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小海见到聂天诚,先是一愣,随即连忙站了起来,紧走两步,恭敬的道:“聂老,您怎么过来了?”口中问着,目光却望向欧阳雷。
欧阳雷面容苦涩,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多问。倪小海默默点头,也来搀扶着,让那个保镖跟在一边。
站在手术门前,聂天诚目光呆滞,泪水涔涔而下,却是呆然不动。欧阳雷不知该怎么劝说,只能默然相陪。好半响,聂天诚仿佛来自天边的声音,有些飘忽的响起:“小欧阳,有几成把握?”
欧阳雷嘴角牵动了一下,轻轻吐出“三成”两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了。聂天诚忽然惨然一笑,点了点头,喃喃的道:“三成?也罢,三成就三成吧,总是有些希望。当年若是有三成希望,又何至于此?”
众人一时间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都不知该如何接口,对望一眼,均是默然。聂天诚站在那儿,面上神色变幻不定,半响,忽然转身看向欧阳雷,叹息一声,摇摇头道:“你亦不需多想,活也罢死也罢,其间之欢乐悲苦,又有何人能知?死了并不痛苦,痛苦的只是活着的人而已。”
老人似是感叹又似是悲怆的语调,满带着对世事的了悟和通透,让人生出一种难言的沉重。似是有所觉,轻轻拍了拍欧阳雷扶住自己的手,这才转头看向倪小海,勉强一笑,点头道:“原来是你这孩子,倪老近来可好?”
倪小海恭敬的道:“劳您老挂记,爷爷他很好。”
聂天诚微微点头,不再多说,微微闭上双眼,似是在犹豫什么,半响睁开眼睛道:“生死有命,便你我站死在这儿,也是于事无补。小海,你留在这儿看着,有什么消息及时告诉我。小欧阳,你随我来,咱们去下面转转,这里,我觉得闷。”
他说的豁达,语音中却透出一份深深的悲怆,听的欧阳雷心中直欲落下泪来。这老人哪里是闷?他是不愿亲眼在此看到什么惨事,白发人送黑发人,总是让人肝肠寸断,便如这个饱经世事的睿智老人,也是一般心思,与凡人并无二致。
轻轻点点头,对倪小海使个眼色,这才在张天建和那个保镖的护送下,扶着老人往外面慢慢走去。
电梯一路向下,谁也没有说话。等到了楼下,站在大门的雨幕之前,聂天诚让保镖在这儿等着,欧阳雷也示意张天建留下,这才在老人拐杖一抬,向着他指点的方向慢慢走去。那里,正有一座独立的石亭。
两人慢慢走进雨中,欧阳雷尽量的将雨伞遮在聂天诚的头上,怕他被雨淋了。聂天诚忽然抬起拐杖,一下子打开,迎着漫天而下的雨鞭,长长吐出一口气道:“遮个什么劲儿?遮了一辈子了,就让我痛快一回吧。”
大雨中,天上蓦然一道电光划过,耀起一片光亮。那一瞬间,欧阳雷看的分明,老人脸上满是忿怒不平,充斥着一种不屈和不甘。
黑色的伞盖飘起,远远落下,随即翻滚了几下,伞把儿朝上在地上转了半圈停住,恍如一张裂开的大嘴,向天在呐喊着什么。
欧阳雷默然,扶着聂天诚一步一步的进了亭子,在一张尚未淋湿的石凳上坐下,这才恭立一旁,静静的站好。
聂天诚双手扶着拐杖,望着亭外的瓢泼雨幕,微微侧头道:“你可还记得当日在白云山我说的那些话吗?”
