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月冷笑道:“哟,您以为这敖家还是什么干净地方,人人都想削尖了脑袋往里钻?今天可是在敖家办赏书大会,闹起来对子书没什么好处,我劝你省省吧!”
敖子轩眼见如此盛会,茹月这女人又疯疯癫癫地来寻事,火腾的就上来了,上前质问:“怎么,你今天是来寻事的?”以前他看到茹月行事乖张,知道她心中有说不出的苦处,也还能体谅些个,自从她陷害了娘亲后,便对其厌恶透顶,认定她是家门的祸害。
茹月对他始终是怕着几分,一笑,“我说督学大人,我已经不是敖家的少奶奶了,您也不必这么跟我发火啊!”
众人都围过来看热闹,隐约也听说了这个茹月跟敖家周家的关系,都窃窃私语起来,却没想到孔一白会突然翻脸,“你放肆!”挥手就给了茹月一记耳光,她向后踉跄了几步才站稳,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孔一白居然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她,傻愣在那儿。
只见孔一白脸色铁青,喝道:“在这里给我丢人现眼,还不滚出去!”茹月哪里经受过这样的屈辱,一扭头,双手捂着脸跑了。顿时,人群中暴出一阵哄笑,沈芸见了,不由得暗叹了声,回头看敖子书时,见他呆呆看着远处,眼里闪着泪花。
本次赏书大会的晚宴,便设在前院里,满当当地摆了十二张桌子,有些学子和客人读书累了,便来这里歇息,吃点瓜果点心,喝点热茶,坐在那里交流读书心得。沈芸在整个会场转了一圈后,也来到这里少歇,风满楼里有谢天暗中张眼,应该不会有什么差池,她只担心到晚上会有事发生,今天来的客人中,有好几个瞧着有些面善,仔细琢磨才想起都是孔一白的手下,这么多人来到会场只怕不单单是为保护他们主子的安全吧?
傍晚到黄昏,却是一个悠长的日落,晚霞呈金橘色,在天边良久不散,最后云层化为浅紫,夜幕才慢慢临降。恰好是月圆之夜,玉盘似的,光华如同霜雪。敖家的电灯也亮起来,像珍珠链子在花树中环绕,客人都从后花园退到前院,书棚里各家的藏书都被搬进风满楼里,由护楼兵好生看护,敖少广自是寸步不离,除了安排几个人领着周家的护卫四下巡逻外,风满楼左右倒是密匝匝地站了十五个荷枪实弹的护楼兵。
比起后花园的肃静来,前院热闹得则像大戏院。影壁下,临时支起了平台,四个容貌娟秀的女先生正怀抱琵琶,唱起苏州评弹,那吴侬软语听得人如痴如醉。二十几个下人穿梭一般地上着流水席,客人们三杯下肚后,都畅所欲言起来,场上一片轰鸣。沈芸的那一座离着孔一白不远,也都是些外地来的读书人,彼此客套了几句,便各自吃喝,并不多话。
沈芸不敢多喝,只浅浅地用了一杯,她留心观察孔一白,他脸上虽泛着笑,却像藏着心事,不时地还会朝风满楼方向瞥一眼。酒会将要结束时,沈芸看到千心阁主站起身来,举杯道:“诸位,我想多说两句,胡某万万没有想到赏书大会能办成如此规模。像这样的盛会也许祖辈曾经办过,我们这几十年可是不曾经历。今天我特别高兴,已经有几家书商追着我要筹措善款,还邀我千心阁去参加上海的藏书会,真是替家门增辉,给祖宗脸上贴金呢!我今天要把酒敬给一个人,若不是他,嘉邺镇不会有此盛举,我千心阁更不会有此荣耀!”说着走到孔一白面前,朗声道,“周先生,自从您来了嘉邺,我们各家便喜事不断,如今我等才明白,让子轩当督办,让我们各家捐书助学,都是您的主意,周先生为了嘉邺真是用心良苦啊,我们世世辈辈都会记着周先生的大恩大德!请!”
众人一起举杯应和。敖子轩见他一派阿谀逢迎的话词,暗叹了口气。孔一白起身跟千心阁主碰了下,算是领了敬,环视在场的人,神色中泛起了一丝凄凉:“诸位,今日周某身在这敖家大院,倒是想起一个故友。此人乃敖家三老爷,敖少方。当年他曾抢走周某一件最心爱的宝贝,今日我来向他讨要了。这酒就先敬了他。”说着,便将酒水洒向风满楼所在的方位。
顿时众人一片哗然。沈芸心里一跳,说不清涌上来的是什么滋味,这个孔一白若是不沉迷于仇恨,该有多好!敖子轩听了孔一白此话大为诧异,脱口问道:“岳父,当年我爹欠了您什么?”
