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定是没考进尖子班心里正堵得慌吧,我心想。
然后举起相机,悄悄地把两个表情各异的人一起拍了进去。
No。12
终于广播大喇叭响起来,要求所有同学按照班号排队等待班主任人选抽签大会。围墙边的人哗啦一下子都散了。其实他们早就找到自己的班级了,只是还都围在那里寻找其他熟人的去向。我趁机移动到墙边,直接绕开前两个尖子班,从三班开始,以极快地速度寻找着自己的名字。
由于过分专注,我根本没有余光来看顾周围,所以挪动到五班的红榜前的时候,跟一个男生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我的颧骨磕在他的肩膀上,疼得我当场就蹲下去哗哗淌眼泪。不是我娇气,生理反应实在控制不住。
好半天我才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男生挺不好意思地伸手递给我几张面巾纸,我连忙把脸上抹干净,仔细一看,竟然就是刚才被我照进相机的男生。
“同学实在对不起。”他很诚恳地鞠躬,毛茸茸的寸头晃了晃。
“没事。”我摆摆手,抓紧时间继续看榜。
很巧,我就在5班,耿耿这个名字写在第四行的正中央,很好认。
更有意思的是,我右边那个名字,竟然叫余淮。
字面上看着没什么,可是念起来,耿耿于怀,有点好笑。
我就自己咯咯傻笑起来,突然发现我身边的男生也盯着红榜在笑。
被我盯得不好意思,他摸摸后脑勺,指着红榜说,“我名字左边的那个人叫耿耿,跟我的名字连起来,正好是耿耿于怀。”
另一只脚
No。13
我说,哦,我就是耿耿。
后来回想起来,你说人这一辈子有几次机会能用“老子就是XX”的句式对别人说话?
他张口结舌半天,然后才想起来微笑,说,我叫余淮。
这个男生长得……挺让人没印象的,小麦色皮肤,小眼睛,笑起来眯眯的挺可爱。白T恤牛仔裤,干干净净的,一看就是个乖孩子。
我点点头,说,以后就是同学了。
他说,是啊,以后就是同学了。
我说,今天天真热啊。
他说,是,是挺热。
我又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啥了。他也张了张嘴,好像因为每次都是我来起话题而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然后我们就都笑了。操场的另一边是闹哄哄的排队胜景,这一边是孤寂的大排红榜,和两个社交障碍的新同学。
No。14
男生一列,女生一列,看长度,竟然很均衡。
女性能顶半边天,谁说女子不如男。
大家都在谨慎地打量着新同学,队伍后面就是黑压压一大片家长,整个操场就像动画片里面的日本牛肉锅,虽然食材都是一排一排码得整整齐齐,可是还是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腾腾的泡泡。
排队时间太长了,也不知道主席台上到底在搞什么鬼,中国就是这样,台下的围观群众永远不知道上面的人在做什么,别人鼓掌你也跟着呱唧呱唧就对了。
不小心打了个哈欠,特别充分的那种。
余淮站在我旁边,问,“昨天晚上没睡好?”
我大笑,周围人纷纷斜眼看我,于是我赶紧闭上嘴。
“恭喜你,终于找到话可以说了。”
余淮翻了个白眼。我猜是这样,因为他眼睛太小,我也看不清楚。
“反正我昨天晚上没睡好。”他说。
“正常,我小学每次运动会前一天晚上都睡不着。只要第二天有大事儿,我就失眠。根本上这都是心理素质差的表现。”
他没说话。
但是他在看我。
我装镇定,不到一分钟就失败。我刚说过,我心理素质差。
“看你小姑啊?!”我低声骂了一句。
他惊讶地张大嘴,“我靠,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我才发现,你说话特像我小姑姑。”
我怒视他。
他结结巴巴地说,“表情、表情也像。”
No。15
就在这时候主席台上的副校长开始对着麦克风“喂喂喂”,喂起来没完。
校长说了什么我都没怎么听,我满脑子都是他小姑姑。
末了,趁着校长三句一顿大喘气的空隙,我不甘心地问,“我长得那么老吗?”
他忙不迭地摇头,还挺识相的。
然后说,“我没说你们长得像。我小姑姑比你好看多了。”
最欠扁的不是这句话,是他的语气。
认真,无辜,且诚恳。
“我小姑姑也在振华。”他再接再厉。
这回倒是我吃惊了,“你小姑姑多大?”
“和咱们同岁,”他顿了顿,“你属兔还是属龙?”
我在心里问候了他祖宗十八代加上小姑姑,“我属……虎。”
“哦,前辈。”他微微一欠身。
他妈的。
“是虎尾巴,”我强调,“年末。”
他摇头,“你就是属虎屁股,也是虎。”
我无语,只能把话题拉回到他小姑姑身上。
“那你小姑姑也是新生吗?在哪个班?”
