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芸听了却是若有所思,这几天,她跟雨童这孩子接触多了,是越来越喜欢,也多少从她口里知道了些周名伦的事。雨童在英国出生,母亲早世,周名伦经年走南闯北做事业,偶尔也做一些田产生意,在很多地方置了地,上海、青岛都有家。可雨童毕竟还没过门,一下就得了人家偌多的好处,欠这么大的人情总是有些不妥。当然,迎一迎也是应该的。便说:“这事既然爹已经发话了,咱们就照做便是,但也不必太过铺张了。毕竟雨童她还没过门。”
“没过门怎的,她现在可不是就住在咱敖家吗?”大奶奶说到这儿一笑,道,“弟妹,老爷子还放出句话来呢,让你催催子轩,早点把他和周姑娘的婚事办了。”
沈芸心说,倒也是,这没名没分的,呆在敖家也不是个长远。这次那周先生来了,便可商定个日子。听大奶奶叹说:“咳,弟妹你是好福气,摊上这么个好儿媳,哪像我们家……”
敖少广听她又说起这些没味的话来,嫌耳朵噪,就又回后院了。沈芸知道大奶奶心里始终不满意茹月,便笑笑说:“嫂子,你便宽宽心吧,子书跟茹月不是也过得蛮好?”
大奶奶看着沈芸,苦笑道:“你就别替她瞒着了,我在敖家二十多年,什么风吹草动能瞒过我的眼睛?我告诉你弟妹,在这家里我唯一怕的人就是她。”沈芸听了一愣,大奶奶凑近来压低声音,说:“你别看她整日笑眯眯的,最狠的就是这丫头,迟早有一天要把我们都害了。”
“会吗?”沈芸嘴上这么说着,想起茹月近来的反常,心里倒也有些拿不准了。
大奶奶叹了口气,“等着吧,我看人是很准的。弟妹,我也就跟你说说,老太爷现在已经被她拿住了。真是家门不幸啊,说不得,说不得!”说完,就捂住了脸。
一席话说得沈芸心沉甸甸的,怎么说呢,当年子书的这门亲事她也是掺和了的,一步棋错,便乱了全盘。想想也真是羞愧难当,却又不知该怎么安慰大嫂好。前晚上,谢天一怒而去,到现在也没个音信;茹月挨了她的打后,非但没收敛,反更张狂了,晴天白日地也跑去“德馨庐”,没个避讳。沈芸知道自己管束不住了,更何况心中有愧,也没以前那气势。偏子书又太懦弱,降不住媳妇,一门心思只知道死读书,任得茹月这路子便越走越弯。
妯娌俩相对枯坐了会儿,再寻不得什么好话头,便散了去,各自回各自的院落。陷入当前这番境地,让沈芸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和挫败,举目茫然,便像一株遭雪霜打的花草,蔫蔫的没了神气。这时,若是方文镜在该有多好,她也可以就前请教一番,拿个主张。师兄,你现在在哪儿,谢天,你这孩子,又去了哪儿?她心里这样叫着,心潮起伏不定,直到看着敖少方的牌位,心情才慢慢平定下来。
子轩和周雨童回到屋,看见沈芸眼里噙着泪花时,相视一眼,子轩忙上前扶着娘的肩膀,问:“妈妈,你又想起爸爸了?”
沈芸赶忙抹掉眼角的泪痕,笑笑说:“你们怎么不在书场了?”拉着雨童的小手,又问,“听说,你父亲过两天就能来嘉邺镇?”
4、风满楼书会(4)
周雨童点头说:“上午他叫人捎了信给我,还说已经在嘉邺置了房产,看来,他也瞧中这个好地方。”子轩道:“妈妈,你猜周先生买了哪片房产?便是那南湖楼。”
沈芸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下子,神情登时紧张起来,“你是说,如今在重修孔家南湖楼的,便是周先生?”
两人见她情绪如此激动,都不免诧异,他们正要开口询问,沈芸便摆了摆手,喃喃道:“让我仔细想想,想想……”脑子一瞬间闪过无数个想法,莫不成这周名伦便是失踪十八年的孔一白?当年,他临离开敖府时,曾经言道,若有一日他孔一白能出人头地,必当回来找她。
难道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他如今回来,还要成了自己的亲家?对了,还有出天价买下敖家酒窖的事,莫非也是他背后指使那个胡林做的?
这么想着,心便咚咚跳得急促,猛地又想起一事,急声问:“雨童,你告诉伯母,你父亲的眼睛……没,没什么事吧?”
周雨童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说:“没事啊,我爸的眼睛好好的。”
沈芸身上那根绷得很紧的弦儿顿时松弛了,那感觉很是奇妙,轻松之中,微微还有些失落,便像指尖离开琴弦,不再使力,余响却袅袅不绝。子轩见她如此反常,忍不住又问:“妈妈,到底出了什么事?难道你认识周先生吗?”
沈芸赶忙笑笑说:“没什么,是妈想偏了,想到另一个人身上去。我说这事怎能这般巧呢?
