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他的几个护楼兵见状,也紧张起来。
蓦然,楼里传来一阵阴风,敖少广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赶忙趴下身去,从怀里掏出一根鹅毛插在门缝间,眼不眨地看着,鹅毛上荡起了一个个白色的小漩涡,他大惊失色,抓起鹅毛站起身,喝道:“这不是从前的风,来人呢!”
外面的护楼兵听了都呼啦涌了进来,敖少广抬头看着黑黝黝的风满楼,面色严峻地一挥手,“围上去,别叫这贼跑了!”
护楼兵们呼啦一下散开,仗弓搭箭,指向了各个窗口,火把晃动处,箭头闪着蓝盈盈的寒光。惊锣也敲响了,刚才还沉静如水的大院骚动起来,人朝这边越围越多,灯笼火把映得后花园如同白昼一般。
敖少广朝着楼上大声吆喝着:“道上的朋友,你已经跑不掉了,还是乖乖地下楼束手就擒吧!”
但楼上那人并没应声,反倒是堂而皇之地点燃了灯笼,敖少广不禁又气又急,这贼的胆子也忒大,正要指挥护楼兵强行攻进去,便听窗户啪的推开,有人双手掐腰站出来,一身黑色的夜行衣,脸上却并不蒙面,敖少广瞪大眼睛,竟有些不敢置信,骂道:“谢天,你这只白眼狼,敖家真是白养了你,恶习不改,居然连自家人都偷!”
谢天冷笑着:“大伯,谢天要干的事怎一个偷字了得?你也太小看我了。”
敖少广气得全身发抖,“你个孽畜,难道拖累敖家还不够吗,还想干什么!”
谢天哈哈狂笑,“杀人放火,欺师灭祖,无恶不作,你们早已经把这些罪名都送给了我,还问我要干什么?敖家什么时候容过人来,好坏不分,黑白颠倒,这个家早就烂透了!”这席话早在他心里憋了好些年,今日当着这么多人骂出来,甚是痛快。
下面的人越来越多,谢天看到大哥和茹月、大奶奶等人也从远处奔来,敖少广又叫道:“谢天,你今天降也得降,不降也得降!你要是坏了良心,连自家人都残杀,老天也帮不得你。
”
谢天悲愤地又是一阵冷笑,火光映照下,脸盘有些扭曲,他挥动着双手吼道:“大伯,大哥,谢天今日回家,本可以和你们平心一叙。可你们实在是把我逼狠了,冤枉我倒还罢了,谁想你们连三婶也不放过,她不过是怜惜谢天,还把我当成个人看,可你们便将种种罪名扣在她身上,还说我坏了良心,你们扪心自问,良心何在,天理何在?”
茹月在下边听他原来是为了沈芸才露头的,又妒又恨,尖声叫道:“敖谢天,你少在上边装君子,落花宫弟子要是能见得人,也就不必藏头露尾了。良心何在,天理何在?你扪心自问过没有?”
大奶奶可不愿意在这场合落在后头,也叫道:“谢天,敖家当年养活了你,可没想养出个贼来,你看看今天这阵势,以为还能躲得过吗?实话告诉你,自从几家书楼被你糟蹋之后,我们早就为你备上了!今天敖家便要替嘉邺镇的父老乡亲除去你这祸害!”
谢天手抓着窗棂,听这婆媳俩数落着,心头涌上一股绝望来,猛然嚎叫起来,便像被逼急的饿狼一样,眼睛里泛出血丝,脖子上青筋暴起,下面人一慌,不觉都向后退了半步。敖少广突然高声叫道:“箭阵伺候!”护楼兵一起抬弓,箭头瞄准了窗口。
1、落花境界(2)
谢天默默扫视着下方,悲哀地问敖少广道:“难道这就是当年射杀我三叔的箭阵吗?”他怅叹一声,“罢罢罢,今晚谢天便替三叔讨个公道,你们不放我,老天也容不得我,谁都能对不起谢天!谢天也就对不起诸位了!”大吼一声,身影飘下。
恍惚间,他看到敖子书拉着大伯的胳膊,叫道:“爹!不能射!”但敖少广还是发号施令,“射!”箭便如蚂蝗般“哧哧”飞来。谢天心想,为何这杀人的利器总是要对着自家人,悲愤中一个凌空飞转,又飘上另一面屋檐。哧哧哧,楼板上钉着黑压压的一片利箭。
隐隐地他听到一个女人惊叫一声,转头就看到茹月煞白的脸色,心中一动。第二轮箭雨又到了,谢天纵身躲过,顺手抓了几只,反甩回去。只听哎哟的几声惨叫,几个护楼兵滚倒在地。他手抓着楼板,悬在屋檐下,吼道:“不怕死的再来!谢天在此,谁敢拿我!”
他听到敖子书在下边喊着,“二弟,你快些走吧,不要再闹了!”又伸手去拉住敖少广,叫道,“爹,不能再射了!你忘了三婶的话了?不能错杀了谢天!”