孔一白转头瞧着他,笑了笑说:“此乃天机,不可泄露。此事只有我与你父亲知道。来,诸位,周某诚蒙嘉邺父老的喜爱,诚惶诚恐,只怕接下来做的事要愧对你们了。”那几个楼主还以为他喝多了,说话有些词不达意,又是一番奉承。
敖子轩眼见时候到了,不耐他们再啰唆,站起来朗声道:“下面,由我来宣读捐书名册和今后四大书楼新创的藏书通则。即日起,各大书楼都要废除旧制,按藏书通则行事……”他从怀里掏出那份《联合公约》,大声念起来,下面的人群鸦雀无声,静静地听着。
3、赏书与盗书(4)
沈芸正留心看几位楼主的反应,忽觉得右面的人群一乱,转头一瞧,看到一个戴白色凉帽的女子正闪身朝侧门走去,后面有几个人在人群中穿梭着,朝她追赶,沈芸心中一动,暗说这是雨童,难道她不曾被孔一白送去上海?当下忙站起身,也挤进人群里。
她对敖家的地形相当熟知,几个闪晃已便赶到前头。周雨童已飞快地跑起来,跑到花园的后墙处,待发现是个死角时,想转身已来不及了,后面追兵将到。正惶急时,沈芸已闪出来抓住她的手腕,腾身跳到假山上,她大惊失色,想叫时又被沈芸捂住了嘴巴。
几个人已经跑到假山旁东张西望,嘀咕着:“明明看见她跑这来了,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果真看清是大小姐?”“没错,我看得真真的!”“那好,散开来找!”
待那几个人散去后,惊魂未定的周雨童才看出眼前这个“男人”原来是沈芸乔扮的,不禁又惊又喜,叫了声妈妈,一头扎进她的怀里。沈芸疼爱地抚摩她的头发,笑问:“你不是被送去上海了吗,怎么又突然回家了?”
周雨童惊恐地瞪着大眼睛,说:“妈妈,我有一种预感,爸爸可能要做一件坏事,所以才会派那个茹月将我送走!可我怎么能放心得下子轩呢?”原来,她被茹月和几个护卫强行弄上船后,在前往上海的途中越想心越不安,终是找着个机会偷偷跳进水里,逃了出来,到得嘉邺镇后,害怕被父亲的人抓到,又在一条船上躲到天黑,方才进了门。
沈芸听她这一说,大为感动,又将她搂紧了,雨童小声地抽噎起来:“妈妈,那个茹月对我说,我爸爸不会放过四大书楼的每一个人,说是血债血偿……”说着,就禁不住打个寒噤,“妈妈,您一定要阻止我爸爸作恶。要他害死了人,子轩一定会很难受,他绝不会原谅爸爸的。”
沈芸竭力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好孩子,没事的,妈妈不会任由那些事发生的。”周雨童对于婆婆的本事倒是极相信的,又问,“那我能帮着子轩做些什么呢?”
沈芸沉吟了下,温声道:“雨童,你爸爸既然知道你逃回来了,花雨轩那边肯定是有人盯着,此处偏静倒不会有什么人来,你姑且便呆在这,哪儿也不要去,等我回来,知道吗?”
周雨童使劲点头,沈芸此时也预感到有事要发生,不敢久呆,起身跳下假山。才要走,又听到周雨童在上边叫了声妈妈!她回头看去,黑暗中看不清雨童的面目,只听她哀求说:“别伤我爸爸。好吗?”
沈芸答应了一声,便飞快地离开了,又转去会场,此时,敖子轩的《联合公约》即将宣读完毕,“除西风堂内堂、千心阁顶阁、太月院顶楼和风满楼顶楼的珍本不予开放外,其他各楼书册每月择日向公众开放。建立交流制和藏书基金,各楼每收一书……”场中的议论声也越来越响,沈芸走回原位子坐下,瞥见几位楼主的脸色都变得铁青,而孔一白的眼神则总往风满楼方向瞟,她心想,难道他要趁这个机会在风满楼里搞鬼?
敖子轩此时已经念完了《联合公约》,说:“各位,这便是我嘉邺镇今后的藏书制度,有什么问题的,现在便请提出来。”一挥手,下人们便将早已预备下的公约书散发给在座的每个人。
西风堂主看看千心阁主和太月院少主,又看看表情木然的敖子书,站起来冲着孔一白一抱拳,“周先生,莫非这便是你刚才所说的愧对我等之事?也就是说,您也是赞成令婿的高见了?”
孔一白微微一笑,只淡淡说了一句,“你以为呢!”
西风堂主摇头叹息,“我以为先生绝对不会赞成如此荒谬之事,其他各楼书册每月择日向公众开放?真是可笑,那岂非是说我等私家藏书已变为公有,几百年来花费无数金钱与心血才珍藏下的书,都要化为乌有?我说敖子轩敖大督学,人说落花宫的人歹毒,没想到你更心狠,他们是暗偷,你倒是替你敖家明抢了!”
“可不是怎的!”千心阁主索性一拍桌子,站起来,“怪不得敖家办此书会这么大的排场,原来是鸿门宴,想事先叫我们都露露家底,然后便要来个一锅端啊!”又转向敖子书,喝道,“敖子书,你身为风满楼楼主,想来也是赞成敖子轩此举了?那是不是今天咱们大伙儿便一起先登登风满楼,以示公平呢?”敖子书表情漠然,他心中当然不赞成三弟的主张,但又不好当众多人的面驳他,只有摆出副老僧入定状。孔一白却始终不动声色,静听几家楼主发言。
沈芸看到太月院少主也站起身,两眼霍霍有光,大声道:“诸位,你们有些人来得偏远,想必还不知道这督学大人跟落花宫的人之间有什么瓜葛,且听我跟各位摆一摆!”