他歪头愣了半天,才轻轻叹口气,“一班。”
“靠,”我完全不再计较刚才他对我的不敬,瞬间觉得自己能像他小姑姑简直是一种莫大的荣誉,“你小姑姑是个牛人啊!”
“是啊。”他看着天,不知道在想什么。估计又是在纠结尖子班的问题。
“不过,你们同岁,为什么你要叫她小姑姑?”
他扳着手指头开始算,“中考结束之后我爷爷过60大寿,但是其实我曾爷爷是她外公的大哥,所以她妈妈是我的姑奶……不对,呃……我爸爸叫她妈妈姑姑……所以……”
我脑袋里面的神经元已经被捣成了浆糊。
“所以你就叫她姑姑?”
“大人是这么说的。”
“那她叫你什么?”我笑喷,“过儿?”
No。16
然后他就把我晾在一边不搭理了。小姑姑的话题无法继续下去了。
主席台开始一片混乱。各个班级的家长代表上台抽签选择班主任,我百无聊赖地低头玩相机。
翻到大叔和余淮的那张,忍不住笑出来,歪头仰视身边臭着脸的余淮。
也许是弥补了小眼睛的劣势,挺直的鼻梁和深刻立体的骨骼构架让他的侧脸远比正脸好看。我想都没想,抓起相机就照,那一刻阳光从他头顶倾泻而下,时机好得不得了。
然而“咔嚓”一声吸引来了包括余淮在内的周围所有人的目光。
我保持着照相的方向和姿势,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一行为。
“你……”余淮面色尴尬。
“我……”我突然镇定下来,“同学,你让一让,挡我镜头了。”
他淡定的眼神戳穿了我所有的伪装。
余淮耷拉着眼皮讥讽地看着我,往旁边一闪身,刚才被他的脑袋挡住的大太阳就在取景框中金光灿烂地晃瞎了我的狗眼。
No。17
我们班主任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教物理,叫张平。他站在那儿,几乎和黑板融为一体。
排队进教室的过程中就听到很多家长不满的抱怨声。
“刚才穿亚麻连衣裙那个女的,非要上去代表大家抽签,也不征求意见就自己往台上走,那是谁家家长啊,也真好意思。”
“就抽到这么个新分配的小老师,还是男的,能管好班级吗?第一次教课,什么水平都不知道。”
“看那长相就镇不住这帮学生。这班级要是乱套课怎么办啊。”
我突然很好奇。
三十年后,我也会成为这样为了子女关心则乱毫无逻辑和涵养的大婶吗?
又或者,富有逻辑,富有涵养,可是从不为子女慌乱,就像我爸我妈?
我突然转过头去看余淮。教室的座位并没有分配,大家都是随便坐,很自然他又坐在我身边。那一刻我脑子里面有个荒谬的问题,这个男生要是当爹了,跟儿子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呢?
这教室里面每一个用淡漠表情掩饰期待和兴奋的孩子,每一个自以为站在比同龄人高出一大截的平台上的佼佼者,每一个充满了各种期望和目标并志在必得的未来赢家,三十年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假期见各种亲戚,被大人摸着头夸奖,他们说,啊哟,振华啊,进了振华不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北大清华吗?
我笑。
当年的沈屾,在我们心里,也等于是一只脚踏进了振华。然而真正决定命运的,却是另一只脚。
我轻轻地叹口气。
余淮转过头,“你怎么了?”
我大脑短路,脱口而出,“你说你要是当了爹,是什么样子啊?”
他满面通红,我也是。
这是怎么了?我发现,自从考上了振华,我的智商原地不动,情商却朝着尖子生靠拢,稳步下降。
很长时间,张平在讲台前整理各种即将分发的资料,班里面新同学窃窃私语互相介绍,我们却像两尊石雕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
就在我尴尬地偏过头去看窗外阳光曝晒下熙熙攘攘的家长们的时候,他突然很认真地说:
“保守估计,那应该取决于孩子他妈是什么样的人。”
喂,所以我们坐同桌吧
No。18
我笑了,他如释重负趴在桌子上,好像刚参加完一场重大的考试。
“你脑子里面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他皱着眉头,半张脸贴在桌面上,转头看我。
“没有啊,”我辩解,“我就是突然很想知道我们大家几十年后的样子。”
他不再用鄙视的目光镇压我,眼神飘向窗外,好像也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可能会像我们的父母吧,”我继续说,“毕竟是遗传嘛。”
余淮摇摇头,“那样多没劲。”
“什么?”
“我是说,人就这么一辈子的时间,你前半辈子观看你父母的生活,后半辈子还要再模仿复制一遍——你亏不亏啊?”
