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哗哗的淋着,谢天颤声道:“要是子轩真的来找我,那只有一个可能,被他抓去了……
”
沈芸呆了呆,咬着牙问:“谁,你说的是谁?”手指都抓进了谢天的肉里去。
“方文镜,他今天早上来找过我了!”
沈芸颤抖着嘴唇。“是他?”像丢了魂魄似的,慢慢松开了谢天的胳膊,一道闪电又劈了下来,谢天看到三婶眼中含着深深的恐惧,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向下淌着,她的脸色白得可怖。
轰的一声,又一个霹雳在头顶上炸响了,沈芸猛地惊醒,急声喊道:“他在哪儿,快带我去见他!”
谢天一指祖宅的方向,“应该就在那里!”抢先朝那边跑去,他现在的体力胜过沈芸,自然比她先到。风雨中,老屋黑黝黝的一片,谢天拼命地喊着,“方文镜!你出来!我知道你还在这儿!你不能动子轩!那是我三婶的命根子!方文镜,有种你就冲我来!”
两扇院门被风刮得来回丢晃,急雨像鞭子一样疯狂地抽打着,地面上已经出现了一个个水洼。沈芸冲到这儿时,蓦然像感受到了什么,风雨落花,悲天悯人,那种浓烈的气息不断地冲击着她。那院门口正像只神秘的眼睛,在注视着外面的一切。
5、恩与仇(3)
谢天喊道:“方文镜,你不要在装神弄鬼了,再不出来,我就冲进去了!”正欲硬闯时,沈芸一把拉住了他。
那两扇院门突然奇迹般地完全敞开,一个声音遥遥传来,“你终于还是来了!”
沈芸低声对谢天说,“孩子,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不要进去!”
“三婶?”谢天急道,他虽然知道沈芸身怀绝技,但方文镜势力太强,他两个即便加一起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你放心,他不会把我怎样,要下毒手的话,十年前就做了。”沈芸说完,便慢慢朝院门走去。她一步步地走着,终于跨进了院子,直觉告诉她,方文镜便藏在左边的厢房里,当下深吸一口气,朝那边走去。果然,快到门口时,灯突然亮了,橘黄色的光团照得人心暖暖的。
伸手一推,门开了,便在看到方文镜的一刹那,沈芸突然产生了错觉,眼前的这一幕竟像是在梦中,虚幻的,不真实的。他斜斜地靠着墙角,有些落魄,嘴角淡淡地噙着笑,脸色已见苍老,生了长须,眼角有了深深的鱼尾纹。沈芸胸中油然生出白驹过隙之叹,原来,从前的那个风流倜傥的大师兄居然已经离她这等远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那个水淋淋的单薄身影便映进了眼帘。她的脸白得像纸,丝发淌着水,有几缕还贴在了额头,衣衫不少地方被挂破,甚至还溅上了泥点子。这哪里是他深深爱着的那个小师妹,像云般白,像水般柔,像花般艳?可那双眼睛,还是像星儿般晶亮,在向他诉说着什么,祈求着什么,唤醒他对往日的回忆。可为什么,她现在离自己这么近的时候,他反觉得她隔得更遥远了呢?
外面依旧狂风呼啸,大雨倾盆。俩人面对面看着,好一会儿才相对笑了笑,却已是再也笑不出年少时的那种灿烂了。
“师兄,你还好?”
方文镜点点头,“还认我这个师兄?”
沈芸咬咬牙,追问:“我儿子呢?”
方文镜盯着她,淡然说:“在我这儿。”
沈芸泪水一下子涌到眼中,她极力不让自己哭出来,“你把孩子还给我。我做错了什么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方文镜叹了口气,久久注视着她,“你也知道自己错了?当年你脱离落花宫,违背了师傅的遗命,并铁下心来留在敖家,始终没说自己做错了。可今天为了你跟他的孩子,你居然承认自己错了,嘿嘿,我问你,倘若孩子死了呢?”
沈芸心一疼,泪水登时夺眶而出,涩声道:“那我也活不成!”
方文镜苦笑了下,轻声道:“芸儿,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沈芸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哀声道:“我求你了,师兄!这些年我没给谁跪过,我只求你能把孩子还给我!你要打要骂都可以,我愿一死换我孩子的命!”
方文镜哀伤地看着她,“你就这么在乎和他生的孩子?”
哧啦一下,蜡烛爆出了一个烛花儿,沈芸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方文镜突然暴怒,喝道:“给我站起来,落花宫的弟子岂可如此卑贱,任意给人下跪!”
但沈芸并不起身,只倔强地把头扭向一边,“如果师兄不把孩子还给我,我就在这里长跪不起。”
方文镜突然放声狂笑起来,如同洪钟大吕一般,震得沈芸的两耳发麻,但笑着笑着,这笑声又转化为哭音,“好,很好,进了敖家的门儿,也跟敖家的人学着长志气了!”他向前两步,盯着沈芸,“师妹,可还曾记得十年前,也是这么一个风雨之夜?”