欧阳雷轻轻点点头。聂天诚自嘲一笑,点头道:“当日我曾告诉你,有人在谋算我,他算定我年纪大了,活不了多久了。这一辈子,他样样不如我,便想要样样都追上我。我当日本想找个人,接替我的位子,只要够灵性,有我在后指点,临了便跟他好好玩上一玩,也把一些昔日的恩怨一并解决了。那天,我没跟你说过这人究竟是谁,今天我可以告诉你,这个人,就是我的大哥,也是聂兰名义上的父亲,南江宏义门的舵把子,聂天仇!”说道这儿,老人面上忽然泛起一片红潮,急促的喘息了几声,似乎这个名字带着神奇的魔力,让他这一刻,竟然忽的激发出了生命中的潜能。
欧阳雷双眉轩了轩,没有接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伸手轻轻抚着他的背,帮他平复一下。
聂天诚也不回头,反手轻轻拍拍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继续道:“我聂氏一族,本是南洋遗民,十余代人的不懈经营,终是打下了一个偌大的天地。当日,国内战事艰难,吾父慨然解囊,卖掉大半产业,不但以银元数百万以济大事,更是遍邀数家子弟,成立宏义门,奔赴前线,并力拒敌。其间战死之我南洋子弟,不知凡几。如此种种,非为别个,念得便是我等虽身在外域,然此身为国人,便永为国人!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义之所在,便倾尽所有也要出上一份微薄之力。”
天边雷声隐隐,电光闪耀之下,老人说起昔日之事,不由的须发戟张,壮逸思飞。欧阳雷心头热血涌动,脑中不由的展现出一幅幅图画:仓夷满目的祖国大地上,枪林弹雨,血肉横飞,无数的仁人志士从四面八方相聚而来,将一腔碧血染红了祖国的每一寸土地。。。。。。。
雷声如战鼓激荡,电光似画角争鸣,那曾经充斥着血与火的画卷,便在这秋夜的大雨中,再次从老人口中拂去尘埃,慢慢展现开来。
“。。。。。。。。我与他当日俱是年不过十余,却都是参与了这场国砀之战的,赖得国民之力,领袖之英明,过程虽是艰辛无比,但胜利最终却被我们收获。只是,经此一战后,我聂氏一族在南洋的产业尽毁,再无翻身之可能。家父临终之际,嘱咐我们,当落叶归根,将有限之生,投之国家之利益。遵从我父之命,我与他分掌两块,我天生善于经营,便以商事以振经济,他自掌宏义门,协助政权,靖清边境。其时,兄弟二人未尝不是同心同德,实为毕生之畅事。只是。。。。。。。。”
说到这儿,聂天诚忽然面色急变,气息呼呼急促起来,连声的咳嗽起来。欧阳雷急忙连拍带捶的,为他理顺着,那边远远站着的保镖大急,就要往这儿跑来。聂天诚却一顿拐杖,怒道:“回去!”
保镖一愣,不敢违逆,只得顿然止步,返身而回。聂天诚喘息良久,这才渐渐平复,顿住了话头,似是又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之中。
半响,才似自语又似解说般的继续道:“后来,国家几经挫折,实是走了些弯路。对于当日一些子弟,实在有些不公。然,国家于我等国民而言,实为父母一般。世上多不是之子女,岂有不是之父母?就算一时有些错失,又怎会一直错下去?但他掌权日久,却是生了不平之心,觉得事事不对心,遂有了别样心思。加上我当日虽也是举步艰难,但却走得是另一条路,所受之压力,相对也确实小了许多,诸般事儿一凑,他竟是越想越不堪,最终竟走上了另一条路,宏义门不复往日之名,竟成了一闲散帮派之所,实在让人痛心之余,更是愧对先人。
我记得清楚,就在许多事儿过了之后,国家终于再次走上正途,他却怎么也不肯听我之劝,迷途重返,我二人由此结下隔阂。就在那年之前,我终于在中年成婚,得了一个乖巧的女儿。。。。。。。”
聂天诚说到这儿,面上忽现温柔之意,满是温馨的神情,让一旁的欧阳雷都禁不住的心中欢愉了起来。只是不过片刻之后,却见老人面色一变,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两眼中洒出一片寒光。
“我当日眼见国内建设如火如荼,心中欢喜,想及当日父亲的嘱托,便狠心留下她们母女,自己孤身一人出来打拼,这一走,就是五年。。。。。。”
聂天诚说到这儿,微微闭上眼睛,面上浮起复杂至极的神色。怨恨、悲伤、惭愧、愤怒、惶遽、五味杂陈,在光影明灭之间,不停的转换着。良久,又道:“等到终于算是有了小成,想想总该回去看看,一时动了归心,心中欢喜着,想要给她们个惊喜。便谁也没有通知,急匆匆而回。哪知,这一回,却回出了个天大的祸事来。”
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聂氏秘辛(下)
京都医院里,楼上的手术室警灯长亮,一个美丽的生命,正在死亡线上挣扎。楼下大雨如注的凉亭中,一老一少娓娓而谈,说的却又是另一桩生死之事。
“你可知道我当时那欢快的心情?”聂天诚似是在向欧阳雷发问,又似是在自问。欧阳雷默然,聂天诚却也没去要求他回答,只是自顾的接着往下说去。
“我离家五年,走的时候,兰儿才刚刚蹒跚学步,想来只怕连我这个父亲都不会认得吧?这次回来,不行的话,就安排安排,将她娘俩一起接了出去就是。起初我自己去,是因为一切都不确定,唯恐出现什么变故,总不如家里安全。虽说宏义门早已不是当日的景象,但好歹这些人手忠诚度还是很高的。哪知道,嘿嘿,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我以为最安全的地方,原来却是将我一生幸福彻底葬送的地方。”聂天诚双目放出奇光,屈辱与忿怒相伴,让人不由的心中恻然。