人这心思啊,就是喜欢瞎捉摸,还越曲里拐弯地越好。”
雨童和子轩听了这话都笑起来,“伯母,您刚才的表情可差点吓坏了我,就好像你碰见鬼似的。”沈芸听了这话,心下暗自苦笑,兴许那人如今还真的成了鬼。想起孔一白仇恨的眼神,身上便生出阵阵寒意来,他可不正是半人半鬼吗?多情的一面隐藏着残忍和阴毒,但邪恶的人身上也自有股怪异的魅力,正像那罂粟,有毒,却香得叫人上瘾,花也美得邪恶。
眼看着子轩和雨童站在一起便似一对璧人,沈芸很是欣慰,依稀从他们身上看出当年她跟敖少方的影子。可想到子轩和茹月时,欣喜之情马上又暗淡了,最可怜的还是谢天,情不可留,家不可留,他才是最不幸的人呢!
酒窖里雾气茫茫,人呆在里边落汗如雨,也穿不得衣衫,索性便都光起膀子。梁上,挂着的灯笼跟萤火虫样的,光不盈尺,还不及灶里的火光亮闪。
这是酒窖自盘给那个胡林之后,第一次出酒,白日里,烧过纸钱放过鞭炮,冲了晦气,又拜了酿酒的两位鼻祖仪狄和杜康后,敖少秋方才指使人入料制糟。酒工发现敖二爷这回一改从前的做派,不再跟他们一起赤膀上阵,自挟了一把躺椅放在门口,舒舒服服地往上一躺,微眯着眼儿,轻摇着一把大蒲扇发号施令,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不过说来也怪,这酒偏就酿得手顺了。“小的们,加大火啦!”敖少秋吆喝。
酒工们应着:“是喽!”灶里火苗冲天。
过得会儿,敖少秋又吆喝:“上天盖啦!”
“是喽!”酒工们赶忙拉住绳索,将硕大的盖子压上酒窖。
“再上火!加料!”
“是喽!”
一唱一和的,个个干得热火朝天,心里只觉得痛快,哪还有从前的半点憋屈,依稀又像回到兴旺那会儿。待火再次加旺时,浓郁的酒气便噗的下涌出来,熏得人人手舞足蹈,叫道:“我的娘,闻闻就醉了。这酒气也太醉人了!”
有个老酒工居然激动得热泪盈眶,抢到敖少秋的躺椅前,叫道:“二老爷,是从前老酒的味儿,劲道也足,敖家老酒又回来了,回来了啊!”
其他人也应着:“是啊,回来了,回……”然后,便一个接一个醉倒在地,身子像秤砣,没在酒气里再也浮不起来。
敖少秋躺在椅子上,被酒雾包围着,人像坠入梦境,朦胧的,混沌的,他又眯着眼睛耸着鼻子嗅了会儿,这才起身,慢慢走到酒窖前,掀开盖子,拿起木勺舀了点酒浆,放进嘴里细品,过得会儿,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响,非哭非笑,说:“回来了,天儿,你回来了……”眼角渗出两颗大大的泪珠,滑过脸膛,滴落进酒窖里。
敖少秋正自心情激荡,背后猛地传来了抽泣,接着扑通一声,似有人跪下来,“爹,不孝的谢天回来了。”
敖少秋身子先是一僵,然后才慢慢转过身去,果见谢天跪倒那里,磕头不止,已经泣不成声。敖少秋怔怔瞧着儿子,露出笑意,颤抖着伸出手去,放在他头上,“真的回来了?”
“是的爹!”谢天哽咽着说。
敖少秋身上突然来了劲儿,一把抱住谢天,“好小子!哭什么,别哭!让爹好好看看。”
谢天抬起头,敖少秋欣喜地瞧着儿子,为他抹干泪水,谢天说:“爹,孩儿回来有几天了,就是不敢露面见您。”
敖少秋点点头,说:“爹知道,爹都明白。”畅声笑起来,“该是前天卖酒窖的时候,你回来的吧!爹没老,鼻子灵光着呢,闻出了你的味道!若是不知道你回来,爹如何能酿出今天这好酒来?”
谢天感动地看着父亲,心说这八年来,不知他是怎生敖过来的。敖少秋突然想到什么,迟疑了下,才问:“你,你不走了吧?”
4、风满楼书会(5)
谢天不知该怎么回答,垂下头去。敖少秋攥住儿子的手,说:“爹老啦,盼着你能时常在身边,我知道你不想再回那个家,以后呢,咱们爷儿俩都把酒窖当成家便是,酿出好酒来,便喝他个一醉方休!”
“好的爹!”谢天含着泪说。
敖少秋轻轻掀开酒盖,舀了一勺酒,忙又盖上,谢天从爹手里接过勺子,先送到嘴里品了品,喜道:“果然跟八年前的敖家老酒一个味儿。”将剩余的酒一饮而尽,伸手摸了摸嘴唇,“爹,您不问问我这些年在外面的事?”
敖少秋看了他一眼,要过勺子来又舀得些,慢慢喝下去,“这酿酒的功夫就在把握火候,若不到就生,若过火就熟透了。酒生则有青气,酒熟则有糟气。好的酒师会把火候把握得恰到好处,才得其真味。”
谢天皱眉看着爹,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出这么番话来。敖少秋盯着儿子问,“你跟我学过酿酒,有时能酿出上佳味道,有时却酿不出,为什么?”