我默然。话是这么说,可是谁能担保我们不重蹈覆辙?也许父母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简单无聊,他们也有理想和憧憬,无论是对生活还是对爱情,就像此刻的我们。可是他们也和我们一样,高估了自己的创造力和运气。
就像我爸我妈曾经那样反叛而浪漫的婚姻,荣辱与共,死于非命。
“不过……”余淮转过头来看我,笑眯眯,“你这女生真挺好玩的,真的,挺有意思。”
他说我好玩。有意思。
很多很多年之后我对着各大公司网申系统的Opening Questions发呆,这些变态的国企外企总是要我们用100字左右来形容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总是语塞。
我有时候开朗,有时候木讷。有时候认真,有时候懒散,有时候热情,有时候冷淡,性格中找不到任何一丝压倒性的鲜明特点。每当那个时候我就会想起,有一天下午,热气腾腾的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有个第一次见面的大男孩趴在桌子上用懒洋洋的语调瓮声瓮气地说,耿耿,你真好玩。
No。19
张平敲敲桌子,咳嗽两声开始讲话。
他说,欢迎大家来到振华,大家对这所学校有什么问题的话尽……量不要来问我,因为我也是新来的。
我们笑,他也露出腼腆的笑容,好像成功讲出一个笑话,如释重负。
张平的头发是偏分,而且分得很明显,略长的半边刘海让他看起来有些像农村版谢霆锋。他的眼睛和余淮一样小,我有时候很难找到他目光的焦点。
在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教育背景之后,他开始让大家记录开学时间、第一天上学需要上交的教材费学费班费、新生军训的安排……大家拿出纸笔刷刷地记,我余光无意捕捉到余淮写字的样子。
不知道这是不是尖子生的独特魅力。哪怕是一个站在墙角其貌不扬的眼镜男,佝偻背,两眼无神,只要一坐到书桌前开始写字算术,那种姿态就散发着一种专注的霸气,何况是余淮这种高高大大的清爽男孩。他略略低头,整个人被阳光和阴影一分为二,眼睛低垂,没有驼背,握笔姿势正确,下笔如飞,字迹清隽,这样的姿态,偏偏不知哪里又有点漫不经心的懒散劲儿。
我轻轻把相机打开,将照相声音调为静音,刚刚鬼鬼祟祟地举到一半,他就皱着眉转头看我。
“你怎么跟狗仔队似的?”
“能不能别这么自恋?你以为你多好看啊?”我嘴硬。
“我怎么不好看?我不好看你干嘛拍我啊?”
前面的女生诧异地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眼镜片反光,明晃晃的,我俩赶紧闭嘴。
她转回头继续写字,我很小声地学着刚才余淮的语气:“‘我怎么不好看’?啊呸,你真好意思。”
他不理我,继续认真记录缴费清单,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行云流水。
我被晾在半路,有点尴尬。
过了不到半分钟,他突然大吼:“你愣着干嘛呢?我给你机会了,你到底拍不拍啊?!”
这回,是大半个班级都回过头来看我们。
No。20
张平看到了,嘿嘿一笑,
“哟,相机都带来了?也别光拍一个人,给老师也照一张!”
全班开始大笑,起哄。我脸红了,但也大大方方地站起来给张平照了一张,他摆着V字手势笑出一口白牙,活脱脱就是个欢乐的农村青年。
然后在张平的号召下,全班同学扭过头朝着我的方向微笑(当然也有很多木讷腼腆的同学丝毫没笑,目光苦大仇深),我们有了第一张合影。
班级的气氛瞬间轻松了很多,他中断了冗长的各项通知,突然倚靠在讲桌上开始跟我们语重心长地讲起自己的高中生活。
我们津津有味地听着,末了,他长叹一口气说,“你们长大就知道了,高中时候交到的朋友,最贴心,最难得,最真诚,最长久。等到了大学,人都变复杂了,很难再有真心相待的同学,哪像现在,你们是最好的年纪,最好的时光。”
同样的话,初中老师也说过——初中交到的朋友,最贴心,最真诚,因为高中的时候人都变复杂了……
虽然各执一词,然而共同点在于,人越长大,越复杂,交朋友的难度和成本都在极速上升。
只是当张平慢慢地说出“最好的时光”这几个字的时候,我心底忽然变得很柔软。
我转头对余淮说,“喂,赶紧,把最好的时光几个字写下来。”
“为什么?”他又拧上了眉头。
“不为什么,你写字好看,翻到新的一页,空白的纸,写上,最好的时光,要大字!”
他疑惑不解,但还是照做了,依旧是那么好看的姿势。
在他即将完成“光”字最后一笔那张扬的转折时,我按下了快门。
画面上的男孩,挺拔温和,在光和影的纠缠中认真专注地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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