“我如同一个少年人一样,悄悄的溜进了大门。家里的一切都没变,我知道,我大哥属于那种老古董,他但凡习惯了一种东西,就会一直那么持续下去,容不得别人做出更改。家里的一草一木,我就算闭着眼,也能说得出来。我绕过花厅,直接往后面走,那里有我美丽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我的心忍不住的满是温馨。五年的打拼,让我感到极度的疲惫,多少个日日夜夜,我不下千万次的念起过她。。。。。”
聂天诚双目有些模糊,语意唏嘘。他描绘的越是平淡,欧阳雷听的却是越是一颗心直往下沉。
“当我看到她的第一眼时,她依然如同我初见她时那么美丽。五年的安静生活,让她显得更是珠圆玉润,我的妻子,南燕。”
老人面上忽然带出了一份浓浓的眷恋,语音也不由的温柔起来。“她是个孤儿,跟我差了十几岁。我遇到她时,她正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被人欺侮,是我救了她,又给了她一个安定的家,她曾经说过,她愿意一生就这么随着我,如果我先她而去,她便送完我也随之而去。就为了这一句,我才决心娶她过门。那一段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欧阳雷静静的听着,心中隐隐感到了不安,便如天边不时闪耀的电光,但那雷声却始终不闻,只在云层深处徘徊,似乎是在酝酿着什么。他知道,这声雷不响则已,一响必定是惊天动地的。
“那时候也是如今日般的时节,午后的阳光很明媚,至少当时在我心中是那样的。她就站在那株芍药前,拎着一把小壶,照料着那些美丽的花儿。人花相映,让我一时间竟然分辨不出,究竟哪个才更美一些。”
“聂老,要不咱们先上去看看吧。而且,这里风大雨大的,你这身体只怕也受不住的。”欧阳雷在他一顿之后,忽然出声打断他。
聂天诚笑了,转头看着他,伸手指指旁边的石凳,示意他坐下来。欧阳雷微一迟疑,终是不忍违逆,忐忑不安的坐了。
“小欧阳,你怕了!你猜到了对不对?嘿嘿,我都不怕,你又怕些个什么?过了今天,我将再也不会说起,你就让我说完吧。这么多年了,我只把这些事放在心里,难得借着这个机会,也该让你多些个了解的。”聂天诚在笑,话语中却难掩那份深深的孤寂和苦闷。
欧阳雷默然,无声的点点头。天边忽然猛的一亮,随即一阵波动传来,紧接着就是一声霹雳炸起,如同上天也知道了什么,从而在忿怒的咆哮。
聂天诚抬头仰望,蓝色的电光下,却是出奇的平静,不复原先的激动。
“好大的雷声。”他喃喃自语着,出神的看了一会儿,这才接着说道:“就在我欢喜的准备突然出现,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时,却被一声轻笑吸引住了。那是一个小精灵,可爱极了,葱绿色的水裤,纯白的绣着小花的上衣,蹦蹦跳跳的从远处跑来。她远远的便喊着妈妈,让我的心一时间便突然被一种情感填满。那是我的女儿啊!天,她好漂亮,都已经长这么大了,跟她妈妈一样美,长大后,定然不知道会迷死多少男人,我当时自豪又是得意的想到。”
抬手轻轻抹去眼角溢出的水渍,聂天诚顿了顿,又接着道:“那天兰儿梳着满头的小辫,跑起来时,便一颠一颠的全都飞扬起来。以致于至今留在我脑海中的,仍是那满头飞舞的小辫,对那日她的容貌反而竟有些模糊了。”
他自嘲的一笑,轻轻咳了两声才又接着道:“我不自禁的迈出一步,想要迎上去将她搂到怀里,告诉他,他的父亲回来了。然后,我要让她多叫我几声爸爸,最好把这些年没叫的都补上,呵呵,我是不是很贪婪?”
他说到这儿,话语不由的艰涩起来。
“她果然喊了,她大声的喊着,妈妈,爸爸喊你去吃饭呢。哈哈,爸爸,我当时简直要开心的疯了,只可惜这种开心不到一秒钟就立刻醒悟过来。爸爸?孩子啊,你的爸爸正躲在这花丛里呢,你又喊得什么爸爸呢?那个爸爸是谁?难道这不是我的女儿吗?但她明明喊着南燕妈妈啊。”
天边雷声更猛的响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让聂天诚后面的言语,都有些听不太清了。只是他却恍如未觉,仍是继续讲着,欧阳雷只得往前凑了凑,这才听的明白了些。
“。。。。。。。。她欢快的扑向一个男人怀里,不迭声的叫着爸爸,大笑着不停说着,是在说自己很棒,把妈妈找回来了。而那个男人,嘿嘿,我的好大哥,他居然毫无愧色的点头微笑着,就那么将本来应该是我的称谓,堂而皇之的自己承下。那一刻,我只觉天地间再无颜色,傻傻的不知到底该何去何从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大哥竟突然变成了我女儿的爸爸。不!我要搞清楚!这是为什么!”聂天诚的面孔有些痉挛,脸颊微微抽搐起来。
欧阳雷担心的看着他,伸过手去握住他那有些干瘪的手掌。世人只看到这个老人的辉煌,又有谁人能知他的心中埋着这么一段往事?一梦醒来,自己的女儿喊着自己大哥爸爸,自己的妻子成了自己的嫂子,只怕换成谁也会受不住这种打击的。欧阳雷自问,要是自己碰到这事儿,只怕第一时间就会暴走,哪还能如他这般去想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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