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清把自己的计划说了一遍。最近她隔几日便到澜江边恨水,抽水机无论如何是指望不上了,但是她实习时见过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开凿的、已经废弃不用的、开在土岭脚下、覆盖整个乡镇灌溉系统的水渠。当时只要把水抽到这种高渠之内,所有低于水渠的田地都能得到灌溉,那样的工程不需要钢筋水泥,只需要铁锹、铁铲,但是需要大量的人力投入。
她考察过周围的地势、土质,曾经设想过,如果给她足够的人手,在澜江岸边选择一个坡度缓和的地方、构筑两端封闭的阶梯式壕沟,在乐阳东面连绵的土岭脚下挖一道长长的水沟;然后把水一级一级往上引,先通过壕沟引上河岸,再引入长水沟;长水沟地势高,可以流入连通乐阳县的任何一片稻田的沟渠,最后整个乐阳县的田地都能得到浇灌。
至于往高处引水,可用水车车水,也可用水桶荡水。大量的人力日夜轮班开渠、往高处引水,十天之内应该就可以有清水进田。这个工程一旦建好,再碰上大旱之年,农人们只要排班往高处引水就好,乐阳将不再受旱灾困扰——除非澜江干涸。
然而她只能想一想罢了,乐阳县老幼男女加在一起不过十万人,即便县令刘镜湖出面,说动了所有劳力都加入这个工程,人数大概也不会超过两万。
景宏手里有九万五千精于挖坑的士兵,这些士兵听命行事,不要工钱,也不会怠工、逃跑,德清怎不欣喜若狂?
顾氏等人听了德清的计划,惊得目瞪口呆,景宏也是愣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清妹妹,你说什么?让我的士兵去给你挖渠、引水?”
德清纠正道:“徐师兄,不是给我、而是给乐阳县全县百姓挖渠、引水,水渠一旦建成,将造福千秋万代,徐师兄将千古流芳、为世人传颂。”
徐景宏嗤道:“你少往我脸上贴金!让兵士挖水渠?历朝历代都没有这个规矩!”
德清道:“徐师兄,我记得西疆和北疆的驻军都有屯田,军屯是为了自给自足;而今你手下官兵的军饷拨自国库,而国库银子缴自农户,现下你让官兵帮忙修渠,跟官兵亲自屯田正是同一个道理呢!”
景宏沉思,德清继续道:“要不,我们去找刘师兄商量商量?如今刘师兄是乐阳县令,开渠的事也要经过他的同意才好办。你们俩一文一武,搭伙干活最好不过了。”
刘镜湖雄心勃勃,如今正为秋旱焦头烂额,多半会同意。
如此,徐景宏出人、刘镜湖出力,万一上面就利用军队开渠一事怪罪下来,刘尚书、徐将军都会各自出面维护儿子、共同担责,罪名便可由大化小、由小化无。她籍籍无名,只不过出了一个主意而已,怪不到自己的头上。此事稳赚不赔,德清非常乐于推动,而且,她估计元熙帝大概也不至于那么迂腐,真会追究景宏和镜湖的责任。
提起刘镜湖之后,景宏略微犹豫一会便答应了,让身边的一个人立即去县衙请人到杨家商量。
一个时辰之后刘镜湖就到了,去请人的兵士只告诉了他,红土村杨家有人在等他商量很重要的事情,却没有告诉他到底是什么事。他一听,以为杨家出了大事,换了衣服便立即上马跑来了。
刘镜湖一进门,便看见德清景宏坐在院子里正谈得兴起:两人的头几乎碰在一起,德清嘴角含笑,手握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拉着什么;景宏满面风尘,低着头往地上看,眼睛却不时偷觑德清。
刘镜湖心里一松、又一紧。
德清看见刘镜湖来了,笑着招呼:“刘师兄,快来坐下,我有个好主意!”
徐景宏则道:“刘师兄,我回来了,以后也不走了,大概能陪你过完这一个任期,你高兴吧?”
刘镜湖对德清微微颔首,却对徐景宏道:“徐师弟来得正好,最近乐阳大旱,我忙得不可开交,偏平岭镇出了一桩要案,你人手多,可否借我些使一使?”
徐景宏笑道:“有何不可。”
不出德清所料,刘镜湖听了她开渠、引水的计划之后,二话不说就同意了,这让景宏非常郁闷。
用过午饭之后,师兄妹三人立即前往澜江边考察地形,顾氏依旧让德正跟着姐姐,自己则和仁厚去田里干活。
第二日,刘镜湖一边贴出告示招募木工、铁匠,一边请来各色人物,完善前一日的沟渠图纸,计算水车、水桶以及各处人员数量。
第三日,十万大军开进绿水镇,日夜不停挖渠。
十日之后,第一道水流流进了最靠近高渠的稻田里。
乐阳县熬过了元熙五年的秋旱,德清的稻种保住了。
第49章 049 查疑案嘉铭心惊
这一日,黎会正指使两个小厮、两个小丫环打扫嘉铭的书房,门房遣了人来报:“黎总管,大门来了一个姓杨的公子,说是大人的兄弟,也不知是真是假,您出去看看吧。”
“姓杨的公子?大人的兄弟?”黎会闻言先是一愣,而后恍然大悟道:“不错!大人是有兄弟姓杨,快,快跟我出去迎接!”