沈芸的嘴唇哆嗦着,脸上闪过痛苦的神色,颤声道:“你不要提了,不要再提了。”
方文镜柔声道:“十年前,我屈尊到他敖家做个教书先生,你知道我是为了谁?师傅让你混进风满楼,是想你能乘机盗取《落花残卷》,可你却假戏真做,跟他好了。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我都敬着你,不敢动你一下……而你呢?你居然跟我说,为了他心甘情愿地放弃修炼蝴蝶功,还说他对你好,从来没有人对你那么好过!嘿嘿!”
他说着,猛地站起身来,指着沈芸,“我俩从小青梅竹马,相依为命,你居然心中半点没我……你说怀了他的孩子,你就是他的人!”方文镜的语气已有些哽咽。
沈芸用手捂住了脸,叫道:“师兄,我求你别说了,别再说了!”
烛光闪晃中,方文镜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是要把肚子里的积怨全吐出去,“我总算是等着这个孩子出生了,那个晚上,也像今天这样风雨大作,老天爷像是要发怒了。我潜去敖府想带你走,带你回到原来的日子。可你不肯跟我走,你甚至不承认自己是落花宫的后代。你说你现在只是敖子轩的母亲,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没奈何,我只能抢了你的孩子,逼你跟我走……”
呼的一下,门外的狂风卷了进来,将蜡烛噗地吹灭了。屋子里一片漆黑。哧啦一下,闪电在窗外划过,映出了方文镜那张扭曲的脸,他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着,“为了那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你只能跟我走,可没想到,他居然随后追来了!有时候回想一下,我实在不得不佩服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书呆子!”
沈芸已把手从脸上挪开,痴痴地说:“我知道,是我害了他!要是能回到从前,我一定不要他那样做,我宁可自己去死!”闪光中,她的脸上现出坚毅的表情,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
5、恩与仇(4)
伤口既然再次裂开,那就索性让它的血尽情地流吧,只求个痛快。
电闪雷鸣中,沈芸和方文镜僵持着,两人的思绪同时回到十年前的那个疯狂之夜——四周黑黝黝的,沈芸跟在方文镜的后面跑跑停停,她停下了脚步,恋恋不舍地回望着敖家大院。方文镜抱着婴儿怒视着她,喝道:“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沈芸刚想转身,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叫喊,“芸儿!你在哪儿啊!芸儿!”
雷声大作,闪电过处,映出沈芸满是泪水的一张脸。方文镜伸手去拽她,她却用力甩开他的手,摇头哽咽着:“师兄,我对不起你。”
方文镜呆呆地看着她。沈芸哭泣着:“我求你了!”
方文镜低吼着,“你别忘了,我们的命都是师傅给的!”
沈芸抹干泪水:“大师兄,你错了,我的命是从见到少方开始的。”
方文镜眼中也晶莹起来,他的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沈芸哭道:“在敖家,子轩可以堂堂正正地读书,以后可以堂堂正正地进风满楼,长大还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他的老爷。大师兄,我不能离开孩子,求你成全我吧!”
方文镜悲哀地望着她,不觉也流下泪来。身后,喊声逼近了,敖少方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芸儿,是你吗?”
一道树枝状的闪电戳破了无边的黑暗,雪亮过后又是漆黑一片,便在这一瞬间,沈芸看到方文镜已经掏出了毒针,她猛地扑向丈夫,转身挡住他,哀求道:“你别伤他!”
敖少方呆呆地看着方文镜手中的孩子,颤抖着嘴唇,“那是……那是咱们的孩子。”
沈芸的嘴唇都咬出血来,声嘶力竭地喊:“师兄!我求你!我求你了!把孩子还给我!”敖少方哆嗦着,说:“方先生,一切不关孩子的事。”
方文镜冷笑着,喝道:“敖少方,你好高的手段,把芸儿骗到手。今日我让你父子命丧一处!”
沈芸大叫一声,“方文镜!你敢!”也伸手掏出了银针。
方文镜摇着头苦笑,悲愤地说:“若师傅在世,他一定会不认你这个徒弟……敖少方,你以为她在你身边就能幸福吗?你们敖家会容得下这个偷书贼吗?你会容得下她吗?风满楼会收留一个落花宫的弟子吗?”
沈芸转过头,哀怨地望着丈夫,敖少方也呆呆地瞧着她。霹雳闪电在头顶上肆虐着,但他们内心深处的挣扎之剧烈却远胜于此。
突然,远处喊叫声大作,风满楼的追兵已经赶到了。
敖少方怔怔盯着沈芸,“芸儿,芸儿!”沈芸痛哭着。
方文镜急道:“师妹,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敖少方颤抖着声音,“他们……他们已经将你们包围了!”
