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书给她盯得如坐针毡,赶忙回避着,重重地叹口气:“月儿,我也是给逼得没了办法……”
茹月听他相隔八年后,又这样叫自己,颤抖着嘴唇,使劲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子书慢慢走过去,要摸她的头发,茹月闪开他,扑倒在床上哭起来。
子书犹豫地站在她身旁,不知所措。茹月哭了会儿,抬头叫骂着,“你滚!滚!滚到你的风满楼里去,再也不要回来……”
子书失神落魄地看着她,转身慢慢离去……
4、风满楼书会(1)
便像一个年老的婆婆突得改嫁,描眉点唇,脂粉盖不住皱纹;披红挂绿,喜气掩不得苍老。
在敖家风满楼举办的赏书大会同样给人一种迟暮、冷清的感觉,尽管门前的鼓乐一直吹吹打打,门前临街河上就是没多少动静。世道乱了,人命如草芥,读书藏书已成极奢侈的事,即使这邀人赏书的帖子远发到了省城,近发到了周边各镇,亦是少见人来。几个书楼的楼主不禁感慨万千,想起昔日书会的繁盛,恍如隔世。
眼看着日上三竿,入会的人仍是零星,敖少广心里如何不急,他盼着子书登坛讲书,早就望穿了眼,待见底下如此冷场,便做了热锅上的蚂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横竖是个躁焦。
后来实在憋捺不住了,一咬牙,索性吩咐下人们去镇上使钱拉人,即便是滥竽充数,好赖也要把这个台面撑下来。
后花园里张灯结彩,花草刚淋过水,树枝一一修剪,地面清扫得一尘不染,曲廊的柱子油过新漆。牌坊前的供桌上,香火缭绕,供品垒立,孔圣人的画像古旧依然。讲坛上只有子书一个人,他正呆呆地看着面前十几张大桌,一排排的椅子上竟空无一人。
最初的兴奋和激动早就消失殆尽,慌急和焦虑也渐而稀淡,随之来的是麻木和混沌。敖家已好久没这么排场过了,好像上次正是他和茹月的婚礼,花园里修葺一新,贺客如云,礼品堆山……而今天这场景,倒像是曲终人散,虽然它根本就没开过场。
敖子书坐在那儿胡思乱想着,猛然觉得有些好笑,老天爷怎么总是喜欢捉弄他呢?八年前跟茹月的婚事,热闹过后,却在洞房花烛夜当头给他浇下一盆冷水。好容易盼到个书会,二叔典卖酒窖才弄来了钱,都盼着他把书讲好,可临到头,他竟然连个登台亮相的机会都没了。
细想想,这难道不像老天爷跟自己开的一个玩笑?
正自哀叹,突然,一根拐杖停在他眼前,子书打了个愣神,慢慢抬起头,只见身穿长褂的二叔搀扶着白发苍苍的爷爷站在跟前,他赶忙站起身,强笑着叫道:“爷爷,二叔!”
老太爷点点头,笑了一下,清清嗓子说:“子书你记着,不管世道如何,咱们中国几千年变了几朝几代,孔圣人还是孔圣人,求学之人这天下还是不缺的。咱就以不变应它万变,迟早风满楼会重兴,你敖子书的大名会名扬四海。今天,我跟你二伯先来听你讲书,行不行?”
子书怔怔地看着爷爷,嗓子眼儿像被什么塞住,竟是说不出话来。敖少秋笑道:“子书,讲吧!爷爷说得对,我们来听你讲书。”正好,子轩也拉着雨童跑进来,敖少秋回头朝他们招招手,“你们也来,听你们大哥讲书。”
于是,四人一人一张桌子坐下。子书感动地看着他们,热流涌遍全身,见老太爷冲自己点头,也来了精神,抖了抖袖子,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各位,今日赏书大会在下讲一题,宋明刻本之辩学。”
恰在此时,敖少广也带着几个楼主携书童走进,乍看到子书站在书桌后,面对着四个家人朗朗讲谈,都是一愣,不觉停下脚步。敖少广最先会过意来,忙请他们落座,众人鸦雀无声地听着子书高谈阔论:“史载,北宋历朝皆刻书版,到得南宋时,印本书更占了相当大的比重。这个意义可不亚于印刷术的出现,使后世求书有据,学术有查。宋真宗曾道,今学者易得书籍,其臣答曰,国初有三史,太祖定四方,太宗崇尚儒学,继以陛下好古诗文,三史皆为精刻,今士大夫不劳力而家有旧典,此实千载之盛也。真宗大悦。明朝却不然,只修永乐大典,朝野虚华不务实,故学术不精,有名无实。刻本多以沿抄所制,出者皆为赝品。诸位,宋明刻本的差异就在此,一以为精,一以为虚,自然是天地之差。若想分辨一二,还请到花园一览。”
