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咬牙切齿地道:“当年我临走时,你是怎么答应的?要好好地待她,可她现在都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敖子书看着他,突然狂笑起来,一指窗外,叫道:“好啊,那你带她走,我决不拦着。问题是,她现在也不会跟你走,要不然你敖谢天也不会站在这里跟我急眼。跟你说句实话,今天的茹月让我真是痛快,原来她心中早没你了,你也是一厢情愿。”说完,他又捂着肚子狂笑起来。
谢天大怒,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子,恨恨地将他按在书柜上,举起了拳头。敖子书依旧狂笑着,盯着他的拳头,叫道:“你打,使劲地打,你不就是想打我一顿出气吗?大哥我还禁受得起!”笑着笑着,笑声便化作了哭音,“兄弟,可她想要的东西,你我都不能给她啊……”
谢天怔怔地瞧着大哥,猛地也笑起来,笑声甚是苦涩,“没错,咱兄弟俩其实都挺傻的……
”松开了敖子书,苦笑着朝外面摇摇晃晃地走去。
子书抹了一把眼泪,问道:“二弟,你要到哪儿去?”
谢天并不转身,只是苦笑,“大哥,我也不知道该去哪儿!”猛地拉开窗子,飞身跃出了窗外。
六、激荡篇
1、风波又起(1)
夜黑沉得不像是在下雨,倒像挥洒墨汁了。天公的一支笔涂来抹去,远山没了,湖水没了,镇子也变成个墨团,偶尔还有几家亮着灯的,也像是这水墨涂得不匀,渗漏出纸张的白点来。风忽大忽小,吹到这边雨声沙沙沙沙,刮到那边又噼里啪啦,也是个没常性的,随意而为。
敖谢天冲出风满楼后,站在墙外的一棵柳树下,又是哭笑了阵儿,脸上湿漉漉的,也分不清泪水还是雨水。正不知该投向哪里,蓦地,西北角传来一声呼啸,他心里一凛,此人的功力不浅呢!拔腿朝那个方位赶去。
盗者有句老话,所谓偷雨不偷雪。这人选择在风雨之夜出没,定有所图,而在这嘉邺镇上,除了各大书楼外,也没什么值得人下手的地方。谢天沿着巷弄疾走,快要赶到啸声传出的位置时,身子猛地贴在墙壁,屏息静气,凝神聆听,辨别那人隐身何处。
突然,一条黑影从旁边的矮墙上闪过,谢天深吸一口气,侧过身子,双脚踩着墙壁噌噌上去,悄然跟在后面。夜色暗黑,又下着雨,谢天好生盯着才保不被对方甩下,那人影像股黑烟,闪来晃去,一会上墙,一会入巷,约摸两分钟的光景,引着谢天来到一座大宅院前,他忽然便没了踪影。
谢天警惕地审视着四周,这才辨认出,原来已经到了西风堂,迟疑了下,双臂一振,飞上屋顶。瓦片落了雨,甚是滑溜,他自恃轻功了得,也不担心,蜻蜓点水般向前奔去。西风堂里的人多已安歇,整个大院乌黑,藏书楼耸在眼前,谢天却不马上接近,而是趴在邻房的顶上小心查探。
那楼跟风满楼一样,也是三层,檐角上挂着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谢天猛然发现三楼东边的一扇窗户半开着,犹豫了一下,飞身上去,刚攀上了楼台,突然,下面锣声响起,有人喊:“抓贼啊!”
谢天吃了一惊,手悬在屋檐上,正要离开时,窗户里猛地袭来一道劲风,他半悬空中不敢硬接,只得轻飘飘地落下去。不料两脚才着地,一张大网已当头罩下,将他扣在当中,谢天猝不及防,身子一晃,已经跌倒在地。
墙脚呼啦涌出了人,打着灯笼敲着铜锣,刷的围将上来。谢天一急,双手像铁钩子似的,哧啦声将大网撕破一口,双手一按地,身子弹了起来,在空中接连出腿,将扑过来的两个家丁踢倒,脚尖在第三个的头顶上一点,噌的蹿上了屋顶,飞快地朝院外跑去,但身后已有人叫起来,“那是敖家的敖谢天,别让他跑了!”
