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芸听了这话,脸色苍白,敖子轩又气又急,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又听胡林道:“近来落花宫的人活动猖獗,防不胜防,他们可都是偷盗的积年,岂会识不破三奶奶这种障眼法?只怕他们当晚是明偷正堂,暗里却瞄准了真品……唉,至于少奶奶嘴里所说的家贼难防,咱们这些外人就不好参言了,总之,我们周家是绝对相信三奶奶的。”
沈芸听他这一说,不由得苦笑。忽听大奶奶插话说:“弟妹,你确实不该轻信那个谢天的,那真本极有可能便是给他盗了去。”沈芸听了,心又是一紧,这大嫂也真是糊涂,你这么一说,不就等于承认了周家送来的是真本吗?我摆脱不了嫌疑不说,敖家先是欠了人家一本书。
可不知,这话却是大奶奶故意说出的,在敖家,她本来就一直防着沈芸,近来因为子轩的归来和婚事,她觉得自己的地位越来越低下去,早就想借机发难,更何况《落花残卷》掉包一事又完全隐瞒着她,不免嫉恨,是以才张口来了这么一句。
又听茹月嚷道:“这倒也不一定,极有可能是家中某个人跟那谢天里应外合,才做成了此事,不然,那《落花残卷》既然藏得严实,如何会被人轻易就掉了包呢。”笑嘻嘻地冲着沈芸作揖,“三婶,我这里可不是说你!”说不指时,却比直指更狠。大奶奶不由得看向她,两人的眼光一对,又迅速地分开,为了对付沈芸,这两个死对头终于在这上面暂时站成一线。
人群静下来,所有目光都停在沈芸身上。子轩紧紧攥住妈妈的手,觉得这些人的眼光异常阴险,便像狼群一样正逼将来。连敖子书打量三婶的目光都有些异样。只听太月院少主冷哼一声,道:“今日我总算是明白什么叫贼胆包天了!”
西风堂主冷笑着,干脆就把话挑明了:“我要是敖家老爷子,早将这贼女子轰出门去了!还能容她?”
沈芸扫视了全场,大声道:“敖家容不容我是敖家的事。我倒想问问各位,你们是想摆道理,还是想浑水摸鱼?”
西风堂主环视众人,愤愤地道:“各位可听见了,她污蔑我们浑水摸鱼!”
4、《落花残卷》(5)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千心阁主跺脚道。
沈芸猛地提高嗓门,将这些嘈杂声压下来,“既然大家都不知,今天我就说个明白,不要说落花宫,站在我面前的,你们哪一位没有做过偷书背德之事?”
众人被问愣住了,西风堂主气急败坏地指着沈芸道:“这妖女人!又要挑拨了。各位不要上她的当。”
沈芸冷笑一声,“怎么,我还没指名道姓,你就怕了?西风堂主三年前曾用重金挖到太月院的管家,偷出多少好书来,还用我一一告诉你吗?后来那个管家莫名地没了,是被灭口还是被轰走,谁又知道呢?”
众人听了这话,都是一惊,西风堂主一愣,神情明显有些慌张,却又强自镇定说:“你,你别胡乱说!”
千心阁主也忙道:“你别嚣张!今天捉了你,就想把丑事往别人身上推是不是?”
敖子轩反驳道:“没凭没据的,你少栽赃我娘!”
沈芸大声道:“各位不知,前些年,这几大书楼中千心阁是最阔绰的。阁主出手可真是大方,曾重金雇过十几个快笔抄手,假借鉴赏之名,将太月院的四大孤本一并抄齐了,若不是印章伪造不了,那一夜,太月院的书还真会被移花接木了呢。”
太月院少主大惊,瞪着千心阁主,质问道:“你……你还我们的书是假的?”
千心阁主脸涨得通红,骂道:“胡说八道!”看着沈芸,眼睛里明显有惧意,“我楼中夜里发生的事,你……你怎么知道?”
沈芸冷笑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人告诉我的。太月院尽管放心,为了伪造那印章千心阁主那一夜颇费思量,但最终还是没造出来,还你们的还是真品。”
太月院少主长舒口气,众人都鸦雀无声。西风堂主却又骂开了:“你这个贼女人!尽做些血口喷人之事!我们岂能饶你!”
太月院少主恨恨地“呸”了一下,子轩要急,被娘一把拉住,沈芸的目光变得异常犀利,一一看向几位楼主,竟然没有人敢与之对接,“嘉邺几大书楼近百年遇了多少灾祸,才保住这条文脉,不知各位长辈可曾想过其中的原由?因为藏书可出世也可入世,出世则超凡脱俗,悲天悯人,入世则以文载道,明达事理。所以才为世人景仰,不敢造次。它的后人却不明读书的道理,只知道藏一己之私,唯恐被他人看到。整日里琢磨如何占些小便宜,狼狈为奸!