敖子轩听了这话大怒,正要出言呵斥,猛听得东墙角传来一阵急剧的鼓声,顿时,场上的喧闹声先是一低,随即又像被捅了的马蜂窝,嗡嗡乱嘈起来,台子上的女先生也抱着琵琶四下张望,几个下人已飞快地跑去查看究竟。沈芸心中一凛,要知道除非是发生了紧要事,不然这惊鼓是不能胡乱敲的。
鼓声便像雨点般地响着,似敲在人的心上,突然,远处有人大声喊:“少爷不好了!有人偷书正往墙外跑呢!”众人又是一惊,便在这时,一声凄厉的枪声划过夜空。沈芸再也顾不得隐藏行迹,快步跑过去。那个方位正是雨童藏身的地方,她只求自己赶去的时候还来得及。
3、赏书与盗书(5)
前方火把晃动,密集的枪声像爆豆子似的,她一个空翻跳上矮墙,抄近路朝鼓声传来的地方奔去。转过一座假山时,鼓声突然停了,又断续地敲得两下,终于恢复沉寂。沈芸飞身一跃,蹿进了放大鼓的凉亭里,月光下,那个写有敖字的鼓面溅满鲜血,有密麻的弹孔。鼓架下倒着一人,沈芸一把抱起她,见是雨童,她的手掌捂着胸口,血正汩汩地往外涌。沈芸心下登时一片冰凉,喉咙像被什么堵塞了,她托着雨童的身子无力地跪倒在地。
周雨童艰难地睁开眼睛,依稀辩出是沈芸,涩声说:“快!妈妈,他们把书……”
沈芸终于叫了出来,“雨童……”泪水迅速地滑满脸颊。
周雨童喘息着,“我……我……”竟是无力再说出话来。
沈芸心如刀绞,抱住雨童,颤声说:“雨童!子轩就要来了!你等等他……”她的泪水打在周雨童的脸上,雨童想笑,想叫子轩的名字,终是笑不出,叫不出,看着天上的月亮、星星,明亮璀璨,每一颗上面都幻化出子轩的笑脸,她想伸手去摸,却软绵绵地没一丝力气。那些星星开始一点点地向后退,越退越快,光点也越来越暗,终于消失了,她觉得自己的身子轻飘飘地飞起来,依稀还看到婆婆在抱着她痛哭,身子却像羽化了般,飞过凉亭,飞过假山,飞上墙头,脚下灯火晃动,子轩就要赶到了,可是,她却再也听不到他的呼喊了……
周雨童的手一滑落,沈芸的心似也停止了跳动,木然地看着死在自己怀中的雨童,脑海里一片空白。猛地,有人从她怀中将雨童抢去,却是敖子轩赶到了,他一下子扑倒在她身上,大声叫着:“雨童!雨童你怎么了?你醒醒,是我啊……”
沈芸昏沉沉地站起来,泪水簌簌地流下来,痴痴地看着眼前这两个生离死别的孩子,脑子竟出现了另一幅画面——敖少方颤抖着嘴唇,血水汩汩地向外冒着。她哭喊着,“少方!你为什么要这么傻?你就舍得丢弃我们母子俩,一个人走吗?”敖少方面如死灰,嘴唇动了动,她忙贴近他嘴边听着,他的声音很微弱,“你……你留下了?”她含泪点头,“少方,我永远不会走,不会了……”
敖子轩死死地抱住周雨童,号啕大哭,嘶喊着:“雨童!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是我啊!雨童你不能走!”他把头埋进雨童怀中,这辈子不想再起身。沈芸将头上的帽子扔掉,转身去搀扶儿子,但他就是不肯起来。
敖少广、孔一白带着人也赶到了,火光下看见沈芸站在一旁,都是一愣。孔一白一见倒在血泊里的周雨童,身子猛一晃,前后摇摆起来,手下人赶忙扶住了他。他呆呆看着女儿,苍白的小脸上还噙着一丝笑,便像是睡着了一般,哪里肯相信她已经去了?她小时候熟睡了,也便是这个样子,像做着好梦,梦到了妈妈爸爸,她怎么可能就离自己去了?
孔一白猛地一振双臂,推开手下,粗暴地一把将敖子轩扒拉到一边去,蹲下身去抚摸着血泊中的女儿,头发、下巴、耳朵、眉毛,就是不敢试她的鼻息,心里悲哀地想,“雨童是睡着了,不是……”终于,他颤抖的手放到女儿的鼻子上。顿时,他脸色骤然变得苍白,慢慢拉起周雨童满是鲜血的小手,盖在自己的脸上,喉咙里一阵咕噜,终于发出一声压抑的悲号,泪水从手指缝里挤出来。他看到身穿童装的雨童朝他跑来,他看到身穿洋装的雨童朝他张开双臂,他看到身穿白色婚纱的雨童在面前旋个圈子,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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