谢天沉吟道:“是我把握不住火候。”
敖少秋摇摇头,说:“其实我所说的火候还有一层意思,关键便是酒糟的酿制!酒糟好,出酒便绵长醇厚,但大多时候,酒味还是有些寡淡,为何?便是因为酒糟的好坏只有一个区分,在于被火烘烤时,能否与水溶在一起酝酿。能便是好酿,不能便是败了。”
谢天听着爹这番只能意会,难以言传的话,坐在窖边冥思苦想。敖少秋又喝了口酒,说:“风满楼和落花宫本是一家,百年来无人能得二者精华,就因为无人能包容得下。谢天,你能吗?”
谢天呆呆地看着爹,仿佛在看一个陌生的人,没想到他竟能从酿酒里悟出这样的哲思来。无怪师傅方文镜那样心高气傲的人,也把爹当成知己,原来他大智若愚。
酒窖里的雾气慢慢散尽了,躺得七倒八歪的酒工们还在酣睡中,敖少秋又饮了一口,闭上眼,细细沉醉在酒中。谢天跪下来给他磕了个头,说:“爹,我明白了!”
他起身大步走出屋子,只觉积压在心内的沉郁正一点点散去。黎明还远,夜晚明静清幽,没一丝风。河水在脚下发出汩汩的声响,月光下的芦花像染了雪,蛐虫藏在里面正歌得欢畅,在谢天觉来,已是好久没享受这么好的夜晚了。
五、故人篇
1、神秘的周先生(1)
嘉邺镇上已是老久没这般热闹了。像是吃饱青叶的虫,睡昏了去,便作成了茧,忽悠一日醒来,居然又成了蝶,翅膀一翩跹,天地便为之活泼,无限地好。
到处都挂了红,树上,桥上,船上,店铺上,临街窗上;红灯笼,红绸布,红对联,红纸鞭炮,红成一个耀眼的境界,人人脸上泛着红光,万物都沾上喜气。茶馆里最闹猛,大凡有点身份的人都涌进来,要得壶好茶,端着乌黑油亮的紫砂杯子细品,不时地把眼瞥向外头;唱苏州评弹的、瞎子拉二胡的、卖瓜子香烟的盼来了好生意,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奉承;临街河的窗口里,大姑娘小媳妇都着了好衣裳,嬉笑嗔骂,自有说不尽的风情。
每一座石拱桥都挤满小贩和大人孩子,嘴里放声吆喝,手里忙不停歇,眼睛却不时地瞄去河口处。谁都知道,今天那个给嘉邺镇重修码头的周大善人要来,都想一睹这真佛的面孔。据说这位爷的本事通天,钱财多还不算牛气,官场上也混得如意,近几年镇上不是患兵祸吗,滋扰乡邻,连各大书楼的书也遭了灾,还是这位周名伦周先生,一句话,便叫上边撤去数千兵,还了嘉邺镇一个太平。故而,镇上人无不感念恩情,听说那周先生今天要来跟敖家走亲,便都在外面翘首以待了。
敖府今日自然更不同于往日,除了舞狮舞龙外,还特别扎了戏台,锣鼓笙笛二胡木琴诸般乐器俱上,大戏唱得一本又一本,台下人众挤得水泄不通,叫好连连。较之前两天赏书大会的冷清,眼前这闹腾不免叫人叹息,这世上人情,总是随俗的好。
西风堂、千心阁、太月院等三家书楼的人,也是早早地便聚到敖家等候,敖老太爷早穿着一新,在儿孙媳妇们的陪同下,坐在了正堂。子轩和雨童是主角,自然更是精心打扮过,靠在沈芸左右,恰如金童玉女。相形下,子书和茹月的穿着就随意了好些,脸上的表情也淡漠。
正等得有些迫切,下人来报,说是周先生的船已经进到河口。顿时,满堂的人都活泛起来,像倒豆子般涌向了门口码头。鼓乐齐鸣,高高的竹竿挑起一挂挂红鞭,只等一声令下点燃。
戏台上,闹天宫的“猴子”们正在雨点般急促的鼓声中翻着跟头,惹得一片叫好声。
敖老太爷在茹月的搀扶下,站到石阶上,颤巍巍地朝着周围看热闹的乡邻拱手。周雨童跟敖子轩站在最前边,看着眼前这等热闹场面,极为兴奋,她小声跟他说:“你知道吗?眼前这场面给我的感觉有些怪,好像爸爸不是外来人,更像土生土长的,这趟来是他荣归故里。”
子轩笑了笑:“是吗,想是你觉得这里的乡亲太热情的缘故!”
周雨童点点头,说:“不过,说他是这里的人也没什么不对,我家可不是又在嘉邺置了宅子吗?”
子轩握着雨童的手,说:“你爹是不是嘉邺的人不要紧,重要的是,你将来是嘉邺的人。”
雨童冲着他莞尔一笑,心里很是甜蜜。
众人眼巴巴地瞧着水面,可始终不见船的影子,台上的戏子们也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