大奶奶却恨恨地跟上一句,“射!给我射死这个白眼狼!”茹月看着威风凛凛悬在那里的谢天,嘴巴张了张,眼睛里猛地一热,竟有种想跑上去跟他靠在一起的冲动,那样便是死在利箭之下,也落得畅快。
敖少广见两轮箭也没射到谢天,惊诧之下,想起当年三弟少方的惨死,痛苦地举着手,竟是没有勇气再挥动。突然,众人眼前一花,一条黑影已冲上了楼顶,抓住谢天的胳膊一起坠落,人群登时大乱,两人丝毫不耽搁,几个闪晃便越过假山、池塘,翻墙而去,只余下背后萤火虫般舞动的灯火和叫喊声。
他们沿着河棚一口气跑出了嘉邺镇,又转去太湖边。在一处芦苇荡里,两人跳上隐着的乌篷船,不多时,船便划了出去,他们自始自终没说一句话。直到临着岸有段距离了,黑衣人才放下桨,钻进篷里去,点起了蜡烛,扯下脸上的面罩,露出的正是沈芸苍白的面容。谢天却并不进来,兀自直梗梗地站在船尾。
沈芸伸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叹了声,“你总是听不进我的话去,率意胡为!谢天,你何时才懂得克制!”
谢天猛地探进头来,涨红脸子说:“三婶,你自己不敢出头,何必又来拦我?你瞧瞧他们都把你逼到什么份上了!”
“难道像你这样闹腾就能成事?你知不知道现在全嘉邺镇的人都在找你!”
谢天烦躁地说,“让他们来好了,反正在他们眼里,我谢天早就是颗灾星,贼骨头,所有的事都推到我身上也只落得爽利!”
沈芸沉痛地看着他,“谢天,你什么时候才能成熟起来?”
谢天看着她凄凉的神色,心一软,低声道:“三婶,师傅说过的,你本不该是落花宫的人,这些年你在敖家作奶奶做得很好,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快意恩仇了,谢天也不敢牵累三婶再入江湖。可你不该挡我,忍让逃避不是落花宫弟子的本色!”
沈芸吃惊地看着他,问:“谢天,你也这样看我?”谢天低下头喘息着,并不回答。沈芸心下很是失落,暗想:“难道我已被那座风满楼磨得如此不堪了?不,忍让不等于是懦弱,我只是不想再积怨,何止是风满楼的规矩要改,便是落花宫亦是一样,行事总该是光明正大的。”想到这里,她轻叹了声,眼睛满是垂怜之意,“谢天,小时候我最疼你,总怕你受伤,被小人所害。你师傅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不假,可他有一点你不该学,就是仇恨!”
谢天最禁不得她这般软语温言地说话,大叫着:“您别说了!”
“谢天,你当年走的时候我说过,永远不要再去偷!它会毁了你!现在咱们的对手不明,他的目的却很清楚,就是想引你的狂躁,让你仇恨所有的人,与他们为敌!”
谢天欲哭无泪,他慢慢抬起双手,痛苦地抓住头发。沈芸痛惜地抚摸他的头。谢天哽咽着说:“三婶,我难受……我确实控制不住自己,我……师傅下落不明,我不想再像只老鼠那样躲着避着……三婶,再这样下去,我就完了……”
沈芸怎能不知他心里的苦,眼圈红了,却只轻声道:“别说了。将你的气息调稳,融入小周天,忘记外面,凝神观注自身……”沈芸双掌运气贴在他的后心,谢天的脸色慢慢缓了下来,浑身还在哆嗦,他梦语般念叨:“三婶,我忽冷忽热,控制不住自己……”
沈芸并不说话,只全神贯注地慢慢发功,不多时,谢天的头顶便漫出袅袅的白雾。船在湖中泊着,幽静得不像是在人间,只偶尔的有鱼唼水声,波波波儿地响。月华在水面上晕白了好大一片,只是船儿一摇,光影便散,却是粘成团儿的,眨眼弥合了,又摇,再散。
运功毕后,谢天心内宁定,脸色也好看多了,沈芸心里却像塞了铅般,因为对方文镜和谢天来说,总这样拖着只会越来越危险。她想起前些天敖老太爷说起的话,《落花残卷》极可能并不存留世上,难道便要眼睁睁地看着谢天一天天走向崩溃?他是个好孩子,遭受了这么多磨难,依旧良性未泯,她不能再这样看着他受苦,陷于魔道。如今师兄方文镜不知所踪,敖家又不容于他,暗中还有强敌窥伺,此时她若再像从前那样胁从,而不主动站出来应对,良心可真的说不过去了。
1、落花境界(3)
《落花诀》既然是先人创练的,后人为何就不能顺应其脉络,探到它的精髓呢?即便没有《落花残卷》,相信内功修为达到了一定程度,也应该可以参悟《落花诀》的最高境界。非亲身体验险境,便无法领会其中三昧,索性自己便也来修习一下《落花诀》,师兄不在此处,自己或可取代他跟谢天共同参研。若事成,落花宫此后也便没了羁绊,可明行于世;若不成,也算是尽了心力,她一入敖家十八年,不再过问落花宫的事,总是有些愧对师门,这般做也算是作为补偿吧!
