到极点。
谷大用前倨后恭的小人嘴脸,也让他晓得,所谓权阉的“权”是附生与皇权之。只要他想要制约这些权阉,并不是什么费事的事情。
最难应对是太后与阁臣。
从几位京城大佬对他每日提点似的告诫,他就晓得,在那些人眼中,对自己并无敬畏。
他想要做个真正执掌权势的天子,就要提拔新人。可是自己这几个伴读,年纪又有限。
想到这里,世子望向道痴,突然想起他的身份,就是出继子,不由皱眉,道:“二郎,若是孤给你做主,你愿意归本房么?”
第一百五十五章 听新闻,生忌惮
道痴闻言,不由愕然。
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只因自己“过继子”的身份,引得世子心里不痛快?道痴望向世子,想要从他神情看出些什么。
世子的脸并无“嫌弃”、“憎恶”之类的情绪,反而隐带关切与不平之意。
“关切”、“不平”
道痴神思飞转,试探地问了一句,道:“殿下是在为我抱不平?”
世子轻哼了一声,道:“你本当是官家公子,自在度日,却被出继寒门,巴巴苦读自己赚功名,何其不公?”
早先还罢了,他即便为此事略抱不平,也无心插手此事;现下他既将道痴当成自己人,当然不愿意他被欺负。想着王杨氏以内宅妇人辖制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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