姚大舅的押镖队伍,安全第一,他们每日算准了行程,日出才走、日落必歇,如此走走停停的,一行人反落在了驿站信使的后面。十日前嘉铭就已经收到了德清通过驿站送出的信,知道这几日德方要到京城来,因自己每日一大早需到衙门当值,便吩咐了黎会清扫屋舍、安置器具,然后每日留心上门客人、务必不要错过了。
黎会看到嘉铭郑重其事,便有些担心自己认不出来人误了事:“这些日子上门拜访的人不少,姓杨的也有过那么几位,我们又都没见过杨公子,弄混了可要闹笑话呢。”
嘉铭笑道:“会叔不必担心,杨大公子与杨二姑娘长得很是相像,你见过杨二姑娘的画像,一见杨公子就能认出来。”
黎会急冲冲走到门口,果然一眼就认出了德方:十三四岁的少年郎,腰背挺直,头扎玄色发带、一身月白袍子,含笑站在阳光下,面庞、眉眼与姐姐有七八分相似,不同于姐姐的灵动娇俏、神采飞扬,他英气勃发、俊逸利落。
黎会心下暗赞,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同时心里为自家少爷欢欣不已。
德方看见门房带来了一位衣着朴素、行动稳重的老人,心知是个管事的,微微躬了身拱手道:“敝人象州郡乐阳县杨德方,上门拜会同乡兄长黎传芳,请老伯代为通传。”
黎会一把扶住了他,笑道:“杨公子,快请进,快请进!老奴是黎宅的管家黎会,少爷上衙门去了,几日前就吩咐老奴打扫房舍等着公子上门,如今可把公子给盼来了!”
在黎会的精心安排之下,德方先是洗去一身风尘,而后吃了一顿大餐,接着歇息了一个时辰,醒来后又看了半个时辰的书,嘉铭这才从衙门回来了。
嘉铭初看见德方,也是微微愣了愣神:德方长得几乎跟自己一般高了,不知八妹妹现今如何?
嘉铭热情依旧,可是德方却敏感地发现,四哥有些地方已经不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他却又说不上来。
两人寒暄之后,德方说起家乡的秋旱:“……家家都担水浇苗,漓河里的水只剩了浅浅一层,我出发的时候,很多稻苗都要被放弃了……二姐姐从南疆得回的稻子全种下去了,家里雇了人担水,专浇灌那些育种的稻苗……”
嘉铭仔细听着,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你姐姐亲自担水去了?”
德方道:“那倒没有,我娘不让。姐姐——姐姐还好,她主意正,家里人都依照她的话干活。”
嘉铭又问:“乐阳大旱,刘师兄身为县令,应该很着急吧?”
德方笑:“刘县令虽刚上任不久,却一有空就微服上山下乡,对了,还花钱雇了四弟做向导呢,可把四弟乐的……后来大旱,黎县令更是天天往田间地头跑!他那样一个白玉般的人,如今满嘴燎泡、晒得可黑了,比二姐姐还惨——”
德方突然打住,转了话头道:“四哥,你这宅子所处地方倒幽静,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嘉铭心里咯噔一下,却笑道:“你能喜欢这里,那是最好不过了,估计明年夏天先生就会回殷京来,到时你肯定也要跟着回来,我把这间屋子给你留着。对了,我听说徐师弟往南疆去了,不知他经过乐阳的时候你有没有见着?”德清的信里,对两位师兄总是一笔带过。
德方道:“那是四月间的事了,徐哥哥恰在二姐姐及笄那一日路过乐阳,顺便给姐姐送了礼物。对了,徐哥哥说九月份还要经过乐阳,四哥,南边又要打仗了吗?”
徐哥哥!嘉铭看着德方酷似德清的脸,不禁想伸手封住他的嘴巴、不让他说话,最后却道:“我也不清楚,不过南诏去年才吃了败仗,应该不会那么快又开战。对了,这几日衙门事多,三日后我才能请到假送你上凤郡,接下来几日先让会叔陪着你在京城走走看看……御道街上有很多笔墨铺子,你看上什么,就让会叔给你买回来。”
德方不好意思道:“四哥,你把我送到陆府,我跟着陆府往来殷京、凤郡的人前往凤郡就好,四哥无需特意请假送我。”
嘉铭笑道:“我请假不是为你,是为我自己呢。一来,我有些想先生了;二来,入职之后事务繁忙,我也是想离开衙门几日、偷得一些闲暇。”
晚上,待德方安置之后,嘉铭想起白日查阅太子案卷宗时的疑惑,便在书房见了黎会,向他问起当年的一些人和事:“当日审议刺太子案的,为什么不是大理寺卿桂垠春、而是刑部尚书冒庭亮?”
黎会皱眉想了一会,道:“刺太子案发的前一年秋天,桂大人的母亲去世,桂大人回老家丁忧了。”
嘉铭也皱起了眉头:天河朝有规定,朝中官员升降于二月初进行,刺太子案就发生在前任大理寺卿丁忧之后、继任大理寺卿上任之前,然后迅速结案,这是巧合,还是故意?