这恐怕就和先人藏书读书的宗旨大相径庭了!”
众人被这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茹月突然尖着嗓子叫道:“三婶,大家今天聚在这里,可不是来听你训话的。刚才你说的那些秘闻是真是假,一时间也难辨得准,我们只奇怪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说有人告诉你的,难道是谢天?可他这些年不是流浪在外吗?那又会是谁呢?今早上那告示上说,您是落花宫的旧人,周先生认定是谣言,茹月便姑且信了,不相信您,还能不相信周先生吗?可要是您一直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只怕您这位亲家也不好再站出来替你澄清吧!”
这番话说得几个楼主心花怒放,个个竖起大拇指,“到底是少奶奶想得细致!”“依我看,这敖家再不叫少奶奶出来主事,以后可就……”胡林也不得不重新打量这位丫头出身的少奶奶,心说:“义父果然没看错,这茹月说话做事当真是又快又狠!”
茹月见一席话搏了个满堂彩,大为得意,转头对敖老太爷说:“爷爷,现在可就看您的了,是非曲直都摆在这儿,咱敖家要是不给人个交代,这脸面还往哪里搁啊?”几个楼主纷纷应和。
众人都等着敖老太爷拿主意,只见他一张老脸阴沉着,额头上的皱纹都聚到了一起,终于,他长叹了声,抬眼看着沈芸,说:“老三家的,我看这些年你为了操持这个家,耗尽了心血,子轩既然娶了媳妇,也该享享清福了!这么着吧,以后府中的那些个事你就别插手了,交给大孙媳妇去料理。”外人们听了纷纷称善。
沈芸怔怔地看着老太爷,嘴唇张了张,却是没发出音来。茹月的头慢慢仰起来,脸上闪出喜悦的光芒,便像一头吃到鸡的狐狸,眼睛提溜乱转。大奶奶在旁边却吃不住劲了,虽说心里嫉恨沈芸,但要是换了这个“贱婢”当位,岂非是刚赶走虎豹又招来豺狼?茹月这死丫头可比老三家的心狠手辣,最好这大权不旁落,都到她一个人手上。赶忙说:“爹,这些年弟妹负责里外的事,已经轻车熟路了,再交给别人的话,恐怕有乱子啊!”
茹月冷冷一笑,说:“婆婆这话我就有些不明白了,近来咱们敖家的乱子还少吗?”
大奶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
“是吗?”茹月把头转向几位楼主,那些人赶忙吆喝起来,“除非是少奶奶管事,换别人我们都不服气!”“周先生的意思也是如此,那些拨来修缮书楼的款子,也将交给少奶奶打理,这是多大的面子啊!”胡林也点点头,表示此话不假。
沈芸见状,心里犯了疑忌,这周名伦如此做,到底有什么用意?难道还嫌敖家不乱腾吗?他又为何跟自己过不去?就听老太爷高声道:“好了,事情就这么定了,先叫大孙媳妇管理一段时日再说。”大奶奶只得不作声了,转眼看看儿子,见他表情木然,心说这一来,只怕这孩子又有气受了!
4、《落花残卷》(6)
忽听西风堂主叫道:“敖翁,你家这事倒是了了,可我们几家的怎么办?书丢的丢,人死的死,也该有个交代吧?”千心阁主和太月院少主又叫将起来。
敖老太爷猛地冷笑,脸子一板,“怎么,几位是把这里当作官府衙门了?那也成啊,果真罪证确凿,尽管可来拿人。可有一样,你们败坏我敖家的名声,砸坏我家的酒窖,这笔账又怎么算?还有那些陈年旧账,今天是不是也一一摆出来清算清算呢?”
他的话声自有一股威严,几个楼主都不敢造次了,敖老太爷拿起桌上的茶碗,喝道:“少广少秋,替我送客!”
那些人此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也便见好就收了,告辞而去。敖老太爷看了看在场的家人,叹了声,茹月正要过来给他茶碗续水,被他抬手制止,“你们都下去,老三家的留下。”大奶奶无奈地叹口气,转身要拉着敖子书走,儿子却早给茹月一把扯过去,她一怔,低声骂了句,“没规矩的东西。”愤愤而去。
敖子轩担心地看着沈芸,叫了声:“娘?”沈芸笑笑,“没事儿子轩,先回去陪陪雨童。”
敖子轩的眼里闪着泪光,大步走出正堂。看到茹月和大哥站在天井里,哼了一声,茹月马上笑着叫起来,“哎哟,我可把三弟给得罪了!”
敖子轩转头而去。敖子书皱眉道:“你就不能少说两句?”
茹月盯着他冷冷地问:“你好像一点不想我回来?”敖子书掉头就走,她偏扯着他,叹了声,“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你难道就没记起我的好?”