沈芸突然说:“少方,你把孩子带去,我要跟师兄走了,少方……”
“不!”敖少方痛苦地摇头,“我大哥练出的箭阵如铜墙铁壁,你们是跑不掉的。”他望望后面,又看看沈芸,说了句,“你千万要保护好子轩,别让这孩子受委屈……”转身就跑。
沈芸嘶声裂肺地喊着,“少方!你去哪儿!少方!”
敖少方在雨中奔跑,向箭阵奔去。箭从四面八方穿过雨雾,带着水的光泽,风驰电掣般穿过夜空。他一个趔趄跌落在雨中。沈芸扑过去的时候,几只箭已经插在敖少方身上。她紧握着他的手,痛哭流涕,“少方!你这是干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
敖少方颤抖着嘴唇,血水汩汩地向外冒着。沈芸哭喊着,“少方!你为什么要这么傻?你就舍得丢弃我们母子俩,一个人走吗?”
敖少方面如死灰,嘴唇动了动,沈芸忙贴近他嘴边听着,他的声音很微弱,“你……你留下了?”沈芸含泪点头,“少方,我永远不会走,不会了。”
孩子在方文镜的怀里大哭着,箭从他的身边“嗖嗖”穿过,方文镜左右躲闪,慢慢放下孩子,跪在地上,叫道:“芸儿……芸儿……敖子轩,你看清楚了,你父亲是条汉子,不过却是被你家人杀死的。”他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将来要为你父亲报仇啊!”像阵旋风似的远遁而去。
婴儿在大雨中哭嚎着,异常地响亮……
老屋里寒气逼人,风刮着雨水从窗格潲进来,布帘被吹得张牙舞爪,荡在半空里。外面的那两扇院门又开始来回丢晃,发出咣咣的声响。雷声弱了,闪电也少了,但雨水的哗啦声却更加盈耳,像有人跨在头顶上,举着瓢不停地向下泼。对峙的那两个人恍惚中都产生了错觉,好像今晚正是十年前那个风雨之夜的延续,他们依旧在解那个没完全解开的死结儿。不同的是,当年的那个敖少方早就葬身地下了,而那个婴儿今天已年满十岁。
终于,还是方文镜先开了口,“十年了芸儿,你的性格还是那么倔强!依旧不会为我改变。
”
沈芸叹了声,说:“师兄,你知道你跟少方哪里不一样吗?没错,论文才仪表,你不输于他;论武功修为,你胜于他。可有一样,少方从没想过要改变我什么,他对我好也从没想过什么回报。外表看他文弱,但所作所为都有强者本色,他是我的丈夫,更是我的知己,今生今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代替他。”
这番话便如同惊雷般,着实击中了方文镜的要害,他愣在了当场。多少年来他始终没弄明白,何以敖少方会战胜自己,赢得师妹的芳心?原来秘诀不过是真诚二字。敖少方不像方文镜这样自以为是,敖少方不像方文镜这样自命清高,他甚至有些憨,有些痴,有些笨,但正是靠一份真诚,慢慢打动了女人的心。硬逼不如软磨,谁说方文镜是情中圣手?在情场中最聪明的其实是他敖少方啊!
5、恩与仇(5)
想到这里,方文镜狂笑起来,甚至连眼泪都笑了出来,痴儿,痴儿,你如今才明白了这一层,岂不知悔之晚矣,伊人早就华实满枝!更何况方文镜就是方文镜,游戏人间,无所拘束,便是仗了那份子狂傲,那份子直爽,也做不来他敖少方。笑着笑着,方文镜的眼圈又潮湿了,他长叹一声:“师妹,你选择得对。从头到尾,都是我错了!全错了!”
先是关上房门,将风雨挡在门外,然后又拿出火石,重新点起了蜡烛,方文镜的心情竟然慢慢变得平静,他温和地看着沈芸说:“你放心,子轩他很好,只是还没醒过来。这孩子从山上摔下去的时候,恰好被我救起。”
沈芸还是眼不眨地看着他,方文镜苦笑道:“我知道你不相信我。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了解我。”
“我只求你,别动我儿子。”
方文镜神情黯然,轻声道:“我若动了,还敢来见你吗?你儿子是和敖子书一起上山的。他掉下去的时候,敖子书就在旁边。个中因由,你自己去想吧!”沈芸抬头惊诧地看着方文镜。
“他本应该摔死的,可我救了他,两个时辰以后,你在山脚下会见到你儿子。”
沈芸轻轻地叫了声:“师兄!”眼光里满是感激。
方文镜摆摆手,痛苦地说:“不要对我说感谢的话,我救他,是因为对他父亲有愧!”一顿,又道,“还有,这次我一定要将谢天带走。”
沈芸呆住了:“为什么?”
方文镜冷笑道:“因为他学了《落花诀》。你知道的,落花宫需要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