听到这儿,敖少广带头鼓起掌来,稀少的几个人也随之使劲鼓着掌,子书面带微笑给大家伙鞠躬,颇有大家风范。子轩本来对大哥的迂腐颇为不耐,现在也感动地使劲鼓掌,心说:“若是大哥肯走出家门,到外面闯上一闯,以他的学识修为当可成一代国学大师。”
被西洋文化熏陶日久的雨童这几天在敖家,所见所闻虽感到新鲜,但总觉得有隔阂,并且人人的行止诡异,府邸本身又充溢着颓废气息,心境也不免阴森荒凉,现在受了大哥讲书的真诚感染,始才觉出了丝丝暖意。这些说话酸不拉唧的楼主看起来也就顺眼多了。
书屋离着后花园不远,从两株碗口粗细的桂树中穿过,一条青石板路通向一个古色古香的朱柱磊厅,此次书会各种珍本都摆列其内。子书带着众人走进,雨童好奇地打量着桌上的锦盒,拉着子轩问这问那。
忽听得西风堂主赞道:“子书藏书果然精妙,就连《南怰稿》这样的孤本你都能找来,怪不得人称你书痴。”
雨童赶忙也挤上前去,看锦盒里的书好像也没什么稀奇,子轩在她耳边小声说:“这本《南怰稿》是孤本,世上只此一册。”她这才瞪大了眼睛细看。
又听千心阁主叹道:“这等绝世的宝贝,也不知道子书是从哪个地方搜罗来的?”子书故作谦逊地笑笑:“不过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而已。”并不实告它的出处。
西风堂主瞧不过他那副德性,说道:“诚如刚才子书所言,明刻本粗糙平庸,宋本才是真正的书中瑰宝。我这里倒也有个孤本,好像比宋本还要早些,诸位请赏眼——”
4、风满楼书会(2)
雨童听说有更好的宝贝,赶忙拉着子轩凑过去,只见西风堂主打开一个锦盒,环视众人,敖子书先叫了起来,“这是唐本的《禅月集》,佛家至宝,世伯如何得的来?”
众人也纷纷赞道:“妙品,妙品!”
雨童瞪大眼睛看着,自言自语:“据现在也有上千年了,竟还保存得这么好,不可思议。”
又听西风堂主说:“刚才子书所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这却是缘分使然,天机不可泄露。”众人会意地大笑起来。
雨童却有些摸不着头脑,问子轩道:“为什么不可说,他们又为什么笑?”子轩低声道:“这是藏家的规矩,怕说出来,其他藏书者也寻得去,便显不出珍贵了。”
雨童听了撇撇嘴,说:“原来藏书的人都是这样小气。”子轩暗暗拉了她一下:“别胡说,你只管听。”
只见他大哥摇起扇子,问西风堂主:“世伯,素闻《禅月集》书虽好,但谬误极多,这里面的考证校勘你可做得?”
子轩看到西风堂主脸色一变,环视众人道:“这谁又能做得?我又不是神仙。不要说我,当世根本就无人能做。”
子书摇摇头:“此言差矣,我却能做。”众人听了一片哗然,连子轩也有些不相信大哥的话,只见他眼中露出热切之意,拱手说:“世伯,如此残卷虽说贵不可言,遗憾之处却也不少,倒不如交与我,我来给你考证校勘一二如何?”
西风堂主听了不由得冷笑,说:“真是后生不知深浅,我知你学问大,可你能大得过你家老太爷吗?这话就连你爷爷也不敢说出口的。”
子书早就一揖到地,“《禅月集》第三卷初始,言空法无边,空度无传,是心如化,后一句是不是缺的?”西风堂主愣住,子书起身,笑着说,“若世伯不信,便请现场翻来看一看,如何?”
子轩见大哥如此自信,便也在一旁怂恿,众人也一再附和,西风堂主这才上前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三卷,众人凑上去看,都吃了一惊,子书说的竟一字不差。子轩看到西风堂主抬头警惕地看着他大哥,脸上闪过一丝惶恐:“这是孤本,你又怎知道?”
子书笑吟吟地说:“书者,触类旁通。《禅月集》乃高僧贯休所著,其全貌我们不得而知,但那书却是五代昙域和尚所刻。除了《禅月集》还有其他书传了下来,我便是从那些书中略晓一二,见笑,见笑。”拱手朝着众人团团做了个肥诺。
敖少广看到儿子如此风光,不禁大为得意。子轩和雨童也钦佩地看着子书,心说:“中国文化之博大精深,较之西洋学识果然毫不逊色。”便见大伯敖少广大笑着对西风堂主道:“我说西风堂也别碍面子了,书不妨就交给我家子书去修,将来修好了再还与你,难道还怕我敖家偷了不成?”
众人眼见子书的才学过人,也都在一旁应合着。西风堂主心疼此书外露,沉着脸并不说话。
子书却是一等一的爱书如命之人,朝着他又是一揖:“世伯,我知你心存顾虑,可你也知藏书人的禀性,修前世之书是一件快事,我现将《南怰稿》与你相换,等修好《禅月集》,你再把我那《南怰稿》还我,如何?”