敖子书恍若未闻,茹月眼中闪过一丝恨色,“你不是总想问我身子最初交给谁了吗?”话一出,她便觉得子书的手一抖,“现在我告诉你,不是那个谢天得了去,是那个老东西占了你的便宜,占了他孙子的便宜。”
敖子书的身子开始哆嗦起来,茹月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我还要跟你说,我跟周先生睡了!”敖子书的头轰的一下,猛地抬起头来,见茹月眼里全是泪水,却像笑得很开心,他恼怒地一巴掌就抽过去。
茹月却昂着头迎上,闭着眼睛好像很享受一般,“再打重点儿,当家的,你可好久没再打我了!”敖子书举在半空的手哆嗦着,猛地转身冲出了天井,过门槛时不小心一个跟头绊倒,马上又爬起来跑远。
茹月尖声笑着,眼泪却簌簌地淌下,临出门口时,她的笑声终于止住了,转身看着正堂,心说:“那个老东西又在里面合计什么呢?”想到梦寐以求的东西终于得到,不禁又得意起来,这次可是真心在笑了。
正堂里静悄悄的,两个人沉默好一会儿,敖老太爷才开了口:“老三家的,你知道我当天为什么不接那《落花残卷》吗?”
“爹早就知道那是假的?”
“不是,因为世上根本就没有《落花残卷》这一说,就算当年真是敖家撕去了《落花诀》的最后一章,用意正是为了断落花宫的根,如何还会把那东西继续留着?”
沈芸听了一惊,颤声问:“爹,这到底是真是假?”
“你说呢?”敖老太爷看着她,道,“真假并不重要,我姑且这么说,你便也姑且这么听着,岂不闻《石头记》里曾经写道,假做真处真亦假?我只知道这十八年你为敖家,可是尽心力了!爹心里有数,总记得你的好。”
沈芸听了不禁心里一热。老爷子叹了声:“我虽然老了,可并不糊涂!十八年的时间不短,人什么心性也都摸了个清楚。老三家的,不管谣言实话,不管是真是假,爹总认你这个儿媳妇,总想你能留在敖家,我想少方也是这个意思。”
沈芸眼里已闪动泪花,哽咽着说:“爹,我不会走,当年我答应过少方后,便再没想着离开过。”敖老太爷脸上露出了笑容,只点了点头。
外面,天气晴好,树枝竹叶动也不动,但实际上还是有风,风也永不会停止。只是风少了后,有些事便可告一段落,等着再次风起,等着雨闪临降。
七、水火篇
1、落花境界(1)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此句一读,便得无上妙感。动中有极静,静中有极动,有云外之思,有惜叹之情,妙香远闻,体气欲仙,只是画境不可落实。
一叶落,知劲秋;一月圆,知宇宙。
一朵微花,万种风情;一枝竹叶婆娑,透尽大千消息。
所谓目光有限,心灵无限。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眼前诸般热闹,不过是瞬时灿烂,用心一想,大境还在平和,在恬淡,在空明,在清灵。
《落花诀》的修炼,更重于境界。与禅宗、画艺、乐韵所追的臻境相通。
“泪眼问花花不语”是第一境,这一“问”,就有欲望的撩拨,便起冲突,便有失落;“花不语”,便生幻灭,便要探求,便是有我之境。嫉恶如仇像方文镜者,血气方刚如敖谢天者,之所以苦苦追寻《落花残卷》,而终不可得,便是没进第二境。
无我之境,便是没了意识,没了欲望,风动,幡动,而心不动。花自落,燕自飞,雨自飘,人自悠然而立。诚所谓:静中有动动有声,声到无声心即镜。
江南苦夏,便是太湖久在烈日暴晒下,也成一锅温汤。晚上虽肆威略减,着枕时依旧汗流奔涌,一直要挨到子夜时分,方得清凉,只是东方又快发白了。更有那惹厌而挥之不去的蚊子,一夜扰人不得安睡,生生搅了好梦。
夜色里的风满楼,静穆巍峨,月的光气映照下,如沉思老人。像往常一样,敖少广手里牵着“的芦”,带着几个护楼兵围后花园走了一遭,见没什么异常,才又转回大门处。这几天虽说府中闹过些事,难得夜里清静一回,敖少广心里还是觉得兴奋,看着这支由他亲手训练成的护楼兵被招回,自己不再是光杆将军,腰板便也挺得直了。
子书今晚夜读没多久便回去了,也难怪,自从茹月那个天杀的回来后,取代老三媳妇做了敖家主事的人,儿子便吃屈了。每想到这份上,敖少广便恨得牙痒痒,想当初,怎么便叫这狐狸精、丧门星缠上子书了呢!
过道里的风凉快些,敖少广在门口的躺椅上坐下后,正要歇息会时,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心头漫过一道阴影来,这楼里可静得有些怪异呢!他忽的站起,侧耳听了听动静,脸色不由得一紧。跟随他的几个护楼兵见状,也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