刑部尚书冒庭亮,出自天河朝第二大世家岳州冒氏,在元兴二十一年,也就是太祖去世的前一年,被惊马撞翻了车轿、受惊骨折,三月后去世。他的兄弟冒庭华如今是礼部尚书,清且贵,喜欢结交士子,名声很好。冒家,冒家会与刺太子案有关系吗?
黎嘉铭沉吟一会,复问道:“会叔,以前冒庭亮的风评如何?”
黎会答得很爽快:“冒氏跟陆氏一样,家中历代出名士、名臣,冒庭亮本人一甲榜眼出身,为人刚直,三十六岁时出任刑部尚书,断疑案无数,时人谓‘冒铁案’。老奴曾亲耳听到过老爷跟少爷称赞他。刺太子案发之后,由他代替大理寺卿审案,应该是人心所向。”
嘉铭却觉得可疑:“可是那个案子之后,就任大理寺卿的并不是冒庭亮、而是吏部调任的沈合谅。桂垠春丁忧之后,大理寺卿的继任人选到底是谁?”
黎会摇头:“这个——老奴不清楚。”
嘉铭深深皱眉,却只得作罢。
六日之后,嘉铭、德方到了凤郡安平县陆氏祖籍所在地。
陆逸已经与德清分别五年有多,乍看见德方,还以为是德清来了,再一看,不由笑道:“难怪当年忠勇男敢以清代方,果然长得像!像!”
德方赶紧拜倒:“师傅在上,请受弟子之礼!”
陆逸虽下定了决心要收德方为徒,但是毕竟未曾见过他本人,原先心里还有些打鼓、担心德方如寻常村童一般放不开,如今看到他大大方方行礼礼,人虽长得跟姐姐相似,却比姐姐更多一份英气,一看就是个磊落男子。陆逸心内喜欢,打消了心里最后一点顾虑,亲自扶起德方,拉着他便问起功课来,倒把嘉铭晾在了一边。
晚上嘉铭寻得机会,看似随意地跟陆逸闲聊:“前几月弟子翻看以前卷宗,观摩前辈办案手法,颇有心得。只有一事不明,元兴八年的刺太子案,为何审案的是刑部尚书冒庭亮、而不是大理寺卿桂垠春?而了二月份,大理寺卿却换成了沈合谅?”
陆逸微愣:“传芳,元兴八年的案子——可能不会给你办案的启示,算了——元兴七年下半年为师正在京城,那时桂垠春正丁忧,传言继任者是刘松延——就是映川的祖父,为师年底离开,元兴八年春头发生了刺太子案。元兴九年为师自西疆回来时,沈合谅已是大理寺卿,传言映川的母亲与逆贼惠平公主交好,刘家因此受了连累,刘松延没能成功接任大理寺卿……”
原来如此!
嘉铭越想越心惊:继任大理寺卿沈合谅,是蔡妃的舅表兄!当年的刺太子案,除了皇亲国戚,还有冒、刘两大世家卷入,这一潭水,到底有多深?有多浑?
冒庭亮的死,也许并不是意外!他很可能在审案过程中发现了什么秘密!
幕后之人惧怕的东西,如果哪一日被翻了出来,会掀起多大的风浪?
嘉铭突然觉得浑身发冰,他异常想念象州的阳光,他觉得自己或许不该再追查下去。当晚,他提笔给德清写信“……殷京冬冷夏热,为兄颇不适应,打算求师傅帮忙谋一南方县令……”
可是,几日后回到殷京,看到皇城巍巍、人群熙攘,嘉铭又觉得那个未知的秘密是一片巨大的阴云,而拨云见日则是自己责无旁贷的责任。于是他又给德清写了一封信:“……久不见亲人,形只影单致心思软弱,前书见笑于八妹妹。今为兄不改初衷,在殷京待八妹妹于归……”
德清在同一日收到这两封信,估计嘉铭在殷京遇上了什么为难事、不几日却又解决了,回信安慰他道:“……兄自幼多才多能,遇事必能克之,即便一时有阻,假以时日也能寻得解决之法。愚妹粗钝、且离得甚远,兄有难时无法相助,然愚妹天生一对招风大耳,兄但有烦忧之事,望详尽告知,愚妹必洗耳恭听,分装半数兄之忧愁……四年之约已过一春秋,相聚之期日近,兄欢喜、愚妹亦心悦之……”
第50章 050 迎新春德秀有喜
在景宏十万官兵的帮助之下,乐阳的庄稼顺利挺到了秋收,虽然产量只有丰年的八九成,但是在这样的大灾之年,已属千幸万幸。秋收后依然无雨,但是在镜湖的组织之下,村民们日夜排班引水,总算把冬天的蔬菜也种了下去,到了第二年的正月,总算下了第一场雨,持续半年的旱灾,终于过去了。
春节期间照例是走亲戚、拜年,德秀因是新妇,年前就给娘家的各家叔伯兄弟送了礼,大年初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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