西风堂主无奈,只得叹了声,说:“子书既然有此博学,我也只有成人之美了!”众人纷纷称善,敖子书听他答应下来,惊喜若狂,将锦盒紧紧抱在手中,生怕对方突然翻悔,重新又要了去。西风堂主到底是有些不舍,虽强笑着,被敖少广拉向别处,但眼光也老粘在上边。
子轩和周雨童在旁边看了,都是几多感慨。便在这时,一下人进来对他说:“三少爷,外面有人找周姑娘呢,好像是她家里派来的。”
周雨童听了又惊又喜,对子轩说:“难道是我爹要来嘉邺镇了?”他俩赶紧出去迎承,却是一个穿着光鲜的中年人,自称是周名伦手下的经理,雨童跟他尚是初见,有些面生。他说周名伦三天后便到嘉邺,并转交书信一封。
周雨童拆开一看,果是父亲的笔迹,看得几行字便有些喜形于色,对子轩道:“我爹说,他这趟来嘉邺想做些善事,除了出钱建新码头外,四大书楼也要帮着整修呢!”
子轩这几天一直忧心着书楼的衰败,闻言大喜,凑上去一看,见那字写得龙飞凤舞,颇见功底,信末了又提到一事,说是周家在嘉邺置办的新宅子即将修好,到时便接雨童过去。两人都不禁惊讶,因为之前皆不曾听说此事。
周雨童忙问那人:“我爹什么时候在嘉邺置办了庄子,我如何从未听说?”
那人笑道:“周先生不过是想给小姐一个惊喜。那宅子原归此地一家姓孔的所有,十多年前便败落了,周先生半年前把它给盘下来,如今已修缮一新。”
子轩听到这里,已是全然知晓,“你说的是南湖楼吧?”那人点头称是。这个子轩倒是早有耳闻,那南湖楼自孔家少主孔一白失踪后,便一直荒废着,唯有一名老仆在里边看守。大约是半年前,突然便传出话来,说是庄子已被上海的一个大老板买了去,并要恢复其当年的原貌。几大书楼的人听了,纷纷猜测是不是那孔一白发了迹,要回来重振家门声威,但多方打听,偏偏那人身份封得严实,一直不曾出个结果,而南湖楼的重建却紧锣密鼓地开动了。眼瞧着自家的书楼日益衰败,南湖楼却又重新耸立,几个楼主不免又望洋兴叹。
4、风满楼书会(3)
子轩这次回来后,听说南湖楼得以重修,还曾与周雨童划着小船隔远儿瞧了瞧,外观果然焕然一新,气势迫人,只是大门紧闭,才不得窥其全貌。没想到背后的神秘主人却是雨童的父亲周名伦。
送走了那带信的人后,子轩叹道:“没想到你爹提前便在这里置办了宅子,还是大手笔,他以前做事总是这样神神秘秘的吗?”
周雨童吐吐舌头,说:“难道不好吗?我在嘉邺便等于有了两个家。”
两人回到会场,将周名伦愿意出钱帮各大书楼整修的事儿跟众人一说,整个会场登时便欢声雀起,千心阁主、西风堂主、太月院主都激动不已,纷纷道:“敖翁,那周先生真是出手不凡呢,四大书楼他都要出资整修,这得花多少钱呢!”“敖翁,你家可招来一只金凤凰啊!”
“也亏你养了子轩这么个好孙子,敖翁,你这是真叫晚年福旺啊!”
敖老太爷听得心里舒服,满面红光,只笑呵呵地瞧着他们。敖子书一门心思只在那本《禅月集》上,赔着大家笑了会儿,眼睛又盯在书上。敖少广眼见风满楼重兴有望,兴奋地说话都不利索了,“爹,周……周先生既然三天后到,咱们可……定要作好准备,几家书楼合办个欢迎仪式,如何?”
众人听了,都纷纷赞成。千心阁主道:“不但要办,还要办得隆重才成,如此方能显出我等迎客心诚!”
敖老太爷便冲着敖少广点下头,“既然各家都无异意,你便去跟你媳妇和老三家的商量,周姑娘人在敖家,他父亲来便等于是姻亲走动,这迎要迎得风光体面,接要接得隆重盛情。”
敖少广答应着去了,子轩冲着周雨童眨眼一笑,她的脸上倒飞起了一抹子羞。照旧规矩,赏书大会这天妇妪都该回避的,故而沈芸、大奶奶、茹月等都没去后花园。只因雨童是留洋回来的新派女学生,又添为贵客,家世才情都摆在那儿,故而敖老太爷才特别眷顾于她,让她随着子轩一同入场。
这敖少广从会场退出,急匆匆寻去前院,见着了大奶奶和沈芸妯娌俩,将周名伦要来的事情一说,大奶奶便喜道,“弟妹你真是好福气,亲家马上就要登门认亲了,看来,这只金凤凰是落定咱敖家这棵梧桐树了。”
沈芸听了却是若有所思,这几天,她跟雨童这孩子接触多了,是越来越喜欢,也多少从她口里知道了些周名伦的事。雨童在英国出生,母亲早世,周名伦经年走南闯北做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