谢天心中一凛,叫声糟糕!这番被人认出来了,少不得又给敖家带去麻烦。一口气跑到湖边,方才回身看那风雨中的嘉邺镇,刚刚死里逃生,现在犹有余悸,心里捉摸,那个黑衣人到底什么来历,为什么要设下陷阱害我?从他的身手看,跟师傅方文镜居然相差不远,自己能否拼得过也实无把握,看来今后出行要小心些了。
天儿一旦晴好,嘉邺镇就显出它的娇美来。山是绿的,或浅或深,点染得总是相宜,像个端坐的少女,把跟前的湖水当作镜子,细细端详。镇子的色彩则也简单,黑白两色的水墨,这边露一船头,那边隐一船尾,各种声响自有喜怒哀乐蕴在里头,世间方显得生机。
一条船满当当地载了行李,沈芸陪儿子送周雨童回家,刚下过雨,临街河涨了水,河滩的沙地腾腾漫着一层虹汽,色做七彩,神奇而眩目,过船的人见了无不大声称叹,三人虽也瞧得稀奇,嘴里却不言说,倒有些愁眉不展的模样,尤其沈芸,更是忧心忡忡。
原来,一大早,那三家书楼的人便找上门来,声称昨夜遭盗,西风堂的人一口咬定亲眼见到乃是谢天所为。更有甚者,太月院主昨晚死于家中,也一并算到了谢天的头上。而风满楼的藏书却并没见少,自然更有了洗不清道不明的窝藏嫌疑,一时间闹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沈芸自然要极力替谢天分辩,据理力争了,一是落花宫的规矩,只偷书不伤人,太月院主的死未必见得是谢天所为;二者,对方连偷三楼,唯独不动风满楼,显然是使离间之计,让各大书楼先起纷争,然后好趁机渔利。可这番话能说服敖老太爷和敖少广夫妇,却说动不了三大书楼的人,直到他们三人出行时,那些人依旧赖在敖家不依不休,非让交出谢天不可。
茹月昨晚失踪,也怀疑是被谢天一起带走的,那两个家丁昏迷了一夜,醒来后怕大奶奶责罚,自然也咬定是敖谢天下的手。登时,敖府上下如临大敌,挨个角落里搜了遍,风满楼更是加派了人手看护。前两年因家境败落,不得已才将护楼兵遣散,如今老爷子又打发敖少广出去再招回来。大奶奶因见这楼主的位子未必是子书的,对此举不置可否,却也没反对。只是在沈芸临行前,又痛哭了番,其意不外乎是要她极力地劝说周名伦,放弃要子轩做楼主的打算。
经这一番闹腾,好不容易出了门,沈芸三人虽然依旧沉着心,到底还是轻舒了口气。南湖楼因离得不远,他们的船片刻即到,周名伦早就接到信,带了人在码头上迎接,其中自然缺不了胡林。周雨童才知道,原来父亲早就收他做了义子,于是两人也改作兄妹相称。
一众人客套了几句,便进了门,沈芸一瞧,果然跟谢天说的那样,府里多了不少身着黑白学生装的侍卫,一动不动地守候在各处,显然训练有素。进得大厅后,胡林便知趣地退下了,周雨童靠在父亲身边,忍不住道:“爸爸,你现在是越来越讲气派了,记得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1、风波又起(2)
周名伦听了,脸色微变,随即笑起来,“我听出来了,你这是讥讽我。”看向沈芸和敖子轩说:“让三奶奶见笑了。我跟我女儿从来是讲民主的,言语没个忌讳,对她我不服不行啊!
”
沈芸和子轩听了都笑,周雨童依旧追问:“你说你要外面那些人做什么?如临大敌似的,你又不是官老爷。”
周名伦笑着摇头,“你这丫头懂什么,自从传出我这里有《落花残卷》后,这南湖楼居然就被贼惦记上了,这不,我周府昨晚便遭了一劫,所幸没丢什么。听说,其他的三大书楼也失了窃,那太月院主还死于非命,竟是落花宫的人所为。三奶奶,不知道这消息确切否?”
沈芸心下一紧,忙说:“失窃的事倒是真的,但是不是落花宫的人干的,现在还不好说。不过这贼也真够心急的,不知《落花残卷》的虚实真假就来偷。”
敖子轩在旁边插了一句,“伯父收集那么多宝贝,自然会有人惦记。”
周名伦听了拍拍周雨童的手心,笑道:“亏你是我女儿,还不如人家子轩。好了,你们两个先四处去溜溜,我和三奶奶有话要讲。”
周雨童知道他们要谈她俩的婚事,朝着敖子轩眨下眼,两人走了出去。周名伦又让了沈芸品茶,才笑说:“我一见三奶奶,就不由想起当年南湖楼大会初见您时的情景。多少年了,三奶奶真是一点都没变。”
沈芸笑着摇头,“您真是客气了,过得十八年,树都长老了,人怎么会不变呢。”
周名伦沉吟道:“当年那个老者,就是您的父亲吧?他老人家现在何处?”
沈芸知道他说的是自己师傅,叹了口气道:“早已不在了。”
周名伦点点头,表示哀痛,又问,“那……三奶奶再没有别的亲人?”
“没有,当年我和我爹相依为命,以买卖旧书为生,走南闯北,亲戚早都离散了。”
“原来是这样,那周某再斗胆问上一句,江湖上都在风传,敖家三老爷是被落花宫的人害死的,不知是真是假?”
沈芸一怔,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叹了口气:“此事是我敖家忌讳,委实不便相告,请周先生见谅。”
周名伦赶忙起身,“是我冒昧了,尚请三奶奶原谅。因周某当年与少方兄还有一段交情,想必你们都是不知道的。”
沈芸听了这话,惊诧地看着他,问:“是吗?”心想,如何少方却从未在我面前提起?