想到这,沈芸对谢天说:“天儿,三婶想从今天起跟你一起修习《落花诀》,如何?”
谢天听了一怔,但他马上便领会沈芸的心意,赶忙摇头道:“三婶,谢天绝对不会叫你也以身犯险。”
沈芸笑着说:“怎见得便一定危险呢?我有‘蝴蝶功’的底子,或许便可跟‘落花功’融会贯通,创出一条新路子来!”
谢天苦笑道:“三婶,非是谢天藏私,委实这《落花诀》修炼起来太凶险,若是已找到《落花残卷》,您就是不说,我也愿跟您切磋,现在万万不成。”
沈芸正色道:“孩子,三婶并非跟你说笑,实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作出了决定。如今,《落花残卷》之有无尚难断定,我们与其临渊羡鱼,倒不如退而结网呢!《落花诀》既然是先祖所创,便自有迹象可寻,我们为何不试着去自行解决,而非要处处依托那本真伪难辨的《落花残卷》呢?”
谢天呆呆地看着沈芸,没想到她如此一个娇怯的人,竟有这般魄力,便是师傅方文镜也从没跳出这个门槛来。听沈芸又道:“孩子,三婶是真心想修炼《落花诀》的,练便要从中悟道,找出个解决的办法来,而不是想挟一技之私,用作他途。谢天,你应该相信我。”
谢天眉头紧皱着,显得左右难为,“三婶,你……你让我想想……想想……”
沈芸叹了口气,说:“谢天,三婶只想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后悔修炼了《落花诀》?”
谢天一愣,摇摇头:“我不知道。”
“要换作我是你,便不为它喜,也不为它悲,只把它当作磨炼自身的手段。你不能只看到花开绝美时,也当看到花败苍凉时,重要的是怎样去保持一种平和心态。在我看来,这就是一种修行。我习练《落花诀》,不单单是把它看成一种武功,更要当作性灵上的提升,你懂吗?”
谢天细细地咀嚼着她这番话,有些激动,有些振奋,沈芸给了他一种方文镜从前所没有给予的触动。便像是扒拉开了遮天的乌云,看到星光一样,脑子里也不断地有灵光闪过,心胸一下子便豁亮了好些。“三婶,我愿意跟您一起去参悟《落花诀》。”
沈芸含笑点头,便在这夜风送爽、明月晴照的湖上,两人开始了“落花功”的修习。其中的口诀倒也不繁杂,但这种由一首词中演化出来的武功,确是一篇关于境界开化的大文章,绝非任意一人都能修炼成的。
沈芸一窥其门径,便知道它的妙处就在于跟艺术门类相通相和,只不过用于武学,便像舞一样变化不已,运转不息,飞扬蹈厉,从容中节。落花宫为书而生,因书而立,自然跟文化脱不了干系,说穿了,这《落花诀》倒更像是一种“文功”呢。
沈芸记完它的口诀后,当晚回去便开始修炼。如今,敖家的事已不再经她的手,倒也落得轻松自在,子轩和周雨童新婚三日后,回南湖楼少住一段,正好使她可安心参悟《落花诀》。
没几天,她就隐约感受到了它的精髓脉络,修炼的过程便该是这样的:点滴成泉,慢慢成溪,一开始流淌得很平缓。但在途中不断的有群水汇聚,终成了激浪排空之势,只有最后归入大海,才重新回复了平淡。
她又想起从前跟敖少方一起谈论禅的话题,常爱提吉州青原唯信禅师的那个有名的话头:“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而方文镜和谢天之所以现在会出现走火入魔的迹象,岂非便是执迷于自我境,而进不了彻悟境?
因为有前车之鉴,沈芸练起功来也存着几分小心,并不贸然激进,而是用心去领悟,没想到竟是很顺畅地便通了进去。原来其中的道理她以前跟敖少方都曾有所提及。譬如书法之道,先求平正,再要险绝,复又归于平正。这和禅宗的“山水之见”,跟《落花诀》的境界都有异曲同工之妙。沈芸觉得在修炼这《落花诀》的过程中,少方一直跟她在一起,便等于是两人共修一般。她觉得冥冥中自有天意,俩人虽相伴短暂,心却交得长久了,他的影子总是无处不在的。
敖家自从由茹月掌事后,似乎更乱腾了,好像有一次她半夜里还击鼓鸣锣,惹得大家虚惊一场。大奶奶也多次在沈芸面前哀叹,不该叫这个“丧门星”得了势去,但她也只是笑笑,心如止水一般,只是去悟她的《落花诀》。在她眼里,敖家的这些个事还比不上一个孩子吹泡泡能给她启发。
孩子们用瓶子装了肥皂水,使一根通心草,一头沾着水沫,一头咬在嘴里吹。串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