周名伦背着手走到窗前,似神游当年,沈芸不禁也跟着走过去,听他细说旧情:“我们相遇倒也颇为奇巧,那年少方兄外出游历,我也正好在赶往京师的途中,我们以文会友,在船上饮酒纵谈三天三夜,真是不亦乐乎。事隔近二十年,周某真想再寻到少方兄,与他饮酒口谈,兄之慷慨激昂还历历在目,可叹故人已去,物是人非啊。”
沈芸听着听着,眼睛便是一热,低下头去。周名伦默默注视着她,道:“所以当小女跟我说起与敖家的三少爷相好时,我当真满心欢喜,这世上总归还是有因缘的。三奶奶觉得呢?”
沈芸点头,轻叹道:“周先生所言不假,少方若是有知,一定也会喜欢周姑娘的。”
便在这时,一名随从走进来禀报:“先生,几家书楼的楼主都在门口等候,执意要见您,说是有要事。”
周名伦却是连话也懒得说,只挥挥手,随从赶忙退了出去。沈芸心知楼主们来定是为了昨晚失窃的事,便道:“周先生还是见见他们吧。”
周名伦笑着摇头,“三奶奶,说句知心话,周某到得嘉邺镇,虽然满眼看到的都是爱书如命的人,其实骨子里呢,世俗无比,都是些贪图身外之名的小人而已,没一个像少方兄那么真心爱书知书、通达天下的。之后见了三奶奶,周某更是感慨,今日才明白才子配佳人的道理。”
沈芸听他一个劲地只是夸,虽说心里听了也是欢喜,但终究觉得有些肉麻,赶忙道:“周先生,您再这样说下去,恐怕我就真坐不住了。”
周名伦大笑起来,一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三奶奶,来来来,不管门外的俗事,我们一同去赏《落花残卷》如何?”
沈芸一惊,心说这个周名伦倒好像知道自己的心意似的。随他出了客厅,走去后院,绕过一面作为障景的小假山,在曲折的走廊转了几道弯后,再穿过垂花门,才进到一个幽静的院落。沈芸边走边默数着,一道走来,竟看到了不下十个护卫。
周名伦将门推开,沈芸见屋子里只有一桌一椅一柜一几,别的摆设俱无,两道绿色帷布遮着大面墙壁,周名伦道:“三奶奶,这屋实在简陋,不值一看。是我日常坐思冥想的地方。”
沈芸忙赔笑说:“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值不值得看岂能以外表断言。”
周名伦点头称赏,“三奶奶,周某没有看错,你和他们真是不一样,请!”走去帷布后面,转眼便抱出一个匣子。他放在桌上轻轻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册薄薄的书页来,沈芸心里一跳,看着《落花残卷》被缓缓打开。
周名伦转头盯着沈芸,笑道:“三奶奶请帮着鉴别一下真伪。”
但沈芸只一眼便知道这东西是假的,绝对不是师傅嘴里所说的残卷,却又故意叹道:“这果然是《落花残卷》。”
1、风波又起(3)
周名伦一怔,见她说得如此肯定倒大感意外,“是吗?”
沈芸指着封皮说:“你看,这上面不是写着吗?”
周名伦苦笑一下,“写着也并不一定是啊。”
沈芸故意沉吟着:“你看这字体,这纸页的古朴,我听我爹说过,上百年的旧书就该是这样的。周先生,子书见了这个《落花残卷》一定会很兴奋,他可是鉴书的行家。”
周名伦眼光从她脸上移开,叹了一声,“可惜周某经过鉴定,证明它是假的。”
“假的?”
周名伦默默点头,“不过三奶奶放心,真品早已备下,作为雨童的嫁妆,当一起归入敖家!
”
书摊在桌上也不收,退出屋去,说:“三奶奶这边请,有个好去处既可清赏,又可清谈。”
回到院子,向右拐,早见一小月亮门,启门再进,眼前豁然开阔,竟是别有洞天。沈芸忍不住在心里叫得声好,眼前是一大片荷塘,碧油油中红莲摇曳,叫人心醉。他们脚下的平台是用太湖石垒成的,两边植以芭蕉、铁梗海棠,凭栏远望,柳丝掩映中,一座三层书楼巍然耸立。沈芸此时才知晓南湖楼名称的由来,原是与这大片的湖水有关联。
那楼处在正南,他们所在的位置是西北角,临岸草花杂生,凭栏看水,时时感到清风徐徐而来,冷香飞动,沁人心脾。周名伦笑着站在一旁,看着一脸迷醉的沈芸,问:“三奶奶也喜欢荷花?”高声吟道,“出污泥而不染,荡清涟而不妖……莲花,真君子也!”
沈芸也叹说:“花是好花,文也是好文。”
周名伦眼光有些迷离,道:“若是三奶奶喜欢,今后结成亲家,让孩子们耍他们的,您常来坐坐,我陪三奶奶一同赏荷如何?”
“周先生真是说笑了。”沈芸讪讪一笑,掩饰了脸上的惊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